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幽
姿年2022-06-16 18:444,534

  路上颠簸了几日,终于到达了幽国的都城——咸城。

  刚入城门,便下起雨来,所幸下的不大。

  细雨如梳,斜斜打湿了窗棂,风阵阵袭来,撩拨着车帘子上的紫色璎珞随之翩飞。

  透过缝隙,虽隔着两侧密密随行的车马仍可窥见城内些许景象。

  城内房屋样式与西虬很是不同,廊檐四角皆是折线向下,而非翘起,街市上的百姓衣着颜色样式也相对简单了些。

  太子傅曾说幽人豪放粗旷,大约这正可见得。他们或忙着收拾生意摊子,或步履急促地躲进房檐下避雨,但见王宫的车马队伍一来,纷纷退到两侧让出行路,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目光中皆有着近乎直白的畏惧,但城中种种景象比起今时西州却要繁华的多。

  这几日途中,我思虑甚多,生怕自己按耐不住内心的仇恨,会轻举妄动,而早早前功尽弃,故时刻提醒自己要极力自控。可一入咸城,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杀父仇人幽王东方甫尹,血液便从心脏涌向指尖,又见其荣华景象远胜西州,内心更是忍不住悲凄难耐。幽人杀我子民,掠我城池,尸骨成山,孤儿流散,民不聊生……

  想到这儿,心口似有钝的刀子来回撕扯,两只手紧紧攥了攥袖口,似要攥出血来。面上不禁泛起凛冽的笑意,竟有一滴泪划过脸颊,落在桃粉的衣襟上亦如鲜血迅速散开。

  风飒飒兮以下,雨纷纷兮洒尘。

  亡人乘兮玄云,吾祭之以瑶华。

  父王,母后,叔母后,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狐玺,此生即便是毁灭,也定要将那东方甫尹挫骨扬灰,以慰你们还有无数死去的西虬子民在天之灵。

  幽宫的钟鼓声从远处传来,此刻车马已行至宫门外,一个悠长嘹亮而尖细的声音在宫宇上空响起:“西虬公主已到!”

  在宫门打开的那一刹那,虽已极力自持,但依旧感到身体颤抖的厉害,心跳剧烈不止,几欲窒息。

  只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脑子里竟不自觉回响起那夜左贤王所奏的月牙泉来,缓缓绵绵的曲子如细细枝蔓绕上心头,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睡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止,身子轻轻地随之晃了几下,便听见甘棠的声音:“公主,此时已到王宫,请公主随奴婢前往昭阳殿。”

  我瞬间清醒过来,将额前面纱遮好,甘棠芣苢二人已掀开门帘前来扶我,踏着那朱漆凳子下了马车。

  此刻雨已停歇,眼前正是昭阳殿下的层层台阶,抬头望去根本看不见殿宇所在。

  随即听闻又一声尖响:“传西虬公主觐见!”

  甘棠芣苢二人在左右,前方一个着素色宫服的太监引领,身后大约十来个宫女随从。

  我稳了稳心绪,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到了殿前,抬眼便看见了左贤王东方甫贤,身为凤仪官的他正在此等候。

  一干随从候在殿外,只有甘棠芣苢随我进入殿内,规规矩矩踏着礼步,隔着面纱却不敢往别处看,目光一直看着脚下用金线绣满了飞禽的玄色地毯。

  大约到了堂下,才略略抬头,并未看清堂上坐着的人是何模样,只瞥见一抹炫黑腾云细纹,心似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微微颔首俯下身子行礼,婉声道:“狐玺参见大幽王上!”

  只听见堂上似有叮叮当当的器物掷落声,未听闻幽王免礼的命令,心下觉得十分奇怪,怕不小心失了礼仪并不好抬头肆意打探,仍是规矩如仪候在原地不动。

  此时堂下已有隐隐的议论声,这个幽王究竟何意?我已行礼候在此处,他却迟迟不理会,恍若没听到一般。

  此时,一旁的左贤王走上前,站在堂下正中间我正前方的位置,躬身行礼道:“王上,吉时将至,臣身为凤仪官斗胆向王上请示,西虬公主已在此等候册封,还请王上早下王令。”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堂上传来,声音十分洪厚,语气不无讥讽之意:“你倒是比本王还着急。”

  左贤王躬身立着,离我仅五步之遥,几乎完全遮住了正前方的视线。更加无法瞧见那东方甫尹的样子,隔着东方甫贤的背影,这堂上的声音竟却觉得十分耳熟。

  可怎么可能,我自幼长在西虬,并不可能见过这幽王。正思量着,便又听见叮当一声脆响,又是那掷物之声,堂下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接着又是那叮叮当当反反复复的掷物声。

  “这便是你多年来素日里所教出的成果!”一个冷冷的坚硬的声音传来,如冰珠坠落玉盘。

  不知堂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气氛如此怪异,此刻我已忍不住略略抬起头循声望去。

  那说话之人正坐在堂上左侧,穿着绛紫色银线滚边团云鸟雀图样的宽袖曳地华服,梳着缕鹿髻,仅戴一对鎏金玉兰钗,高贵素净,气度端华,双目明亮,面上瞧不出一丝愠怒,却自有一股子凛冽的威严,两鬓漆黑不见一丝华发,看面容并瞧不出具体年龄,只是凭着衣饰、说话的语气及所居的位置,隐约推测此人便是太王太后。可刚才那番发难显然不是对着幽王。

  正思量,忽又听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温声细语中带着责备:“王上,你这是在做什么!西虬公主远道而来,正等着王上亲手戴上这凤钗,大殿之上,吉时已至,众目睽睽,王上怎可如此儿戏,丝毫不顾忌我大幽颜面!实在有失国体!”

  凤钗?莫非这叮叮当当的掷物声便是凤钗?这幽王竟如此轻狂,将凤钗视若玩物。

  只听哐铛一声,大约是那钗子被扔在案台上的声音。

  左贤王仍在我前方躬身站着,遮住我前方视线,看不清那幽王在做什么。

  目光往堂上右侧看去,正端坐着一人,如此一来,想必此人定是太后了。见她梳着平云髻,穿着紫蓝色底子绯色蚕丝滚边芝兰芙蓉图样的曳地宽袍,腰间靛蓝色宽条丝带显得身姿十分细挺,姿容年轻且十分美艳。

  这个幽王玩的什么把戏?

  堂上响起一阵冷笑,只听那幽王道:“左贤王免礼吧,一直躬身站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敬我这个王兄?躬身站这么久委屈你了,退下吧。”

  那语气充满了戏谑,再次听到这声音,我仍幻觉在哪里听过。

  “诺,臣弟不敢。”左贤王复又施了一礼,方才退到一边。

  因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得作低眉垂首状以观后状,心里似乎没了先前的紧绷。

  “你看到了,我这个幽王在大幽说的不算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理会本王对你的态度,他们自会替本王做主安排你的去处,这凤钗你若是喜欢,便自己拿去好了。”那幽王语气轻飘而玩世不恭,“他们”二字说的格外用力。

  话音刚落,便又听见一声哐铛,那凤钗被扔在王案上。

  这话莫非是对我说的?正疑惑着抬起头时,却只见那东方甫尹拂袖而去的背影,还有堂上惊异而已有愠色的太王太后和尴尬而不知所措的太后。

  此刻的朝堂下议论声沸腾起来,无不是对幽王此举的不满和指点。

  这帮老臣,刚才无一人敢出声,这会儿子却又煞有其事地理论起来。

  照理说,这幽王如此轻狂于我,无视礼制,我理应感到屈辱或恼羞落泪,可我竟未因他此举有半分难过,许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内心麻木到已丝毫不在意这些礼制以及他对我的态度。

  只是,今日来看,这幽王似乎并非传说中暴虐好色之徒,他此番放浪形骸虽出乎我意料之外,倒也是个真性情,可如此,此人绝不是可轻易取悦的。

  我心心往往的复仇之路该何去何从,只怕更要谨慎着从长计议了。

  “幽王今日失礼,令公主受惊了!”此时太王太后已走到我面前,语气温和,不似刚才那般生冷,眼角里皆是笑意,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赶紧施礼,柔声道:“狐玺参见太王太后!狐玺不敢!想必幽王今日心情不悦才会如此,狐玺本就是为两国休战交好而来,为了两国边境百姓的安宁,即便是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还请太王太后莫挂念,狐玺不碍事。”

  “好好好!”太王太后许是听我此番言语,顿时开怀大笑,连连称赞,并将我一只手捂她掌心,看着我悦声道:“不愧是西虬长公主,早听说天泽公主德才过人,容貌惊世,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如此美貌也当真找不出二人,况且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气度,真乃大幽后宫之福,甚合哀家心意!“接着又转身对太后说:”太后,你看如何啊?”

  单看今日情形,便知太后哪敢质疑,只笑着附和道:“母后所言极是。”

  说罢,便命身旁的一位样貌穿戴皆十分出众的男宫差将凤钗放在锦盘上,双手端着随她一起来到我跟前,温声笑着说:“委屈了公主了,今日这凤钗便由我这为娘的替他为你戴上吧,他日待王上性子过了,定要他再还你一个完整的婚仪。”

  “谢太后。”我赶紧伏下身子行礼,她说着,便将这鎏金凤钗斜插在我的发髻一侧。又柔声对太王太后说:“母后,凤钗已戴。”

  “嗯。西虬公主狐玺今日为两国交好远嫁我大幽,姿容德行礼仪皆胜,按祖制理应封为王妃,赐居和鸣殿。”

  话音一落,众臣纷纷行礼:“太王太后圣明,太后圣明!愿王妃长生无极!”语毕,皆熙熙攘攘散去。

  “狐玺多谢太王太后,多谢太后!”我叩头谢恩,心中却莫名忐忑。

  果然如东方甫尹所说,太王太后竟当真替他下旨意,可见这太王太后在大幽的地位非同小可。

  为何这太王太后要如此亲近厚待我?入宫之前便赐甘棠芣苢二人于我做侍女,现在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抬爱我?无功不受禄,我与她非亲非故,这里面定有蹊跷,虽暂且不得而知,但绝不可掉以轻心。

  并非我小人之心,且不说自幼长在深宫,前朝后宫亲眼目睹。而这幽宫之错综复杂,今日所现,已可窥见一斑,往后若想报这血海深仇,必不可忽略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定得步步惊心。

  “好好好!好孙儿快起来吧。”太王太后双手搀着我起身,目光仍带着慈爱的笑意打量着我,一面挽着我的手,一面吩咐道:“云姑,和鸣殿可安排妥当?”

  只见一个淡妆简饰的年长的宫女稳稳上前和声道:“回太王太后的话,一切都安排妥当,眼下刚放走一批到龄的宫人,如今新的宫人尚未接手,因此各宫人手正紧张,但仍挑了些得力的人儿前去。”

  太王太后听罢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嗯,甘棠、芣苢。”

  “奴婢在。”二人应声上前。

  “快伺候你们王妃去和鸣殿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随时告诉云姑就是了。”

  “诺。”二人施礼退到一旁。

  太后也在一旁附和,太王太后此番盛情令我十分惶恐,我一时间失去了判断力,恍惚间竟无法识别这究竟是出自真情还是设下埋伏?幸而今日幽王对我此番戏谑,否则一只脚刚踏入幽宫,尚未成气候就怕已树敌万千了。

  “狐玺何德何能,得太王太后和太后如此优待,心中甚感惶恐。日后,定当好好孝敬太王太后和太后,方能不负恩泽。”我如是跪谢。

  “如此甚好。快快免礼吧,一路颠簸,快回去歇着吧,来日方长。”太王太后说着,又转向身后唤道:“贤儿。”

  “孙儿在,祖母有何吩咐。”左贤王躬身上前,语气十分柔和,恭敬万分,全无与我说话时那股子冷傲的妖气。

  “你随祖母回寿康宫,祖母那儿让人做了你最喜欢的金桂年糕和雪梨酒,快随祖母去尝尝吧。”太王太后那口吻简直像在招呼一个年幼的孩子,全然不似刚才对待东方甫尹那般,看得出来这东方甫贤比他哥哥东方甫尹要受宠的多。

  “孙儿遵命,孙儿谢祖母疼爱。”左贤王说罢,便搀着太王太后离去。

  “恭送太王太后!”众人皆同声礼送。

  殿中只剩下太后与我,还有随身一干宫人。

  正要与太后告辞,却瞧见太后凝视着太王太后的背影出神,眼神与表情颇有些不悦,我不明所以,亦不敢多言,遂低着头与她告别。

  刚出殿门,却隐隐听见太后身旁刚才那位衣冠楚楚的男宫人压着声音说话,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只觉嘤嘤嗡嗡。

  紧接着便听见太后的喝令声:“住口!休得胡言!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渐渐离去,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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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有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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