“总算做完了!”柒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桌前站了起来,将已经写好的账目递给阮秋水,“这段时间有夫人帮忙,生意一下好了不少!”
“少恭维我了!”阮秋水打趣了一句,收拾好桌面的东西,准备回房歇息。
夜凉如水,月光寒凉地流淌而下,连星辰也只剩下零星几颗,散乱地坠落在墨蓝的夜幕之中,天气有些渐渐转凉,但树丛之间还是传来聒噪的蝉鸣,阮秋水才要转向自己所住的厢房,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走向了程景墨的院子。
窗内的灯已经暗了,阮秋水松了口气,满心以为他已经歇息睡下,目光却瞥见了水池边小亭中的人影。
阮秋水才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紧紧皱了皱眉,加快了脚下步伐走到程景墨身后,直接将他手中的半杯酒夺了去!
“谁?”
程景墨周围散乱着许多酒瓶,已经初露醺然醉态,摇晃着脑袋看了阮秋水一眼,突然便笑了。
阮秋水忍着心底的不悦,开口:“你身体才刚好,喝不得酒。”
“今晚夜色甚好,突然觉得很想喝酒,我就喝一点。”程景墨忽略阮秋水语气中的担心,目光从她伸手挪开,直愣愣看着眼前的地面,神情哀怨,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
“我想父亲了……”程景墨幽幽地说。
阮秋水忽然心头一软,她见过许多模样的程景墨,气恼的,沉静的,投入时认真的模样,或是望着她笑时眼底有明亮的光……今日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喉头也莫名涌上一阵酸涩,有些沙沙地疼。
“景墨,”阮秋水的语气很是温柔,一如流淌的银白月光,“斯人已逝,你要想开些。如果有什么烦心的事,你可以同我说说。”
程景墨抬起眸子来,斜斜睨了她一眼,长久都没再说话,正当阮秋水觉得气氛愈发尴尬,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程景墨却突然出了声。
“一些胡思乱想罢了,想到自己人前光鲜耀眼,家世在外人看来也殷实,很多人或许还羡慕我,但这腿疾说发作就发作,厉害时连行走也成问题,在我看来,自己几乎已是半个残废。”
原来,程景墨他是因为这个而颓唐沮丧?
阮秋水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喉头滚了滚:“少爷的腿疾是如何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程景墨扯了扯嘴角,像是回忆起有些遥远的往事,“大约八九岁那会儿,是冬天,我在茶湖边玩,看到不知是谁家的小姑娘落入了冰河中,也不呼救,我一时没多想,就跳了下去将人捞了起来。”
“茶湖?冬天,你救的小姑娘多大年纪?”阮秋水脑袋一蒙,心里隐隐浮现一种可能。
“大约七八岁的样子,扎了羊角辫,救上来后不哭不闹的,就是冷得不停发抖。”程景墨慢慢回忆,“我那时也小,力气不大,将她推上岸时颇费了一番工夫,双腿在冰水里浸得久了,后来便落下了腿疾。”
阮秋水不再做声,程景墨想了想,又添上了一句:“不过当时情况危急,能救回一条人命,我也不算后悔,倘若当时的情景再发生一次,我恐怕还是会跳下去。”
阮秋水已经完全愣在那里,只觉得手脚都一阵阵发凉,微张的唇也再发不出声音,大脑一片空白。
“秋水?秋水?你可在听?”程景墨见她一副迷茫神色,显然思绪已经不止飘到何处去了,也只能自顾自苦笑,叹了口气,还想举起一边的酒杯自饮,手背却覆上温热柔软的触感。
阮秋水夺了他手中的酒瓶,佯装生气:“你要是再喝,我也不再管你了!”
“好好好。”程景墨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清醒着,一双黑眸里倒映着星月,笑意盎然地看着她,目光灼灼,反倒令阮秋水微红了脸,“我不喝了,都依着你。”
阮秋水高举酒杯的手臂才松懈了下来,将杯子往距程景墨远一些的桌角放了放,白瓷磕碰着大理石的桌面发出清脆如璞玉撞击的声线,程景墨的目光已然收了回去,长叹了口气,看向夜幕中温柔皎洁的月亮。
程景墨的心情算是暂且平息了,阮秋水的一颗心却因着方才程景墨的一席话,暗自绞成了一团不着头绪的乱麻,回忆如潮水般一拥而上,在零碎的儿时记忆片段中,她依稀还记得当时的一幕。
父亲遭了贼人诬陷,原本和平安宁的小家忽然之间被抛到了众人眼前,所有以往有意无意的细节片段都成了众口猜测指责的谈资。哦,原来她的父亲是个贼——他们家中的一针一线,仿佛都染上了这肮脏的罪名,每日都得硬着头皮接受那些针扎般目光的审视。
她长了一副倔强性子,在起初的愤怒委屈,吵嚷发泄之后,终于无奈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原本以为只要过段时间,等周围人的目光从父亲身上转移,一家人还是能够像从前一般和平安稳的生活,她觉得只要忍过去,只要熬过来,总会好起来的。
但母亲没能等过来。某一日,母亲不见了,
“都走吧,都走吧!”发现一切的阮大成红了眼,酒瓶重重砸碎在地上,崩碎四溅的玻璃星子把阮秋水吓得不轻,她躲在墙角怯怯不敢吱声不敢哭出声。
午夜梦回,小小的秋水都只能在梦里回味母亲的温暖和眷顾,柔柔的手指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脸……从此,贼人女儿之后,她还多了一个被人肆意揣测的母亲,抛夫弃女,随人私奔,没人要的拖油瓶……那些毒辣的言语并没有因为阮秋水的年幼二有所收敛,反而更甚,别家的小孩会笑着在她身后叫骂她是贼的小孩,将石头扔到她身上,抢走她的东西……
母亲离开,阮大成开始终日酗酒颓废,后来还沾上了赌博,家里的钱也很快被败了个干净,值钱的物件早已全部变卖,再成了阮大成赌桌上溜走的流水,阮大成邋遢消沉的模样被街坊领居看去,“贼人”的罪名便愈发落实了。
彼时阮秋水小心翼翼从衣服内兜掏出藏的钱,想去街口的米店买些米回来,路过拐角就被几个小孩狠狠推倒踩了几脚,钱也被抢走,他们大笑着骂了几句便扬长而去。
“要我是她唷,还不如死了干净!整天被人说闲话,也能忍得下来!”
街边的两三妇女见到这一幕,埋头感慨着,声音落入了阮秋水耳中,便定住了。
只要死了,她所煎熬着的一切便彻底结束,再也不用忍受欺凌非议,更不用在思念母亲的酸楚中夜夜难眠……
阮秋水不想自己的脆弱被旁人看到,独自一人来到往日最爱的茶湖边。正是初冬,湖面结了一层轻薄的冰,是无瑕的雪白,倒映出她小小的脑袋,她想向母亲一样,去抚摸那个小小的身影,汲取哪怕一丝的力量也好,手还没触及,脚底一个打滑,身子便朝下沉了下去。
迷迷糊糊似乎有人在拍打着自己,后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将她救出了水,捞上了岸……
往事久远,阮秋水从来不愿多想过去的事,如今能依稀记得的,唯有湖水的刺骨冰寒和后来那一拥的温暖有力,以及一道细细的声音。
只是,到今日,阮秋水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救她一命的男子竟然就是眼前的程景墨,是他用落下一生的腿疾,换来了她的新生。
一股热流从她的心底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哽咽不能语。
罢了,年少时欠他一条命,这一生,她便还了他罢。
一灯如豆,灯光摇曳,像是应和她的心事。这夜,是如此漫长,又是如此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