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我后背传来个女声。
我翻身一看,挺眼熟的。环顾四周,我躺在一辆车里。我起身后仔细观察四周,这车,也挺眼熟的。
我问:“车上的人呢?”
“不清楚。”
她不清楚,那我来说清楚吧。
此时我身处的车不是救护车,也不是警车,是那辆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大巴车。而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个玩足球的小男孩的妈妈。不过现在车上没有其他人,小男孩也不在,就我和她。
“我说,阿姨呀,你要是想让我帮什么忙就直说,用不着三番五次的让我来这里。你可能不知道,我经历过比这个还要恐怖的梦魇。”我看着她,越看越觉得眼熟。“阿姨,咱是不是在哪见过?”
她缄默不言,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让我想起念念的妈妈,不舍、牵挂、惭愧、悲伤……
“那个,您能不能别这样看我,怪难受的。”
哦,我想起来了,她是黄叔叔照片上的那个人。因为是黑白照,而且比眼前的人也稍年轻些,但直觉告诉我,照片上的人就是她。
“阿姨,你是不是叫陈淑珍呀?”
“嗯。”
“真是呀。陈阿姨,你咋在这里呢?你不会,那个了吧。黄叔叔到处找你,他把送你的收音机弄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他有多着急,我还帮他在我们班上问,但我们班的同学没人知道,然后我……”话还没说完,她上前抱住了我。
我知道现在是梦,不是现实,但是,她的拥抱让我感受到了温度,像是冬天的棉衣、棉被、火炉、热汤……也像是,妈妈的温暖。
我不自觉地拥抱她。这样的温暖后背也出现了,我回头一看,是无名大叔。夹在中间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眼泪拼命地淌个不停。我想起第一次到这里时,他们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那个小男孩。
这时,一个毫无印象的记忆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来,小朋友,你的球。”
“谢谢阿姨。”
“真乖。”导游说,“坐好了,各位,我们这趟旅途走了一半不到,我理解大家也无聊了,但请千万系好安全带。”
“你这孩子,怎么能解开安全带在车里乱跑呢。”妈妈责骂道。
“妈妈。球球掉了,阿姨帮我捡起来了。”
“那你有没有说谢谢人家呢?”
“说了。”
“嗯,真乖。”
“怎么了,是不是又不听妈妈的话了。”爸爸说。
他刚睡醒,眼睛眯着伸了个懒腰。
“才不是呢,我很听话的。爸爸才不听话。”
话音刚落,巴士车突然剧烈抖动。司机口吐白沫趴在方向盘上,车内乘客乱作一团。爸爸妈妈紧紧地抱住小男孩。巴士车撞上护栏冲了出去。
护栏下是很长的陡坡,车直直下冲,撞断很多树,最终撞向之前跑过的车道。
警察赶来已是十几个小时后的事了。如果不是路上有其他车辆经过报警,可能还会更晚。一车人,二十多个,仅活下来的只有重伤的五个人,五人中有小男孩,但没有他的父母。
而这个小男孩,就是我。
一个月后,警察调查清楚事件,联系上了爷爷。爷爷在一个星期后赶到了当地。
“您是陈作龙的父亲吧。终于联系上您了,事情是这样的……”
了解事件后,爷爷很冷静地问:“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医院,我带您去。”
来到医院,爷爷在医生的带领下去了太平间。见到躺在冰凉的架子上的儿子与儿媳,爷爷之前的冷静不见了,眼泪夺眶而出。他跪在地上,颤抖的双手搭在床架上,哭得撕心裂肺,一旁的医生想上前劝慰,但被警察拦了下来。
二十多分钟后,爷爷的哭声渐弱了些。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警察上前慰藉,递了纸巾,“擦擦眼泪吧。按照规定,我们要把您儿子和儿媳的遗体送去火化。您要是没有什么意见在这签个字吧。”说完他递上一个文件。爷爷看都没看就签了。
“警察同志,我孙子在哪儿?”
“赵医生,带陈先生去见他的孙子。”
此时的我,两眼呆滞地坐在病床上,什么也不知道,脑袋一片空白,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医生告诉爷爷,我受了伤,但不严重,现在有些呆滞,看样子是失忆了。可能是撞到脑袋,也可能是车祸场面过于惊悚,大脑受到刺激而失忆。
后来爷爷带着我来到不离镇,同行的还有两个瓷罐。
到了家,爷爷推开门,说:“到家了。”
我并不确定爷爷这句话是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说的,但说完他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这些画面与对话是我透过飘于半空的爸爸妈妈了解的,他们的所见所闻进入了我的脑海。之后他们的身影常伴我左右,上学读书、和光军打架、交到朋友以及爷爷以他们的名义给我写信……
原来,爸爸妈妈一直陪伴着我,不曾离开过。
“后来你再次出车祸,可把妈妈吓坏了。只是没想到你却拥有见到灵魂的能力。但是,妈妈却只是远远观望,不敢靠近你。再后来那个找你帮忙的王爷爷唤醒你记忆深处的片段回忆。直到小龙的出现,你爸爸才与你见面。你会不会怪妈妈始终不和你见面?”
我摇摇头:“不会。”
“妈妈也不想,可是妈妈实在是没有面对你的勇气。小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泪水缓缓滴落,上前再次抱住我,“能抱得到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明明不是现实,为什么妈妈眼泪却如此真实。我自己的泪水也是;划过脸颊的微微瘙痒感也是;怀中的温暖也是。如此真实。
“妈妈,别这样说,你没有对不起我。命运不是人力能抗衡的。”
念念妈妈、田玮学长、徐乐安弟弟还有言姐,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人生存于这世间是很脆弱的,也无可奈何。我们要珍惜身边的人,生命只有一次,不应该留有遗憾。
“小述。”妈妈露出微笑,“你能再叫我一声妈妈吗?”
“妈妈。”
“那我呢?儿子,我也要。”爸爸指着自己露出期待的目光。
“爸爸。”
我们一家三口,相视笑着。真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们别傻笑了,小述该醒了。”
奶奶突然出现,还是之前的模样。
“娘,你来了。”爸爸说。
听这语气,他们是早就见过了。
“娘。”妈妈说。
奶奶点了下头当作回应,然后看向我。
“小述,你该醒了。你爷爷在外面等着你呢。”
“是哦,爷爷也该着急了。爸爸妈妈,我先看看爷爷,我要是再不醒,他大哭大叫的,医院会很困扰。”
爸爸点头道:“去吧。”
在我集中注意力准备离开这里时,妈妈叫住了我:“小述。”
“啊?”我看向妈妈。“还有事吗?妈妈。”
妈妈欲言又止,然后露出微笑说:“没什么,去看看爷爷吧。”
我闭上眼睛,再次集中注意力。我感觉身躯所处的世界越来越靠近,先是人与人交谈的声音,其次是难闻的消毒水味道,最后是刺眼的光芒。
我醒了。
“陈老,我已经给首都的师兄通了电话,你们到时候去找他就成。”
“徐医生,手术风险大吗?”
“放心,我师兄的技术远胜我,而且那边设备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绝对没问题。”
“必须手术吗?”
“嗯,之前车祸的血块增大了,不手术可能压迫神经。大脑里一堆神经,随便压到哪个都会出大问题,必须手术。”徐医生说,“我还有事,您想好了来科室找我。”
徐医生走了,他们的对话也就此停住。
爷爷脚步声向我走来,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感受到床边爷爷投来的视线。病房里很安静,连爷爷的呼吸声也听得清晰,沉默好半天,我很想睁开眼睛,可不知道怎么面对爷爷。
“只能卖掉房子了。”爷爷沉默半天的自言自语让我失去睁眼的勇气。
爷爷离开后我睁开了眼睛。
手术的话,要很多钱吧。我看向窗外,此时天色已暗淡下来,看来我躺了一下午。我侧回头,目光注视着天花板。粉刷的天花板面,我发现个细小的裂纹,不注意看不容易发现,裂纹弯曲向上,呈锯齿状,看上去很像漫画里恶魔露出的尖锐且锋利牙齿的邪恶笑容。
“小述。”是妈妈的声音。
我侧过头,奶奶、爸爸和妈妈正站在我身旁。
“生命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很多是不可避免的,但生活还要继续。你未来的路还长,”奶奶说。“我们也不能继续陪你走下去。”
“儿子,别愁眉苦脸的,爸爸呢也不太会说安慰的话,反正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一想到以后要租房子住就开心不起来。”我这一番话反倒是爸爸愣住了,半天他才露出了笑容。
“爸爸看你那小女朋友家挺有钱的,爸爸支持你拿下她。”
“说什么呢!不正经,教儿子这个。别听你爸的,你现在还小,要以学业为重,多学习知识,将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了,有什么困惑的找你的木老师,他博学多识,一定能帮你解决问题;还有就是要多听爷爷的话,和朋友们搞好关系,好好相处,千万别打架;你现在正长身体,早餐一定要吃……”
“妈妈。”我打断了她的话。“你们,要走了吗?”
妈妈低下头不说话。
“儿子,爸爸妈妈虽没能参与你的成长,但能看着你慢慢长大,我们已经很满足,更何况现在还能和你说上话。”爸爸把脸侧向一边不再看我,“我们待太久了,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那爷爷怎么办?我们对不起他老人家,把你这样丢给他,真的对不起。”爸爸开始哽咽,“失去奶奶,我,还有你妈妈,爷爷有多痛苦你想过没有,如果再失去你,爷爷他……”
爸爸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我的第一个念头是爷爷会寻短见。那我们一家五口岂不是就团聚了。这样一想也挺好的。但是,真的好吗?
不!一点也不好。生命是应当尊重的,不可轻视。迄今为止爷爷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我也要有面对的勇气。生命总是会结束,但一定不能自己主动结束,不然,太悲哀了。而且我要是离开了,光军、苏语、木老师、黄叔叔……会有很多人为我而难过。
“小述!”一声大喊之后是破门而入。
“黄叔叔!”
“哪受伤了?我看看,”黄叔叔把我翻来覆去的看,“我都听说了。伤着哪儿了?医生咋说?”
看着黄叔叔火急火燎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暖意。
“没事,就是脑袋里有个血块,得去首都手术。”
“叔呢?”
“爷爷出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爷爷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模样的东西走了进来。
“叔,小述啥情况,还要做手术。”
“等会儿说。”爷爷绕过叔叔,“小述,感觉咋样,脑袋疼不疼,有哪里不舒服没?”
“没事,就是四肢使不上力气。”
“叔,对不起,事情我都知道,那小子被我那婆娘惯坏了,不过叔你放心,等我找到那小子,一定给你个交代。”黄叔叔说,“小述的所有费用我来负责,咱啥时候动身去首都?”
“明天。”
“行,我这就去准备。”
黄叔叔走了,房间里少了喧闹,我听见爷爷深深缓了一口气。
“爷爷,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做了个梦。我梦到爸爸妈妈和奶奶了。”我看着爷爷,他的眼神很慌张,“爸爸妈妈说对不起爷爷,把我丢给您一个人;还有奶奶,她让我跟你说,入了。爷爷,‘入了’是啥意思?”
爷爷转过头,偷偷擦拭眼泪,再转回来时,已是灿烂的笑容。
“每年清明给你奶奶扫墓,爷爷都会念一首她喜欢的诗。”
“啥诗?”
“冠霞帔绛罗襦,暖度春宵映红烛。漏断醒罢与君问,帘卷相思入窗无?”偷擦的泪水再次湿了眼眶,爷爷别过头说,“这么多年,可能你奶奶也听厌了,所以才托梦给你。”
“爷爷。”
“嗯?”
“我饿了。”
“我去买吃的来。”
爷爷走到了门口。
“爷爷!”爷爷回过头。“等会儿我们去照相馆吧。”
“去照相馆干嘛?”
“拍张全家福。”
爷爷走后没多久,光军火急火燎地来病房。
“木头!感觉咋样?有事没?严不严重?我擦,我们组织咱们球队的人,去干他丫的几个混蛋。”光军一进门见到我就讲一堆废话。
“我没事。你咋知道我被人打了?”为了放松气氛,我又说:“又是你的小道消息?”
“我也是放学才知道的。有人看到你被七个小混混堵了,跑学校跟老师讲了。”
“还得感谢这位同学,不然都没人送我来医院。”
“你真没事?”光军担忧道。
“除了使不上劲,其他的没事。”我说。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完光军快速转过身偷偷擦掉眼泪。再次面向我时,他说:“你知道不,下午木老师公布了作文比赛的名次。
“哦,记得你也参加了,咋样,倒数第几。”我说。
“你以为我是你。我得了一等奖,过几天要去市里参加比赛。”
“哎哟,不错嘛,你作文啥内容,竟然把高中的也淘汰了。”
“我拿给你看。”说着光军从包里翻出作文。他把作文递给我,我回以无奈的眼神。我现在连挖鼻孔都做不到。
“我念给你听。”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从有意识那刻我就一直重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诞生于一片黑暗中,称之为黑暗似乎也不太准确,它并非色彩中的黑,而是一片虚无、混沌,是可吞噬万物的死寂。从我有意识那刻起 我便身处其中,无眼耳鼻舌身意 。而在我有意识的那一刻,内心同时诞生一种往上突破的冲动。这份冲动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它流淌于我的血液中,时刻提醒我:往上!
顺从本能,我时时刻刻往上移动,可每移动一下,我便承受巨大的压力,承受自身难以承受的窒息的压力。尽管身体快要撕裂,我依然在这窒息的压力下挣扎着、愤怒着、坚持着。
内心一直有个声音这样对我说:“你要战胜它。你能战胜它。 ”我也相信自己能做到,因为自信源于与生俱来的流淌于我血液中的冲动。
虚无与混沌没有时间观念,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我一直承受压力往上突破,从未间断。
直到有一天,我扒开一道口子,上方传来一束我从未见过的光茫,它消散虚无,照亮我的世界。原来世界并不是一片虚无。光芒牵引着我向它而去,最终,我彻底迎来光明。
我破土而出,置身之地并非终点,顶端之上还有顶端。为了看得彻底,我爬上眼前直冲天际的参天大树。
爬至半腰,我放眼望去:
绿油油的草地在风中与树林“刷刷”作响,划出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浪;碧蓝的天空挂着一轮火球,它身着洁白的云衣,热情地向万物打招呼;姹紫嫣红的花香弥漫在各种清脆的啼叫声中, 潺潺溪水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伴奏,而我也有一种要加入合唱团的欲望。
望着眼前风景的我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份美丽,我浑身躁动,身体的每寸肌肉筋骨都在拉扯,力量从身体里爆发,似乎要把我撕裂开来。
“嘶——” 我的后背传来肌肤撕裂声。我忍受巨大的疼痛,一点一点撕开裂痕,随着每一次撕扯,我痛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可我没有就此放弃,而是选择忍受这粉身碎骨的痛苦继续撕大裂口。
裂痕彻底撕开,我长出了薄而透明的翼,爬出躯壳,一步一步爬到参天大树的顶端,于此之际,我彻底知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我大声地告诉这个世界:“知了!”
“写得不错嘛,感觉挺厉害的。”我由衷称赞。光军的文采我是知道的,但他这篇作文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自然,木老师说作文叫《蝉》,别人就写蝉这样蝉那样,只有我通篇没一个‘蝉’字,但却是在描写蝉破蛹重生的经历。”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老木没少帮你吧。”
“嘿嘿,被你发现了,木老师帮我改了不少。”
我正打算回话,突然困意袭来,不自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先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我正想说不碍事,光军又说:“来之前医生说你需要静静休息,我都给忘了。”
光军走了,但破蛹的蝉留了下来。我最后看了眼窗外已彻底黑下来的天,合上眼睛。
这次首都之行,也正是我的破蛹之路,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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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梦不离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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