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晟听闻章鹳这话直接，也就双手抱拳，沉沉点了两下。面色如常，未有丝毫忸怩的样子，他开口，如敲金击石，“果然何事都没法瞒过章老的慧眼啊。”
章鹳颧骨微高，眼窝深陷着，一双眼睛目光却锐似雄鹰。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流淌着岁月的痕迹。
他捋捋山羊胡，笑道：“你若没事，怎得还能想起来带酒来这水鉴司一遭？说罢，何事？”说着，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完了皱着脸咂咂嘴，将酒杯在连晟面前晃了一圈：“酒是挺不错，看在这酒的份上，我能多告诉点你想知道的也说不定呐。”
连晟背脊笔直，傲然端正。他道：“上次郊外女尸的案子，我倒是挺有些兴趣的。今日特来问问。”
章鹳摇摇头，道：“那姑娘，虽然穿着杜大人家千金杜茱的衣裳。我也派人查过，都城中也未有说哪家女儿丢了来报个案的。”
连晟急忙问道：“这姑娘果真不是杜茱？”
章鹳食指对着空气虚虚点了两下，“不是的，不是的。这姑娘面目被人毁得真的是……哎。总之，她的尸体我仔细观察过。皮肤黝黑，骨瘦如柴，手上又存着老茧。所以我才说啊，这姑娘肯定不是杜茱。”
“会不会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的，失踪了也没人发现，也是正常的。”
章鹳摇摇头，满脸无奈，“案子暂时还未有进展。不过既然杜茱失踪了，这姑娘又穿着杜茱的衣服死的，从杜家入手，定是会有所收获。这几日调查来看，杜茱天性爱玩，总是时不时地偷溜出府。”
连晟蹙眉，凝神思索，“有没有可能是杜家的仇家？或许杜小姐为了不被杜大人发现她偷偷出门，与旁人换了衣服也说不定。这样仇家便认错人，将她带到郊外杀害。”
章鹳凑近连晟，眼珠子在狭细的眼缝中滴溜溜地转：“怎么？你这么上心，要查？”
连晟从容饮了杯白水，“章老觉得呢？”
章鹳迅速拉开与连晟的距离，两手摆摆，一副不愿掺和的模样，“可别，我什么都不觉得。你想知道什么，就尽管来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你想要掺进来，那……还是隐蔽点的好。”
连晟咋舌，不想章鹳答应这么爽快。他抬高尾音，“章老认真的？水鉴司不是向来不许旁人插手事务么，如今一壶好酒章老便应了么？”
章鹳道：“自然如此。不过，可不是因着好酒啊。虽然这酒确实是不错呢……”他越说到后面，声音便越低，终了细如蚊呐。章鹳左右转着酒坛子，盯着它瞧，轻声道：“是王上叫你来的吧？！”
连晟目光微微变了，他伸出食指，放置唇边，淡淡笑道：“章老心中有些话，便不要说了，藏起来便好。免得横生枝节。”
章鹳目光放远，瞧着屋外绿植，沉沉喟叹一声：“你们连家回来了。确实是，到时候了。”他眼中亮了亮，“要变天了。”
连晟亦看向屋外，“章老，天一直都是这天，从未变过。”
从未。
***
水梅收了涧心给她的腾云金簪，回了昭延宫将花草叫人布置妥当，已是过了许久。她侍奉在唐陵照身边，心中再三忖度一番，还是未向唐陵照说起唱晚。
但是涧心的话总让她觉得奇怪，心中就似是笼着一团云一样，看的不清晰。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被清脆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水梅慌慌张张跪在地上，抬眼仔细观察着唐陵照。那声巨响便是唐陵照传出来的——她方才动怒摔碎了一个茶杯。
水梅带着颤声：“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唐陵照气的胸脯上下起伏，柳眉剔竖，粉面带煞。她右手握着拳，狠狠砸在小桌上：“今日宫里头都传遍了。昨日王上抱着赵图南从洗涵殿回的堇禾殿。真是岂有此理，本宫真是小瞧了她。”
水梅一怔，下意识开口：“娘娘，洗涵殿不是……？”
这不说还好，一说唐陵照便登时炸了毛，“本宫知道！洗涵殿是顾皇后，就是王上的母妃住过的宫殿，王上从不许人进去的，用不着你再提醒本宫一遍。”
水梅颤颤巍巍道：“娘娘请消消气，奴婢未敢这么说。”她从未见过唐陵照动如此大的怒，想必这次是触到了她的底线。
这种时候，水梅心中竟还暗暗舒了口气。她想，幸好方才未跟贵妃娘娘提起唱晚的事情，否则娘娘听到堇禾殿的事情，怕是更怒，难免会牵扯到她的身上。
哎呀，涧心呀涧心，可不是姐姐我不愿帮你，实在是你家主子的缘故，叫我没法儿帮你呀……
水梅道：“娘娘，那淳嫔刚来宫中没多久，又是恭安王引荐来的。您也是知道的。”她抬起眼睛，嘴角一侧勾起无情的弧度。
她缓缓起身，在唐陵照耳侧轻道：“王上是绝对不会容着她存在的。现在如此，奴婢觉得，只不过故意施加旁人无法企及的宠爱给她。这是捧杀啊，娘娘。”
不是被人肆意刁难的日子难过，而是他将你捧在手上，却不双手合拢，将你护住。而是将你暴露于白日之下，无处躲藏。到时候的境地，非粉身碎骨可能言语了。
唐陵照听了这话，确实消了些气，她道：“本宫何尝不知道？可是瞧着她，明明样样都得到了，却又将它们扔了，不屑一顾的清高模样，本宫就觉得她一副虚伪的嘴脸。”
水梅倒了壶新茶，狠狠剜了眼边上的宫人，示意她们收拾了地上碎片。她将茶盏捧到唐陵照手上，谄媚笑道：“娘娘何须担心这些？这些年，王上对娘娘的宠爱那是后宫中有目共睹的。就是琨泰宫那位，王后娘娘也比不上您呐。”
唐陵照表情变了几变，这才眉开眼笑，细细饮着茶，“这倒也是呢。回头，带着那甜蜜饯，随着本宫去一趟常昭仪那儿。”
水梅屈腰：“是，贵妃娘娘。”
***
卧云殿。
钦天监冷汗涔涔，故作镇定却又掩不住的发抖，不时抬头望望萧淮。
萧淮这主儿，已经宣他进殿快两个时辰了。一直在批阅奏折，只让他跪着，不曾瞧他一眼。
钦天监心里想着，王上向来不怎么理会朝政，如今竟是一脸批阅了两个时辰的奏折，一切都古怪的很。
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啊！待会是要有多少猛烈的风雨胡乱的拍在他脸上？他这几日总提心吊胆着，因着他也上次萧淮出游，他算错了天气。如今，终是要结果了。
萧淮还在认真批阅奏折，眼睛都未曾离开一下，小庆子乖巧的站在一旁，未曾吱声儿。
下面跪着的这位钦天监，浑身酸痛，却又一动也不敢动，着实难受。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淮终于抬首，与钦天监对上了目光。他挑眉，“咦？”了一声。
“怎么还没走啊你？”
钦天监抬起袖子擦擦额上的汗珠，道：“王上心系百姓，批阅奏章。微臣不敢打搅。”
“唔，你知道今日朕为何叫你来么？”
“微臣知道，微臣有罪，还请王上责罚。”
萧淮起身，走在他面前，不疾不徐道：“你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钦天监汗如雨下，“微臣……臣看天象，算错了天气。使王上受了风凉，有损龙体康健，罪该万死。”
小庆子冷冷“哼”了一声，扭头不看这个钦天监。
萧淮摸摸下巴，压低声音：“的确，朕当时想，回来定是要重重罚你。”
钦天监连连磕头，“王上，求您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吧。”
萧淮狡黠一笑：“罚你清理恭桶三个月。就这样吧。下去吧。”
钦天监未料萧淮竟处罚的这般清，原本以后不死也是要脱层皮的。他抬头惊讶的看着萧淮，一时间忘了说话。
萧淮蹙眉：“怎么，嫌少么？那就五个月吧。”
“呃……是，王上。微臣告退。”
堇禾殿。
赵图南喝了醒酒汤以后，觉得好了不少。便开始伏在案边，毛笔吸了饱饱的墨汁儿，她抬手，却恍惚了。一滴墨汁滴下，在宣纸上浅浅晕开，黑的刺目。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给羽儿倒是无妨，只是给萧熠的消息，要怎样才能传出去呢？难保这些信件，不会被萧淮的人截胡查看，还是该小心谨慎的好。
她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羽儿：
近日天气阴晴不变，晴暖一瞬，切记添衣。
宫中万事平顺，君泽深厚，心意且诚。
图南一切安好，望妹勿念，珍重。
图南
萧淮摇扇进来，见她伏在案边，道：“你在写什么？”赵图南心道，萧淮来堇禾殿，总是不许宫人们吱声的，现在每次他来，她都不能察觉，着实不便。
赵图南起身行礼。
萧淮道：“你忘了昨晚的事了么？”
赵图南早有心理准备，便清淡说道：“臣妾酒力不佳，闹了笑话，还请王上见谅。”
萧淮的目光落在案上宣纸上，他一字一顿问道：“你，在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