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老师傅唤来小子说淳于氏有难，让我乘船出海，归府效命。我追问何时可归，老师傅不肯明言，只说自有天命，无须多问。
然而两年来的朝夕相处，管氏待我如子侄，我怎能轻离？遂涕泣哀求，老师傅也黯然神伤，意不能自制。”
“此一别，再相见恐遥遥无期。所以对我千叮万嘱，务必小心守护淳于氏。他说，淳于氏人丁单薄，虽独木欲支，却难如登天。唯循循善，以技兴，以德往，庶几可免。”
髡奴没有想到，管氏真的跟淳于家族有纠葛，只是信口编排。
眼见家主听得入迷，时而感伤，时而叹惋，时而兴奋，说到情深处，髡奴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地往下流。
演戏嘛，就要演全套。
然而，淳于家族三代单传，子嗣单薄，是没有错的。
其族百年基业，雄于东莱，于旧贵族也是佼佼而不倒，为田氏公室所忌，势必欲除之而后快。这也没有错。
淳于海想到自身，亦觉得管氏对淳于家族恩深义重，对髡奴的话先就相信了几分，疑忌之心渐去。
“你师傅可曾说过，他是何山门？”
淳于海见髡奴停了下来，便问道。
“山门？从未听闻。只是他时常吟同一首诗。”
髡奴迅速转动脑筋，管氏还是啥门派？历史书上可从未提及啊！需要想个法子遮掩过去。非要自己说故事，那就说个大的给他们，不怕他们不信！
“诗？诗言志，不妨说来听听。”
“老师傅有时喝醉了，就会念叨：海外有仙山，徒复更九州。空闻羁旅客，此生休未休。莫道无情剑，七夕笑牵牛。”
果然是隐世山门的手笔啊！
淳于海瞠目结舌，于是追问道：“后来呢？你师傅还说了什么？”
髡奴倒是脸上一红，没有立刻回答。心中却在想，要不要打蛇随棍上。看家主的神情，对管氏很上心，若是借管氏之口，说不定会有奇效。
“但说无妨，无须顾忌。”淳于海见髡奴神色不太自然，便鼓励道。
“师傅欲在我离开之后，与老仆浮于海，相忘于江湖。临行前，师傅曾对我言，淳于有一女，是巫儿，不得外嫁，但其人才高貌美，堪为良匹。若玉成此事，必然能锦上添花。
然而我幼而为仆，如何能让主君高看一眼？不得已下，我只好造驮车、显机灵，以技激起主君的好奇之心。
此仆之私心，亦仆之罪也，还望主君恕罪！”
髡奴虽曰请罪，实则以坚淳于海之心。
“管氏乃世外高人，非我族所能高攀。他既遣你来助我淳于氏脱困，亦是高义。我自当待你如宾，再不会以你为奴为仆。”
淳于海吩咐管家为其设座。
淳于冬却仍然只能站着，瞪着髡奴的眼神中，有嫉妒，更是羡慕和敬佩。
“至于小女的婚事，请恕我暂时还不能答应你。并非我不信你，而是婚姻大事毕竟关乎着小女的终身幸福，我需要先征求她的意见。
她作为巫女，不能外嫁，我已经觉得亏了她。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找个自己喜欢的人。”
淳于海边说边带着歉意。髡奴笑言无妨，却坦然请求家主，给他寻一个识字师傅。
“你真的不识字？管氏授汝学问，竟不教识字，真是奇闻。”
髡奴之前一直说自己不识字，淳于海还以为他是自谦之词。至此，方知髡奴竟真的不识字，大吃一惊。
“却曾不识。师傅既然不愿亲自教我识字，大约也有其道理，我却不便追究根底。”
髡奴羞然一笑。
“这没难处，明日你就跟冬儿一起进学罢。还有，我让下人给你收拾一间客房，就跟冬儿一个院子。你们都是年轻人，也可以给我多多管教一下冬儿。不知可谓妥当？”
淳于海温言抚慰，却于无形之中把他摆到了淳于冬的师傅位置。这就算是以宾礼待他了。
髡奴岂能不知好歹，连称再好不过，两个人也可以互相说说话，互相督促切磋。
淳于海自然不依，要淳于冬行师礼。淳于冬扭扭捏捏不肯，髡奴更是直接拒绝。最终二人以兄弟相称，髡奴年长，添为师兄。俱各欢喜。
淳于冬因添了个伴当，终于有人可以跟自己一起玩耍了，内心雀跃不已。见大人问话已毕，便急匆匆地引领着髡奴去搬他的新家。
“主君，刚收到消息，髡奴这两日又在捣鼓石磨和大麦，据说能制糖和美食。现在尚不知会有何结果。我让人极力配合，未尝阻止。”
管家老纪眼见淳于海带笑的面容，渐渐冷了下来，便上前回道。
“早不来，晚不来，偏是这个时候，不由得我们不疑心啊。小心驶得万年船，多留个心眼总没错。我记得当年前齐康公绝嗣，是你带人去海上寻找的管氏吧？”
淳于海面色凝重地问道。
“不错，正是属下。当时的海上邑，不过是一个荒岛，岛上也只有一个村落。周边的小岛，都是无人居住的。
当时我们搜遍了，也没能寻到管氏后人。幸存的人说，田氏收回海上后，岛上的人就陆续离开了。”
管家老纪坦然相陈。
“如此说来，管氏当是被隐世山门接走，否则不会没有任何消息。二十多年前的事，做的隐秘，即便是我们淳于族人，知晓此事的，也唯有寥寥几人而已。
而据髡奴所言，又不似作伪。若说髡奴蓄意为之，断难知晓我们跟管氏的关系。他的所作所为，又过于标新立异，实难以常情揣之。难不成，他真的是管氏遣来帮助我们的人？”
淳于海始终是疑虑难消。
“髡奴师傅所吟五言诗，与世之所传四言迥然不同，但闻其义，恐非世俗之人所求。因此，我还是倾向于髡奴所言为真。
管氏只授以学，却不教其识字，难说不是怕他泄出山门之秘。而不拜师，就可以避免门派之争，即便入世，人莫知之。”
“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们就听其言，观其行。这两日，你派上个人盯着，我们静观其变。若天垂怜，此人必能兴我淳于！”
管家老纪慨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