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出卖身葬父,除了性别与话本中有出入之外,其他的也有些许偏差。
这个男子是少年年纪,和迟冠山差不多的年纪。
他如话本描述那般面黄肌瘦,身着衣物有些破烂,不过又甚是干净。
他盘腿而坐,而并非跪坐,面前有一具用破凉席裹着的尸体。
他怔怔地看着破凉席里的老父亲,哀哀欲泣,眼泪在他目中打转,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身旁放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薄木板,上面用炭笔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父。
目光转悠了一圈后,女姝把目光停驻在了这四个字上,带了几分欣赏。
这四个字写得肥瘦相宜,大小一致,“葬”字和“父”字两字一个紧凑一个疏散,明明是两个极端,他却能写得这般匀称,以炭作笔能写出这般风骨着实厉害。
在女姝印象中,能把字写出自己的风骨,又让她印象深刻的仅有景轩和师父。
至于她那清雅文质师姐,她素爱师父的笔墨,字里墨间颇有师父的风骨,不过仅学到了五分而已,剩下几分未得师父真传,带了些自己的意气,看上去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实在远不及师父。
再说女姝自己,她的字全是景轩手把手教的,所以其中风骨她学着了七分,不过也是不及的。
这名男子的字迹分明铿锵有力,然而他又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看起来笔都握不稳的样子,实在奇怪。
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解释,要么这四字是他找人代写的,要么这四字是他自己所写,不过如此的话,他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就是了!
一般卖身葬父者大都是柔弱女子,鲜少出现男子还来卖身葬父的,更何况这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子。
还有一点女姝觉得很是奇怪,她认知里的卖身葬父都会写一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悲惨遭遇来博取观众的同情,今日这个似乎不太一样。
不过,像这种简简单单拒绝花里胡哨的特别,确实很得女姝的心。
女姝扫了一圈后注意到另外一处细节,目光一顿,眼里极快地划过一抹极淡的诧异情绪,很快敛去,嘴角漾起一抹趣味的笑来,从琰安那里抓了一把瓜子来,一边嗑瓜子一边等着后面的好戏。
围观人群可没有女姝这般有兴致,若是这里是个姑娘他们兴许还会可怜一会儿,不过这是个男子,他们就存了些鄙夷。
明明四肢健全偏偏要沦落到这里卖身,多半是个好吃懒做的主,买回去什么事都做不了,这不是糟蹋钱吗?
人群很快散去,只剩了女姝和琰安在内的寥寥无几几个人。
“阿姝要买下他吗?”琰安看出她的趣味,故而发出此问。
“再看看吧!”女姝嗑瓜子之余随口回道,眼中趣味未减,不过给了个很是模糊的回答,琰安实在很难猜出她的心思来。
手腕处的系魂绳仍在发着微弱的光亮,琰安不知其意,越发不安。
见女姝对这位卖身葬父的少年兴趣颇浓的样子,琰安也开始认真打量起他来。
他的那张脸消瘦,谈不上丑,说好看又过于勉强,总之把他放人堆里很难一眼注意到。
琰安注意到他放膝上的双手,那是双经常干粗活的手,手指修长,手背粗糙且干黄,指甲留着合适的长度,不过指甲里实在干净,不像是近期干过粗活的样子。
琰安骤然眉头一紧,突然有点明白女姝为什么会突然对他感兴趣了。
兴许受到女姝嗑瓜子声的影响,地上男子眼中终于有了哀切以外的情绪,他轻眨了眨眼,抬眼朝着女姝方向看了一眼。
和他四目相对,女姝神情悠然,未曾有片刻慌张,甚至把抓着瓜子的那只手朝他伸了伸,友好地道:“吃瓜子吗?”
他一滞,未搭理,又朝她身旁的琰安看了一眼,眼中似有波澜,不过很快平复,收回了目光,继续低头神伤。
被他忽视女姝也不恼,淡然自若地收回了手,继续磕着瓜子,眼中兴趣更浓了几分。
琰安未曾注意,在这男子看向他时,他手腕上本还在忽闪忽闪的系魂绳陡然停止了闪烁,恢复了平静。
突然,一个白须布衣老头如一阵风一般从女姝身旁一窜而过,女姝不查,被吓得抓瓜子的那只手一抖,颗颗饱满的瓜子哗啦啦落了一地。
只见那个白须老头越过女姝后猛扑在那个卖身葬父的少年身上,神情激动,“少年,老夫见你骨骼惊奇,做老夫徒弟吧!”
卖身葬父的少年像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面对老头的上下其手他重重一推,把老头一下掀翻在地。
女姝瞧着满地的瓜子脸极度扭曲,怒瞪向那个罪魁祸首,手指握得咯吱咯吱作响,“方士成,又是你这疯老头!”
方士成凌乱地爬起来,闻声扭头过来,直接略过女姝,目光落到琰安身上,一脸惊喜状,“少年,你也在呀,考虑好了要做老夫徒弟吗?”
女姝错身走到琰安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叉腰骂道:“你这老头,想徒弟想疯了!有一个迟冠山还不够你造的!”
方士成像是这才注意到女姝,见到琰安时眼中升起的惊喜在见到女姝后瞬间转变为惊吓,“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女姝嗤了一声,“本姑娘为什么不能在这?这是你的地盘吗?”
方士成脸色铁青,在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那个张牙舞爪挥鞭子的少女后,又转念想到这是天子脚下的京都,顿时松了口气。
女姝上下扫了他一眼,目带嘲讽,话里带刺道:“你瞧你这样儿,啧啧啧……话说你该不会是因为洛城比试输给了你徒弟,受到刺激疯了吧?”
方士成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听到她的讽刺后眼角一跳,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道:“老夫那徒儿说他用的那些个圣灵芝是你给的?那些灵芝年头可不小,看起来绝非凡物,你这小娃娃哪来的这么多?”
女姝淡定地撩了撩身后秀发,颇自恋地道:“不过就区区三百灵芝,再多些本姑娘都能弄来,看在你没见过世面的份上本姑娘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就当本姑娘是天仙下凡来普度众生的吧!”
女姝话虽真,不过因为她那过于自恋的样子,她的话便没那么可信了。
便是不可信,方士成心下仍是生了疑虑。
在立下赌约的当夜,他为了取胜连夜翻看医术古籍,虽说期间打了个盹儿昏睡了过去,不过只睡了一小会儿,在好胜心的驱使下很快醒了过来,继续斟酌药剂,终于在天亮之前做好了最优的药方。
后来,在得知女姝和琰安临阵脱逃后,虽然当时他被女姝的不要脸给惊着了,不过更多的是成就感。
果然,在医术方面他是无人能及的高度,不过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亏他还真以为他们是有真本事的,都已经做好了架势认真对待,不料只是几个惯会耍嘴皮子的纸老虎罢了,真是白费他功夫了!
这个赌,因为女姝琰安的离去变成了他和他徒弟的较量。
正好,他很想给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徒弟上一课,免得他尽做些抛师弃祖的事,惹得他又平白多添了几条皱纹!
他还在踌躇满志以为自己能赢,谁知自己这边一副药方下去还未来得及见成效,然而他徒弟那边的病人已经活蹦乱跳了。
当时把他给气得,还真以为他这徒弟青出于蓝了,结果再去打听才知,他那边能有这般迅速的功效,全凭女姝跑路前留下的三百株圣灵芝!
呵,原来是凭外物,实在算不得大本事!
不过想来,能随随便便给出三百株上等灵芝,或许那个他小瞧了的小娃娃身份可不一般。
想到这,方士成终于正经起来,乘着现在街上没几个人,走到她面前后正色道:“你可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什么?”女姝微诧,她虽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却不懂他在这时候突然说这话是何意。
方士成也不与她拐弯抹角,继续道:“你洛城一趟虽低调,不过因为圣灵芝的事如今整个洛城都知道了你的大名,据老夫所知,崔沪把洛城的所有情况悉数禀报到了上面去,到时候可有不少达官贵胄盯着你,就瞄着你那里的其他至宝。”
说着,他看了眼琰安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像看傻子般看了她一眼:“亏你现在还这般招摇过市,老夫要是你这会儿就跑得远远的,免得陷入这里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