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他强忍着来看她的冲动。
他想,等他考取了状元后,他就可以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在万众瞩目之下策马来到醉花阁,大叫她的名字把她唤出来,然后把她牵上他的马来,拥着她同享这份尊容。
可是啊,来不及了,他未能考上状元,她也未能等到他。
其实是他害了她!
他心中比谁都明白这点,所以他哀悸之余又格外自责。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把心上人双目合上,将娇小身子抱了起来,一步又一步,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回了家。
“菁箐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谣,念着念着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人儿,搂的更紧了些,就像当初给她表明心意那般小心翼翼。
他在假装她还活着,今天他们的成亲之日,他正从醉花阁抱她回家。
他从未觉得自己力气有这么大过,以前他提凳子时都觉得费力,不过如今却能轻而易举地抱起她,还走了这么长的路。
她太安静了,一句话都不与他说,连动都不动,是她在害羞吗?
一定是这样的。
他迄今还记得他与她表明心意时她颊上两抹红彤彤的飞霞,连看他都不敢,答应的时候声音小的跟蚊子叫似的。
其实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是那样害羞的人。
他没有哭,有句话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他们离别的时候箐箐就唱着这首歌送的他。
菁箐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她也在用自己方式表明自己心意,也是在提醒他不要负了她。
箐箐声音很好听,婉转如黄莺,不过唱起歌来总是在跑调,当时他忍不住回过头看朝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笑得有些腼腆。
那个笑容是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
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他很喜欢听她唱歌,哪怕跑调他也是喜欢的,只要是她唱的他都会觉得很好。
周围人给他投以了各异的目光,好像也有人在与他说话,他全都置之不理。
可是他终究无法置之不理,因为有人在试图把他怀里的人儿抢过去,那人好像是箐箐的好姐妹,她为了能把箐箐带回醉花阁,在哀求着他,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也不想听见,因为他不想把他的箐箐交出去。
他们都太脏了,不能让他们碰到他的箐箐!
于是,他像一只在捍卫自己领地的猛虎一般,冲着人群大吼了一声,眼中满是戒备。
人群被他吓着了,纷纷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没人再敢拦着他,或者说是不忍拦着他。
他双目已经猩红,血丝遍布,还有些干涩,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踏出一步又一步。
就这样,他终于回到了他的家。
刘氏还在家里等着传来喜讯,还在想待会儿迎接状元郎该穿哪件衣服,画什么妆容。
在听闻这个噩耗后,她惊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顿时什么也不顾了,跌跌撞撞地来到家门口,然而在门口见到那个浑身带血的儿子,她险些没认出来。
张义文见到母亲,像是漂泊无依的小舟终于找到驳岸之所般,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脸上血泪混作一团,目光终于有了些许光亮。
他笑道:“母亲,你来了,我终于可以和她拜堂成亲了。”
他明明是在笑,眼泪却又未曾停止过。
她素爱的青衣被鲜血染成了红衣,有她自己的血,亦有他的血,像极了一套鲜红嫁衣,只不过这套嫁衣却是被血染红的。
刘氏听到他的话后身子一僵,眼中又惊又哀,再也走不动分毫,哪怕是张嘴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要不是身边有丫鬟小厮扶着,她这会儿定是瘫倒在地了。
他没功夫顾母亲的反应,紧紧抱着怀中人儿,再度挤出一个极其惨然的笑来,自顾自地朝着前方拜了三拜,一边用颤抖且沙哑的声音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了!”
他垂目看着那张俏脸,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来,“你终于是我的妻了!”
这时,闻讯赶来的张家老爷执了一根婴儿手臂粗的长棍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对着这个儿子的腿上打了一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人来得及阻止,张义文只闷哼一声,很快扑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刘氏,多年的愤恨一下涌起,她大声哀嚎一声,推开周围扶着她的奴仆,冲过去和张家老爷扭打在了一起。
最后,箐箐的尸身被醉花阁带了回去,而张义文则一直昏睡在床,前几日才苏醒,不过醒来后一直浑浑噩噩的,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箐箐的事。
今早,他突发奇想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说这话时无神的双目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刘氏以为她的儿子终于想通了,大为欣喜,不再对他拘束,更是带着一众奴仆亲自带他出门。
他的腿被他爹打伤了,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他倔强地不要旁人搀扶,于是一路上走得极慢。
刘氏在一旁借机开导他,说什么世间好姑娘千千万,箐箐之死固然可惜,不过逝者已矣,生者带着死者的那份好好活着。
张义文始终一言不答,漫无目的地走着,刘氏只好暗抹眼泪。
最后,他告诉刘氏他想吃东街的馄饨。
自他醒来后,他便一直是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就算吃东西也是吃得极少,如今他脸色无比苍白,两颊凹陷下去,身量也越渐单薄,仿佛风一吹就能把他吹倒一般。
如今他终于想要吃东西,说明他是真的想开了,有了活下去的意志了。
刘氏喜上心头,赶紧遣人去买,却不想张义文竟乘机甩开了他们,一瘸一拐地直奔向醉花阁。
来到醉花阁楼下,他见到了箐箐生前的好姐妹红袖,殷切恳求想要再见箐箐一面,红袖感念他情深,便带他去了。
今日是箐箐下葬的日子,她已经重新换上了她最喜爱的青衣,妆容也格外精致明艳,双手交叠在腰际,颈上挂着他给的半边玉佩。
初时,张义文只扶在棺材边上和箐箐低语着什么,脸上的笑颜一如他们初见那般,旁观者无一不悲悯万分,掩面轻泣。
最后的道别终于结束,他倏地站了起来,在醉花阁的姐妹们都以为他将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拿出一把小刀来,仰首毫不犹豫地在颈上一抹,借着最后的力气落入棺材内,和她躺在了一起。
谁都没听到,他最后一句低语说的是:“既见娘子,我心则休。”
到最后一刻,他都是笑着的,另一紧握的手终于松开,原来是另外半块玉佩。
刘氏察觉不对匆忙赶到醉花阁来,刚好见到儿子自尽那一幕。
所有人都没从这个大变故中反应过来,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刘氏这个做母亲的。
整个醉花阁都回荡这她一声声伤情的呼唤,醉花阁顿时乱作一团,有人说要去请医者来,不过刘氏不愿让儿子死在这里,赶紧命家仆把儿子抬到了这个素来有“鬼见愁”名号的济世堂。
要救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何其艰难,这不,还未送到济世堂他便已经没了气息。
刘氏在济世堂不依不饶地大哭大闹,说是迁怒,却又更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听完这个故事后,女姝被这个故事中的悲情所感染,坐在门前瞧着前方发着呆,连手中的瓜子它都不香了。
良久之后她才发出感慨,“世间竟有如此痴情的男儿!”
“这叫什么痴情,分明是痴愚!”刑奇在一旁冷嘲热讽了一句。
这些天来,他惯爱和女姝作对,女姝说什么他都要来反驳一句,以元恭的话来讲,就是女姝待他太好了,他就蹬鼻子上脸了。
通俗地来讲,他就是欠调教!
调教?女姝可没有这能耐调教他!
女姝故作大度不跟他一般见识,只瞪了他一眼,说道:“情之一字太过奥妙,你不懂,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