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图南心中主意已定,便吩咐唱晚与涧心待在殿里收拾,而她则独自去到卧云殿一趟。赵图南拎着百灵笼,走在这条已经走过无数遍,十分熟悉的宫道上,转首凝望了一会红色的宫墙。
很久以前,她只身来到这里的时候,也凝望过这宫墙。
只是心境不同罢了。
她将百灵笼举起来,驻足逗弄了一会又又。又又一直待在她那堇禾殿,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如今贸贸然将它带出来,反而有些瑟缩。因着赵图南总逗它,才终于不将小脑袋缩在那儿。
赵图南哑然失笑。
从前她只觉得又又憨态可掬,却实在不理解为何他说又又与她相似。她那般想要逃离皇宫这座金牢笼,和安心栖息与笼中的又又,自然不会相同。可是真当萧淮让她走了,她反倒对这地方有些不舍了。现在想想……萧淮讲的也不无道理呢。
会对一个地方产生不舍,那必然是在此地有人值得自己停下脚步。又美好的回忆以做牵绊。
赵图南苦笑一声,自我嘲弄道:“不过是去上燕场罢了。他就算写了那种字条……,可能,是恶作剧吧?萧淮也不是做不出来这事情呢。许是什么都没发生,现下很风平浪静呀。安心安心,赵图南,切不可躁动。”
这般告诫自己,赵图南撇撇嘴,觉得自己真的无聊十分,自欺欺人罢了。
“图南?”前方传来一声清雅男声。赵图南目光向前移去,正是萧淮。
赵图南侧首,有些疑惑:“王上?”
萧淮只是带着一脸的温和笑容,站在不远处凝望着她。距离虽然不远,可赵图南却觉得他已经是远在天边之人了。
赵图南回过神来,才觉不妥,而后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道:“臣妾拜见王上。”
“不必。快起来吧。”萧淮两步并做一步,大步像她走来,双手抬起正欲接她胳膊。
岂料赵图南却是往后倒退一步,眼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疏离。
一瞬间,萧淮仿佛是被毒针刺了一下,而后痛感蔓延全身,窒住心脉。
萧淮有些僵硬的甩甩手,偏过头去,不再看着赵图南。然后口中所言,还是向她:“你在上燕场,好好照顾自己。那里不比宫里方便,你带着唱晚与涧心,会好一点。”
“王上不是说了,再不相见么?”她左右顾盼一番,又补充道:“这是来堇禾殿的路吧。”
萧淮扶额,青丝在他指缝之间滑落,他道:“朕写完那八个字,瞬间有些后悔了。便再来看你最后一眼。”他未曾怪罪方才赵图南言语之间的讥诮讽刺之意。
“臣妾想,王上金口玉言,原来也会有悔说出某些话之时啊。”
“是人,便会如此。”萧淮自然的接过赵图南手中所拎的百灵笼,“在你面前,便只是夫君,无所谓大煊王上。”
赵图南望着他,终究没再说些什么。
夫君这词,实在太重。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萧淮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萧淮还是同他们第一次相遇那般,神秘莫测,叫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她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复杂可怕的人呢?
萧淮道:“明日一早出发,去上燕场。今晚便依旧留在堇禾殿休息,可好?”萧淮啧啧几声,逗弄又又,又继续对赵图南说道:“有些抱歉。朕对你,总是出尔反尔。”
赵图南惊诧的看他。
萧淮道:“冬至那日,朕答应会去你那里的……”
原来他说的是这件事情啊。他确实答应了她,然后却去了昭延宫。说不在意,也是假的。她辛苦了一天,这些心意他尽数当作没看见。就那般抗拒着。
然而人这种生物嘛……总会口是心非。
明明有些事情在意的要死,出口便是,“没关系的。这些都是小事。”便如同赵图南现在这般,“无妨。王上是天,自然做的决定都是无比至上正确的。臣妾理解。”
萧淮道:“朕不想,总叫你理解。”
“王上……”赵图南语气生硬,打断萧淮,“又又……以后还要请您多照顾了。开春儿了,又又可能会比较吵。”
“没关系。叽叽喳喳添些生气,也是好的。”
“多谢王上。”
他们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浮动的气氛实在叫人心里头难受的抓狂。
还是赵图南率先打破这种尴尬:“王上,臣妾便就是要走。也想走的明白些。那八字……当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吗?”
萧淮呼吸一窒,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说道:“没有。”
“这般啊。”赵图南颔首,“臣妾明白了。”纵然嘴上如此答应着,可是赵图南却不以为然。萧淮的话,着实叫她伤心,却不代表她会就此丧失思考的能力。
萧淮的性格,若是真没有转圜余地,大可下一道圣旨。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与废妃无异了。除非……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此事并不方便外传。
有些人,最好不要知道她此行上燕场一事。有些人,也不会知道萧淮做了决绝的分离。
赵图南道:“王上可愿意再到堇禾殿转一转?”
萧淮扬手,宠溺笑道:“你这个机灵鬼,方才不是就知道朕要去堇禾殿么?还故作试探问些什么呢?”
“要走了。想带上王上。是不是很任性?”她蓦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双臂环住萧淮的脖子。直直的望着他。
“朕不会觉得你任性。”萧淮平静的说道。赵图南见他反应淡淡,有些失望。她自然是不会知道的,萧淮心里还有着下一句——我也希望你,要走带上我一起。
***
赵图南只想轻装上阵,所以堇禾殿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唱晚与涧心,也不过简单收拾了一下必要的衣物与盘缠罢了。
萧淮环顾一圈,突然笑道:“其实把又又留在堇禾殿会比在卧云殿要好。”
赵图南蹙眉,“可是堇禾殿里卧云殿尚远……”她瞧了眼萧淮。怕他生气,又道:“臣妾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又又毕竟是王上送给臣妾的,臣妾不太放心。”
“是朕疏忽。”萧淮握着她软软的手,“你放心,朕会照顾好又又的。”
萧淮转头吩咐道:“今日堇禾殿的宫人,都不用做活。只安静些,莫要打扰朕与淳嫔。”
“是。”一众宫人齐齐应声,而后退下。
“王上,云符已归,某些事情,您便不要太过于操心了。”
“朕明白。”讲到云符,就像是开启了萧淮的烦心开关,他的表情又凝重起来。
萧熠及其党羽,一日不除,萧淮就无法安心。
赵图南蓦然有些心虚了。萧熠算是萧淮心里头的乱党,那她呢?大邺的珩樾长公主,家国仇恨横亘在他二人之间。这仇恨,岂不是让他们俩隔了不可跨越的银河么?!
她又算得上什么好人呢。她也不是从没算计过萧淮。
只是如今云符已经归位,萧淮在百姓之中也是名声渐旺。再加上有连老将军与连晟,以后章鹳这类老臣的支持,于情于理,萧淮不该如此心烦才是啊。
不过,若是仅仅因为云符,便想削弱萧熠。确实不太可能。他这些年打下的基础,可不算是浅薄呢。
罢,罢,罢!
去上燕场,便就当是怡情。萧淮说不见了,那就不见。他不也是相当于在履行他之前的承诺么?现在便是在放她走啊。
好难啊。萧淮与纪殷。她每一方都各自有立场,有使命。每一方,都不能辜负。可是如今,不管哪一方,都要被她辜负。她甚至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大邺那种人间地狱的惨像,她却没有满腔怒火,恨意心生?!
最好,最好再让恨意蒙蔽她的双眼。让她果断的,放弃思考,站在纪殷那边。针对萧淮,针对大煊,针对这万恶之国的黎民百姓。挑起战争,然后让大煊也体会一下这种惨痛好了。
赵图南想到这些,差点没忍住想扇自己几个巴掌。她在心里暗骂,想的什么混账事情?!
开春堇禾殿里添了小厨房。
萧淮知道上次赵图南为了给他包饺子跑了挺远。所以便干脆在堇禾殿添了个,方便赵图南来了兴致自己动手。
萧淮道:“最后一顿饭,咱们自己做?”
赵图南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好似看见了当时仲秋,酒肆旁那个桂花树下拿着月团等她的男子。
萧淮如若不是君王,若只是个普通人,那就好了。这样他们在一起,会轻松很多吧。
赵图南道:“臣妾觉得这个想法极好。只是……臣妾手艺粗陋,还请王上莫要嫌弃。”
萧淮大手揉乱赵图南的头发,“谁说要你做了?!朕的意思是,朕做。你嘛,打打下手。可愿意?”
真的。这么烟火气息的话从一个帝王口中讲出来,还是在肃穆的王宫之内。赵图南只觉得万分魔幻。可是她也清楚,萧淮嘛,本就是这样一个与旁人截然不同的存在呀。
赵图南眯眼笑:“嗯嗯,臣妾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