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夜风,已有些许温热。风拂过茂盛的草丛,惊起一片蝉鸣。
野草旺盛的生命力掩埋了一切。
泥土,道路,全部沦陷在深绿色背后。
巍峨的宫墙飞檐默默伫立,俨然荒废已久。
皇帝沿着记忆中的路,一语不发,走向那座正殿。
玄色金线的衣摆,拂过一丛丛草叶。所到之处,好像它们都在向他臣服。
但他抬起脚步,这些倔强的生灵又在他身后直起腰,茂盛而旁若无人的生长。
李公公站在栖凤宫大门口,躬身望向皇帝的背影。
十六年来,陛下从未踏足此处。更未有宫人胆敢提起栖凤宫,或其他任何与李皇后有关的事情。
陛下今夜为何心血来潮,扔下与云皇后和六皇子的家宴,来到这阴森破败的地方?李公公说不出所以然。陛下不让他跟进去,他也不敢多问,只站在门口候着。
皇帝一人走上台阶,进入漆黑的正殿。
不出他所料,正殿里空空荡荡,只剩满地尘埃。与他记忆中富丽堂皇的样子,完全不同。
是了。是他命人将那些家具和陈设烧尽。
虽然当时他笃定自己再也不会踏入这地方一步,但还是做贼心虚,把所有能让他想起她的事物,全数毁去。
皇帝走向东殿窗下。
他最喜欢站在第四扇窗子下面。白石地面有些凉,尽管已经五月,寒气依然阵阵沁上来,让他膝盖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低头,记忆里那张巨大的波斯地毯,不见了。
当年她执意要在窗下放一块地毯。
他知道,她是怕他染了寒气。但每每问起,她总说,他喜欢半夜在窗边踱步沉思,铺块地毯,好让他脚步声轻些,不打扰他们母子睡眠。
这个自私鬼……皇帝不禁一笑。
他环顾四周,每一处都面目全非,但每一处都在记忆之中蠢蠢欲动。
仿佛只要他放开心扉,她就能在这所宫殿中活过来,喂她的小猫,做她的果酱,发明她那些奇奇奇怪怪的东西,忙忙碌碌,绣着紫苑的长裙拖在地上,窸窸窣窣扫过他的心。
他惊讶的发现,他曾那么仔细地,记住她的脚步声。
她经常倚在他肩上,给他看她画的画。
她指着浓黑色的墨线对他说,最高的那个是他,稍矮的是她,中间那个小不点是他们的孩子。
她画功粗劣,没什么技巧可言,看上去比五岁学童的作品还不如。但他偏偏记住了她说的:他们的孩子,有一双和他一样优雅美丽的眼睛,还有和她一样好看的笑容。
那一刻,他竟然对子嗣有了期待。
他头一次觉得,当父亲兴许是件开心的事情。
他兴致勃勃地想,这将是个何等美丽的孩子……要怎样美好的名字,才能配得上?
一阵风吹来,破絮般的帘幕,微微摇晃。
皇帝回头,看到帘幕之后有人影。
人影慢慢走出来,他看见他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
相似的不只是优雅美丽,更是寒冷无情。
一瞬间他竟有些认不出,眼前这冰冷而绝美的青年男子,就是当年他所期盼的孩子——那个奶声奶气叫他“父皇”的小东西。
那年小家伙才刚刚有茶案高。他抱他去抓周,小家伙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还记得当时她笑得前仰后合,随后故作生气说,“睿儿要长成温柔的人,可千万别成为你父皇那种人。”
想到这里,皇帝突然有些心软。
他看向来者,用十六年来不曾有的温和,说道,“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赫连明睿走到他面前,冰冷地笑了笑。
“臣经常到此处。倒是陛下,十六年来头一回来。臣猜测,陛下来此是为了找回些愧疚,好原谅臣对太后做的事情。是吗?”
“别逼朕杀你。”皇帝平静地回答。
他的儿子,还是变成了和他一样疯狂而残忍的野兽。
“陛下不会杀臣。”赫连明睿笑得更冰冷,“倘若臣死,晋王就别想即位。”
他停顿片刻,诡秘地压低声音,“陛下清楚臣的手段。”
皇帝摇头,轻叹道,“朕不杀你,是因为朕向某人承诺过。”
“承诺……?谁?”
“你还不清楚吗?”
皇帝平静地看着赫连明睿。
“你对她做了什么?”赫连明睿突然眸色一暗,紧紧盯住皇帝的眼睛,“你不是那种轻易承诺的人。她给了你什么?”
“一些回忆。”良久,皇帝回答。
那个叫做苏婉婉的姑娘,和她是那么像……
他移开目光。大殿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知把目光放到何处。
如果是从前,他会看向她清亮的眸。她的眸子总是闪耀着柔光,能容纳他所有的坏脾气。
甚至有那么几次,他想把他的心也放在其中。
但现在,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孤独,疲惫,毫无生气地落在柱子上。
他忽然意识到,他老了。
“你说,你和朕,谁能活得更长些?”皇帝颇有些自嘲地问。
“我们谁也别想活过今年。”赫连明睿看着窗外一轮残月,轻声说,“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亲眼看见,你最在乎的东西,你用一辈子换来的天下,将被毁掉。”
皇帝怔了怔。
“然后?”
“没有然后。这就是我要做的全部。”赫连明睿定定看向他的父亲,冷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之后的烂摊子,让四弟去收拾。如果他有本事的话。”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用了十六年,再次站到这个地方,直面当年让他畏惧的男人。
这次,是他赢了。
皇帝与人沉默对视片刻。
想到他的太子处心积虑布置的局,他知道,已没有挣扎的必要。
他这儿子的棋艺,总算是超过他了。
他轻轻一笑。
“好。朕等着瞧。”
……
皇帝从栖凤宫回来,便陷入重病,卧床不起。
太医说是太后去世,皇帝悲痛过度,导致病情加重。
坊间传闻是皇帝去了栖凤宫,被李皇后的鬼魂索命。
只有李公公晓得,皇帝在栖凤宫与太子见了面,出来就神色阴沉。可这事儿他不敢说,只得暗自揣摩,莫不是太子把陛下给气坏了?
接下来十几日,皇后与淑妃在御榻前照顾,寸步不离。
长公主也来探病。看到皇后,她十分忌惮,生怕皇后吹一阵枕边风,让皇帝改立储君。
转念一想,六皇子不过九岁小儿,而她的两位姑爷,一个是楚王,一个是太子。怎么着都比六皇子有继承权。
念及此,长公主也不生气了,强行作出悲伤状,隔天进宫一次,看看皇帝还剩多少日子。有空便把淑妃拉到身边,说太子与洛阴王兄弟情深,太子登基之后,自少不了洛阴王的好处。
淑妃晓得长公主的用意,嘴上应着,皇帝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
君心深不可测。她怕说错话,反而惹了人生气。
淑妃天天在御榻跟前照料,端水喂药,衣不解带,熬了好几天,已是面有菜色。
皇后本想支开淑妃,奈何皇帝执意要淑妃作陪。皇后就叫来其他几个妃子,守在殿外。洛阴王本不是皇帝中意的储君人选,她倒不担心他们母子二人翻出什么浪来。
怕就怕淑妃倒向长公主,在皇帝面前为太子或楚王说话。
李公公看着这几个娘娘,也看不出谁是真伤心,谁是假流泪。
他自个儿倒是真的伤心。说个僭越的话,他跟随陛下那么多年,早把陛下当成了亲人。陛下若是去了,他就如无根之木,孤身一人。
他觉得,整个皇城之内不希望陛下死的,恐怕只有他一人。
他晓得陛下喜欢吃甜食与肉类,张罗着让御膳房弄些凉糕和肉丸子,可皇后不允,说是这些东西伤身,只让皇帝吃她亲手做的青菜粥。
最后,干脆连青菜都不让吃了,只喂几勺白米粥。
这粥不见半点营养,如何让人养病?但这是皇后的意思,李公公不敢违逆,只好悄悄与淑妃说。
淑妃娘家没什么势力,她历来只有皇帝撑腰,现在皇帝频繁昏睡,她自没底气与皇后反着来,提了两次,皇后反对,她便作罢。私下趁皇后不在,偷偷弄些甜点来。
李公公又将此事告知长公主。长公主只叫李公公记着皇后送去了些什么吃食,其他也不过问。她真巴不得皇帝早点儿归天,皇后这么做倒是正中她下怀。
日子就这么过去,皇帝的病越来越重。
回光返照之际,他召见了几位皇子。每位皇子进去的时长和顺序,李公公一一记下了。
最先叫去的是楚王。楚王在里面待了不到一炷香,出来的时候面色平静。
然后是太子。太子待了半个时辰,进去和出来都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接着是晋王。晋王在里面待了很久,可能有两个时辰。他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表情阴晴不定。
李公公进去问皇帝,“要不要请二殿下回来?”
他心里也是没谱的。洛阴王喜欢到处跑,一年之中九个月都不在封地,他该上哪儿去找?
没想皇帝摇头道,“立储的事情,轮不着他。”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已把淑妃叫进来。淑妃听了这话并不生气,甚至还感激地哭了。
李公公有些奇怪,又听皇帝说道,“朕只希望他好好活着。”
淑妃握住皇帝的手,落下泪来。
皇帝颤颤微微抬起手,为这憔悴的女人拭泪。
见这泪怎么都擦不干,皇帝有气无力的笑了笑。
“哭什么?老二或许是他全部兄弟里,唯一能活下来的。你该感到高兴才是。”
说完,他将淑妃往外推,命道,“叫皇后来。”
李公公听这话蹊跷,也不敢多问,转身出去叫皇后和六皇子。
出去,只见太子和楚王站在一处,悄悄商量着什么。
这两人一向不对付,今天怎么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李公公闹不明白。他看到楚王嘴角挂着平静的笑容,感到事情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