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婚事(5)
王海滨2019-07-25 10:086,057

  我家二姐自从成了“卖票西施”,声名鹊起。各式各样的小伙子慕名去看二姐。那段时间,刚好放映红遍全球的《红高粱》,小伙子们挤在售票口的小窗户那没话找话东拉西扯:

  “王售票员,《红高粱》几点演啊?”

  “那个,那个,西——,我是想问张艺谋这个片子多长时间啊?”

  “小王同志,听说里面的女主角是山东济南的,是叫巩俐吗?”

  “小王,听说巩俐原来是济南百货大楼的卖售货员,到底是卖雪糕还是卖布料啊?”

  二姐笑嘻嘻地盯着问话的人:“我记得你已经看过三场了啊。”

  “哦,是吗?太精彩了,我还想再看一场。给我张第一排的吧。”

  “第一排的卖完了。”

  “那就第二排的吧。”

  “也卖完了,你要是再不买呢,最后一排的也要卖完了。”

  “哦,那我就不看了,我是来看你的。再见,明天我再来买。啊!后面的,干嘛捶我腰啊?”

  窗口乱作一团,

  二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淡然一乐。

  年轻才俊们挤破售票窗口的时候,各路媒婆子奉刘家之命受李家之托也蜂拥而至我家。其中,有一位老母亲是被儿子威逼利诱刚刚转行到说媒行业的,在来我们家之前,还专门对着镜子练习了三天。她们坐在祖母的床头边,拉着祖母枯树皮一样的手,或坐在母亲的沙发上,看着母亲威严庄重的脸,张开血盆大口,舞动不烂之舌,把土坷垃说成金元宝白开水说成蜜油耗子狐狸黄鼠狼说成大仙,动机明确,目的单一,要把我善良、纯情、漂亮的二姐王小丫说成某某人家的儿媳妇。

  我的父母对二姐的婚姻自然相当重视,他们在众多候选中,用了一周时间,左右权衡,多方论证,确定了三个人选,一个是时副县长的长子时有龙,一个是县财政局局长的幼子孔令凯,一个是县人事局局长的亲外甥李小华。等到把这个三个人选告诉二姐的时候,二姐垂头不语,回到房间,把我叫过去,不说人选问题,而是和我讨论舒婷的《致橡树》,说来说去,才说到自己:

  “自己的幸福能建立在别人的基础上吗?”

  我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能幸福吗?”

  我再次摇头:“只有痛苦。”

  二姐长叹一声,说:“和朱江明谈,后果真的那么严重吗?”

  那段时间,我对父亲一班人的“丑行”深恶痛绝,所以一针见血地替二姐分析:

  “不严重!谈有谈的原则,你要是出于喜欢某个人和他谈,会很愉快,可是,你要是出于考虑到别人的喜欢而去谈,你会很痛苦,反正换成我的话,我会痛苦。”

  二姐不说话了。

  我发自肺腑地说:

  “咱爸爸就是想通过你和什么狗屁县长啊局长啊,建立关系。他为了他自己!二姐,我支持你和朱江明好!”

  二姐背上自己做的花布包要去上班,一开门,差点把贴着门偷听的三姐晃一个趔趄。三姐转身像个小兔子样的跑回北屋去回报。随即,我就被母亲召见了,母亲严厉地批评我这种不明事理的行为,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和县长儿子局长儿子以及局长外甥联姻的种种好处。我一概没听进去,兀自琢磨着该怎么着鼓动二姐更大张旗鼓的和父母决一死战。

  二姐和父母没有决一死战,而是采取了“曲线救国”的路线方针。

  母亲让二姐去和副县长的长子时有龙见面,她诺诺着去了,很快欣然而归,轻声细语告诉母亲三个字:

  “不乐意。”

  母亲安排她和县财政局局长的幼子孔令凯相亲,她还是诺诺着去了,同样欣然而归,同样那三个字:

  “不乐意。”

  最后,母亲把县人事局局长的亲外甥李小华请来家中一见。一刻钟不到,那个小伙子就讪讪且悻悻地离开了。母亲问二姐还是不乐意吗?二姐微笑点头,含蓄而坚定。母亲捂着脑门子走到自己房间去倒着了,晚饭也没起来吃。

  三姐恶狠狠地瞪着我和二姐说,你们把咱爸咱妈气死就乐意了。

  三姐的话让二姐有所醒悟,她坐在卖票的小屋子里,暗自落泪。有人来买票,她急忙擦干眼泪去应付,票从小窗口送出去,很快就被观众又送进来:

  “小王啊,我买票啊,你退钱给我干吗呢?”

  二姐这才发现票还在桌面上。

  二姐开始发愁,她问我,这三个小伙子真的都不合适吗?

  我有些语塞。

  在得知三个候选人商定以后,我就去找死党毛氏兄弟。

  毛氏兄弟也是我死党,即将和我一起进入县一中上高中。他们的父亲是我们初中数学老师,金鱼眼,公鸭嗓,每天都提着一个大三角板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见到打扫卫生的也打声招呼,公鸭嗓极有穿透力:“吃了吗?一会儿去我那喝茶。”喝什么茶呢,不得而知,因为没有几个人去他那喝过,但话听着暖和;他讲课极其认真,一手拿着大三角,一手攥几个粉笔头,看到谁在睡觉或窃窃私语,“嗖”地就投掷一个粉笔头,命中率百分百,附带大金鱼眼一翻, 算是一个警告!上课吃他粉笔头最多的猪肉荣私下和毛氏兄弟开玩笑:

  “毛,毛,毛老师,真是可惜了!”

  毛氏兄弟一愣,面面相觑。

  “毛,毛,老师,要是当射击运动员。金牌,还不,还不三天,两头往家抱。”

  因为有毛老师的裙带,毛氏兄弟在小弟兄们中间也相当有号召力。毛老大上身长下身短,脸短鼻子长,长鼻子上架着近视镜,说话爱吭哧鼻子:

  “我妈说(吭哧了一声),身子长腿短的人(又吭哧了一声),大富大贵。(吭哧了最后一声)。”

  毛老二和哥哥正好相反,腿长身子短,脸长鼻子短,鼻子短下巴长,于是显得人中就长,他说话不吭哧鼻子,但爱咽唾沫,说几句话,就咽一下,要是紧张,咽唾沫的频率就更快:

  “知道什么人长寿吗?不知道了吧,(咽了一口唾沫),人中长则寿命长。——”

  还没说完,毛老师从后面走过来,一拍他脑袋瓜:“千年王八万年龟,寿命再长也是动物!多考点分比嘛都有用!”

  毛老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咽唾沫了。

  多年后,毛氏老二去某单位应聘,女经理问他有什么特长。他稀里糊涂说:“下身特长。”女经理一听,面红耳赤,立刻大骂他是流氓,是下流!毛氏老二也很是气愤,据理力争:

  “谁流氓了,谁下流了,我说我腿长怎么了……”。

  这是后话。

  ——这两个长寿的兄弟都没能长寿,这也是后话。

  我找到毛氏兄弟,三言两语把情况和他们一说,希望他们帮忙把这三个候选人的底细摸清。毛氏兄弟领命而去,几天后,毛氏老二先向我汇报了时有龙的情况:时县长有两个公子,小儿子的确是一个纨绔子弟,很不是东西:初一开始抽烟,初二开始旷课打群架,初三直接堵着人家上厕所的小女孩说做我马子怎么样?班主任对他好言相劝了几句,不几天,就发现自己辛辛苦苦种植了一季的丝瓜茄子扁豆突然全部死亡,从地上部分看不出任何灾害,拔起来再看,才发现齐根被铲断了,调查来调查去,就是时小虎下的黑手;而大儿子时有龙和兄弟则截然不同,近乎完美,模范得恨,处事不张扬,行为也不跋扈,斯文优雅,气质非凡,每次时小虎惹了祸,都是他代表父亲到学校赔礼道歉,现在已经是县团委副书记,不日即将成为某乡镇镇长或某科局局长。

  很快,毛氏老大也给我汇报了县财政局局长的幼子孔令凯长的情况:人高马大,爱打篮球,是我们县篮球队的后卫,在球场上虎虎生风,身手矫捷,在下面和大家说话快言快语,豪爽不羁,而且,好脾气热心肠。为了验证真假,毛老大带着我们哥几个去看了一场他参加的篮球赛,比赛打完了,毛老大装模作样地走上前要求和他过过招,其他篮球队员见我们几个小屁孩都哈哈大笑,不屑一顾,只有孔令凯热情相邀,挥汗上场,和我们切磋了一番,一场下来,毛老大趴在我耳朵根说,这个哥们不错,很照顾咱们面子,有几个盖帽盖了一半就收手了。只有老二发现了孔令凯一个缺点,说赛后大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孔令凯吃包子只吃馅不吃皮。

  他们把情况汇报完,都一致说这两个中哪一个做你二姐夫都很合适。我不这么认为,反问他们:

  “要是用婚姻来拉关系,是不是再合适的人选也显得龌龊?”

  他们说这到也是。

  所以,在二姐向我征求意见的时候,我就把时小虎的很多作为张冠李戴给了哥哥时有龙;而说到孔令凯的时候,则说,他是一个臭球篓子,没有技术更没有人品,所有人都不愿意和他玩球,球场上都没有市场,做人可想而知!而且,打比赛吃工作餐,他只吃包子馅而不吃包子皮,随手丢得满地都是,典型纨绔作风!

  这两个人有了这些毛病,使得二姐在和他见面的时候,都是正眼没瞧,沿着县城的环城马路,走了半圈,就撂下他们独自回来了。

  至于县人事局局长的亲外甥李小华,我那帮死党没有人帮我打听到一二,但是那天他来家里相亲,我是在场的,人品秉性看上去也蛮不错的,但在他来之前,我对二姐说,纨绔子弟都挺能装逼的,看上去英武潇洒,其实都是草包一个,所以,二姐一见面就和他谈顾城:

  “你认为在顾城心中,谢烨也就是雷米和英儿,哪一个份量重呢?”

  李小华本来就是理科生,现在供职的单位是县电业局,整天和集成电压高压电路打交道,一向对文学望而却步,对顾城更是闻所未闻。他如实告诉二姐,不知道这几个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二姐失望了,又随口念了句舒婷的诗“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让李小华分析一下,李小华如坐针毡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说:

  “这是首诗吧,不错。”

  看出二姐面露失望的神情,李小华马上有补充说:

  “他们看来走得够慢的。”

  二姐哭笑不得。断定我所言不假,这个李小华的确是绣花枕头大草包。于是,就起身说上班时间到了,改天再谈。把人家给撵走了。

  现在,二姐有些难过,为母亲,也为自己。

  “如果幸福有方向,向左?还是向右?”

  这么深奥的问题,只有我聪明的二姐自己能解答,为了让她尽早分清左右,我不停地给她加油鼓劲:

  “即使,这三个人有一个可以和朱江明一较高低,你也不能让咱爸爸妈妈给包办婚姻,都什么年代了,他们哪能还这样拿女儿做交易呢?”

  “鸡的反抗是让自己的肉变得不好吃。你的反抗是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你的书白读了。我感觉朱江明的的确确不错。”

  为了让二姐相信我分析正确,我把一直在肚子里憋了好久的匿名信事件从头至尾高告诉了她,二姐听罢,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使劲掏耳朵,掏了半天,才嘟囔说,爸爸怎么能够做出这么不阳光的事呢?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二姐所说的以前,是指父亲在调入县政府之前,那时,他是一所乡中学的老师,一周回家一次,每次都给四个孩子逐一带份礼物:三根头绳(给三个姐姐的),一个泥人(给我的),或者是四串冰糖葫芦,或者几个新鲜水果。那时,每个周末站在村口大槐树下等父亲回家来,是我们姐弟最幸福和开心的事情;逢年过节,父亲会带我们一起到街市上买年画,父亲挑选的年画格外有特色,凸显一股书香之气,惹得邻里纷纷夸口说,知识分子家庭就是与众不同;节日期间,他的学生会成群结队的来家问候探望,让我们感到他们的师生关系水乳交融情深意长,倍感父亲人格高尚人性美丽,俨然就是当代孔子。我们立志长大要像父亲一样做人做事。可自从父亲通过关系调入县政府做了干部以后,这一切就成为了过往云烟。父亲每天疲于应付官场,和我们的关系日渐疏远,逢年过节,除去让我担当“友好大使”,其余时间都似乎视我为不存在;现在居然还想到了让女儿担当“和亲大使”,利用联姻拉关系——老孟每每讲到古代那些和亲的公主,就说她们是政治牺牲品,现在二姐不就是要成为牺牲品吗?

  二姐坚决不答应和时有龙、孔令凯、李小华中任何一个人做朋友。她告诉父母这个决定的时候,正坐在厨房里,和祖母母亲还有大姐等人一起包饺子,饺子已经包了一多半了,整整齐齐地码在锅盖上。父亲站在厨房门口,命令样的让二姐说出不答应的理由。

  二姐一边仔细捏着饺子边,一边逐一把我对每个人的点评说给父亲听。

  “时有龙从上初二就开始堵着女生厕所门口追女孩子。和他谈过的女孩不下一个排了,没有一个都看上他的。你凭什么让我非要看上他啊?”

  父亲一脸诧异:“我怎么没听说呢?他爸爸是县长,别人嫉妒眼红,造谣中伤是难免的!你不要听小道消息!”

  “反正,我听到了,无风不起浪。还有,那个孔令凯吃包子只吃馅不吃皮!”

  父母哭笑不得。

  祖母参言说,说吃包子吃馅不吃皮,不算毛病!要是有条件,我也愿意那么吃,这不说明人家打小家庭环境就比咱家强多了嘛!

  二姐继续说李小华:“没有一点情趣,我相信他从小到大没读过几本名著,没看过几首诗歌。一点文化修养都没有。蓝西服黑皮鞋,居然穿一双鲜红色的袜子。”

  父亲两手一摆,说真是幼稚!不懂事!看人要看本质不能追求细节!

  祖母及时插话,说不定人家孩子本命年。

  母亲说,就是当家长的还能难为孩子吗?还能胳膊肘向外拐吗?怎么就不理解当父母的一片苦心呢?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三姐翻着白眼珠子,说就是不知道好歹!

  我正站在厨房门口,吃一个西红柿,适时插嘴说,你们就是都想利用二姐!

  母亲随手拿起扫面的笤帚疙瘩做出要打我的姿态,怒吼一声,你知道个屁啊!

  大姐一直不说话,低头捏饺子。她刚刚按照父母的意愿和县医院院长的儿子马卫国谈着恋爱。县医院院长张得人高马大,但马卫国却好似营养不良,身高不足170,属于中等残废之流,第一次见面,马卫国就要求大姐从今往后不能穿高跟鞋,大姐一时还迷糊,天真地问原因,马卫国皮笑肉不笑地说,愿意让我难堪你就穿,大姐这才恍然,含泪收起了所有的高跟鞋。马卫国身量不高,但胆子大气魄高,第一次到我们家吃饭,进门就喊祖母奶奶,祖母苦笑不得,躲在厨房里叨唠说八字还没一撇就喊奶奶,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顶多是盘小葱拌豆腐。父亲和母亲更是不敢正视这盆菜,因为他的“爸爸妈妈”不离口,喊得我父亲母亲直脸红。

  大姐插话说,找个有关系的也不错,能省好多麻烦事儿!

  二姐耷拉着脸说,我就是不愿意。

  父亲压低了嗓子,威严无比的说:“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我和你妈看着这三个哪一个都比那个朱江明强,不愿意也得愿意!就从这三个里面选一个吧。和朱江明好?想都甭想!”

  父亲甩手进了北屋,把门关的山响,吓得南墙根鸡笼里的母鸡们发出惊恐不安的咕咕声。

  母亲说,你干嘛非得拧着大人呢?这么好的人家,你干吗就是不同意呢?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三姐及时递话,王八看绿豆,她就看上朱江明了。

  二姐音量很小,语气却坚定地说:“我就是看上朱江明了。怎么着吧?”

  母亲抬高了音量,说,这个朱江明有什么好呢?

  三姐重复着目前的话,没有一点好!

  二姐坚定的说,鞋大小脚知道,人好不好我自己知道!

  祖母开始顺风倒了,白了一眼二姐,这孩子!真是死犟!和大人犟有什么好吗?等着吃后悔药吧。

  父亲在北屋里大喊一声,和谁谈也不能和这个朱江明谈!

  二姐爆发了,大声喊:

  “我就是要嫁给朱江明!县长的儿子局长的儿子你们愿意,你们去嫁!”

  一边喊一边抓过包好的饺子,三攥两攥,捏成一团,使劲摔在锅盖上,起身跑回屋,放声痛哭。

  这回鸡笼里的母鸡不仅仅是吓得咕咕叫了,而是好像遇到一只黄鼠狼那样,满笼子乱扑腾了。

  那天,我们没吃成饺子,而是吃了两个菜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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