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秦桐驾驶的这辆福特牌小轿车无论是在车型、颜色和牌照上都跟伪苏州市副市长华博云的座驾一模一样,所以尽管车子是往出城的方向驶去,但沿途上的三个由伪军和伪警把守的检查站都未经检查就直接放行了,没有给予众人任何阻拦。当然的,徐文川试图在检查站制造事端,趁机脱逃的计策也就无法实行,一路之上只能垂头丧气的闷坐不语。
福特轿车从东门驶出城来,沿着砂石铺就的马路七拐八扭的又行驶了好一段距离,正当徐文川和尤泰峰被兜得七荤八素,不辨南北之时,车子在一片农田边忽然停住了。坐在前排的杨轶远扭头对一脸铁青,闷声不语的徐文川和尤泰峰两人挥了挥手,淡然说道:“你们两位,就在此地下车吧。”
徐文川和尤泰峰闻言之后均是一愣,两人对望一眼,犹豫而迟疑着,不知道此时此刻杨轶远下令放自己两人下车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依照约定真的放自己一条生路,因此两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动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坐着不动。
听闻杨轶远下达了释放两人的命令,而徐文川和尤泰峰眼睛又在骨碌碌地转,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鬼主意,一旁开车的秦桐不干了,他大声地说道:“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他俩走啊,组长!这姓徐的鬼精鬼精的,对我们组织有很深的成见,今天他自觉受辱,难保他回去以后不会召集人马,专门跟我们‘利剑小组’作对。万一他真的跟我们杠上了,对谁都没好处啊!”
“我也赞同秦兄弟的话,决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他俩走。要知道,军统的人一向信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策略,今天你们折辱了苏州站的两位主要负责人,就等于跟整个苏州站为敌!放这两人回去的话,他们一定会动用整个苏州站的力量来跟你们作对,对你们的情报线进行破坏,对你们的任务从中作梗,不会让你们有一天的好日子过的。”陆子陵也连忙劝诫道。
杨轶远听了两人的劝阻,未置可否,只是语气和缓地询问脸上表情复杂的徐文川道:“徐站长,你是那种不顾大局,为了一争长短、一时之气而要闹得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人吗?”
徐文川听后楞了一下,随即似乎艰难地下达了什么决心一般,双手用力的抓了一下后座的真皮靠垫,毅然决然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决计不会再纠缠于今日之事。
“那就好,徐站长果然识大体顾大局!你跟尤组长现在可以走了。”杨轶远微微一笑,声音平静而又自然,没有得胜的欣喜狂傲之色,也没有挪揄和讥讽之意。
“不行啊,组长,这家伙——”秦桐再次出言阻止道。
“秦桐,注意纪律!”杨轶远难得地出言喝斥道。秦桐顿时软了下来,连忙打开车门,让被手铐铐着的徐文川和尤泰峰下车。随即心不甘情不愿,有些气恼地用从尤泰峰身上搜缴出来的钥匙打开了两人手腕上的铐子。
“徐站长,尤组长,今日真是得罪了。”秦桐硬着头皮向两人道歉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
“哼——”徐文川揉搓着被手铐铐得酸胀的手腕,鼻子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接过那只手铐,气哼哼地把它揣回了自己长衫下的裤兜里。
“此处往西一华里有回城的客船码头,中午十二点前还有一班船,你们现在走过去还来得及。那么我们就先行告辞了。”秦桐回到车内的驾驶座上,重新发动了汽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杨轶远看了一眼站在路边满脸怒色的徐文川和一脸沮丧的尤泰峰,忍不住好言提醒道。
目送着载有三人的福特轿车沿路远去,徐文川气得浑身发抖。他并未觉得自己被共产党放过一马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反倒觉得自己这样的军校高材生,军统培养出来的高级特工居然栽在了一群泥腿子手里真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耻辱。内心极度的自尊和心高气傲的脾性让他难以接受如此的失败,他咬牙切齿的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今日折损羞辱于他的这些个共党分子付出代价。
秦桐驾驶的福特小轿车载着杨轶远和陆子陵,沿着城外的沙石公路又向东北方向行驶了大半个小时,直到驶到一片碧波荡漾,沿岸长满芦花的湖泊边上才停了下来。杨轶远第一个推门下车,随即冲陆子陵招了招手,示意他一起到湖边上欣赏湖景。
这个湖泊占地极广,水面浩浩汤汤,冬日的阳光照射在湖面上,湖水显得波光粼粼,清淡素雅如一块翡翠碧玉。水面的寒气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起来,在湖面上形成了一层淡淡的白雾,陆子陵使劲吸了吸鼻子,发觉这白雾之中不但有芦花的清香还有江南地区湖泊特有的土腥气。虽然寒意逼人,但一吸入咽喉,却觉得整个人精神为之一爽,极其受用。
但陆子陵此时此刻却丝毫没有欣赏湖光山色的闲暇心情,他一出得车来,就急切地对杨轶远说道:“杨大哥,你就这么把徐文川放了,我看极其不妥啊。此人心胸狭隘、冲动易怒,难保他回去之后不会跟你们胡搅蛮缠,你们为了陆某而与军统结怨,实在是不值当。”
“哈哈哈,你太小看这个叫做徐文川的人了,他既然能够做到苏州站站长这个位置上,除了必要的溜须拍马之外,个人能力和政治觉悟应该也不会太差。现在正是日寇猖獗,抗日局面处于被动的关键时刻,重庆政府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团结一切力量进行抗日活动。如果他胆敢在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的关键时期对我们下黑手的话,那就不单单是搞摩擦、结私怨这么简单了,而是上升到破坏抗日战线的政治问题了。我想像他这么精明的人,是不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为了一时之气而跟我们完全撕破脸的。再说了既然我们制订了营救你的计划,那也就会制定相应的针对军统可能的报复行动的应对之策,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什么,也不必觉得亏欠我们什么。”杨轶远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美女牌香烟,递了一根给陆子陵,自己又叼了一根,然后取出火柴,依次点燃了两人口中的香烟,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微微一笑,向陆子凌解释道。
“但愿如此吧“陆子陵深吸了一口烟,神情黯然地回答道。
“陆兄弟,我听你说你再也不打算为军统卖命了,而且你现在被日军通缉,上海,苏州这样的大城市你也肯定待不下去了。你可曾想过自己要何去何从吗?”杨轶远叼着香烟,背着双手,眼睛看着正在给福特轿车更换假牌照的秦桐,低声询问道。
“出卖人,被出卖,这就是军统的真面目,军统和重庆政府高层的丑恶嘴脸真是让我感到恶心和寒心。何去何从,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我决定先去常熟或者吴县的乡下躲一阵子,暂避风头,然后往皖南或者浙西的山区里头走,过过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活,再也不打算过问国事了。”陆子陵又吸了几大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了自己脚下,用皮鞋狠狠地踩熄了,他的一系列动作都似乎在宣泄着内心的愤懑之感,但他的语气却显得异常沮丧和悲观。
“一个真正爱国的热血战士,是不会因为指挥官的无能和一时的挫折,而主动放弃阵地,逃避现实的。”杨轶远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嘴边的烟头,呼出了一串烟圈之后,淡淡然地说道。
陆子陵微微一愣,在身前的这个男人的注视下,陆子陵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如此的幼稚可笑。他嘴角一瞥,苦涩地惨然一笑道:“哪里还有什么阵地啊,我反正已经看不见值得我去奋斗,去搏命坚守的东西了,你看看这天,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但这么快就已经是阴云密布了,天黑了,都散了吧!”
杨轶远抬头向天空看去,果然,在湖的另一侧突然涌来了一大片的黑云,一下子就把太阳完全的遮挡住了,空气之中似乎也一下子变得水气弥漫,看来一场阵雨在所难免。
“既然你的那片天完全黑了,那不妨爽快地抛弃它,缓个新天吧!”杨轶远手指一弹,将燃烧到底的烟头弹入了湖水之中,随即从鼻孔之中又喷出了一大团烟雾,转过身来,向着陆子陵别有深意地说道。
这看似玩笑一般的短短的一句话让陆子陵宛如遭遇了雷击,内心深受触动之余居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杨轶远微微一笑向他主动伸出了右手,陆子陵稍一迟疑,随即紧紧地握住了杨轶远伸来的右手。两人心有灵犀一般的对视一笑,没有客套,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没有讨价还价,两人心有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眼前的这个冷静而又睿智的男人和他手下的弟兄们让陆子陵天生有一种亲切感,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内心就会浮现出一种安心和满足感觉,跟他们在一起,陆子陵似乎找到了久违的奋斗目标和人生意义。他愿意跟这群有理想有信念有目标的人一起去打下一片崭新的天,一片真正属于人民的天!
“对了,杨大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被徐文川扣了的?我只跟你讲了我们军统的接头时间和接头地点,可一路上并没有发现你有派人跟踪我,但你们又出现得那么及时,似乎是事先就已经制定好了的,我想恐怕不会只是未卜先知或者巧合这么简单吧?”陆子陵眉头微皱着,把自己内心的疑问和盘托出道。
“哈哈哈,我杨某人哪里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杨轶远听闻之后跟已经给福特轿车换上了另一块牌照,正向自己两人走来的秦桐相视一笑,咧嘴大笑道。
“其实在陆兄你跟组长说了要跟军统苏州站接头并独自赴约之后,组长就一直放心不下你,生怕军统会因为上海租界刺杀失误以及你被我们相救一事而为难于你。所以在你可能会途经的一路上派出了三组人马尾随在你身后跟踪保护于你。为了避免被你以及军统的探子发现,跟踪的三队人马除了基本的易容潜行之外,每组只负责跟踪路程中的三分之一,在一些岔路口,街道和小巷交汇的地方则交由下一组负责接棒跟踪。所以你一路上都没有发觉我们这些人的踪迹。而第二组的跟踪人员就是我。”秦桐狡黠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面有得意之色地回答道。
“交替跟踪,确实是妙计,怪不得我没发现你们。”陆子陵向两人竖了竖大拇指,以示钦佩之情,随即又追问道,“这辆福特轿车哪儿来的?真的是华博云的座驾吗?据我所知,这款福特轿车是美国原装货,价值不菲啊!”
“我们哪里有机会接近周围安保严密的华博云啊,更别说窃取他视作命根子的那辆福特轿车了。这车啊,是酷爱汽车收藏并为你诊治的霍夫曼大夫的,苏州市内像这样的原装美国福特轿车不超过十辆,都是有权有势之人的座驾,所以我们就借来充当跟踪你之时的交通工具了。为了伪造得跟华博云那辆轿车一模一样,秦桐还亲手制作了假车牌,用来躲避伪警的盘查。至于华博云今天在家为孙儿做满月酒那事倒是千真万确的,今儿个苏州市内有不少达官显贵应邀赴约,正好被我们探听到了消息,所以将计就计,拿来诓骗徐文川,他也没有起疑。”杨轶远哈哈一笑,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而且组长事前对于华博云家的情况也已经了熟于心,乔装起华府大管家自然毫无难度和压力,组长的乔装术可是当年在红队的时候跟陈赓同志学来的,足可以以假乱真。一路上偶有不识时务的伪警上前盘查,一看见这车牌以及组长伪装成的华府管家的脸就直接放行了,哈哈哈——”秦桐乐不可支地回答道。
“妙极妙极啊,正是由于杨大哥和各位兄弟事前详细严密的筹划,今日才能让徐文川那小子乖乖中计。今回他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以他那心高气傲的脾性,这回也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了,哈哈——”陆子陵想到徐文川临别之时那愤恨和不甘的表情,顿时感觉心中的一口恶气完全吐了出来,忍不住抚掌大笑道。
三人正相谈甚欢,忽然看见面前的湖面上远远地驶来了一条三米来长的小渔船,渔船之上人影绰绰,似乎在向三人挥手。
“呵呵——没事,不必紧张,看来是之前跟踪你的三组人马中的安大牛他们驾船跟上来了!”杨轶远手搭凉棚,向着湖面上瞭望过去,随即冲着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枪全神戒备的陆子陵摇了摇手道。
陆子陵闻言松开握枪的右手,顺着杨轶远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渔船的船头之上站着一个拄着拐的黑铁塔一般敦实的汉子,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条麻布中长裤用一根麻绳系在腰间,小腿肚子以下都裸露在寒风之中,脚上甭提袜子了居然连草鞋都没有穿,就这么赤着双脚站在潮湿滑溜的船板上。来人正是被陆子陵在四天前踹伤了左小腿的安大牛,现在他乔装成了打渔的渔夫模样,正咧着大嘴冲着三人傻笑,左小腿上依然绑着一圈绷带,显然还没好利索。
“哈哈哈——俺说什么来着,俺老早就知道陆兄跟军统那帮鸟蛋不是一路人,指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头去,迟早是要倒向俺们这边的,你们还都不信!这不,陆兄没有跟军统的人一起走,而是跟组长站在这里等咱们,肯定是要加入咱们的队伍了,组长,俺说的可对?”船头刚刚抵达岸边,还没怎么停靠稳当,安大牛就已经拄着拐棍,飞身一跃跳到了三人面前。看到陆子陵跟杨轶远并肩站在一起,更是喜笑颜开,面有得色。
“对对,你安大牛料事如神,未卜先知,我等甘拜下风!”紧接着安大牛下得船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淡青色的中山装脚穿锃光瓦亮的大头皮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胸口的衣服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根本不像是一名特工人员反倒像是某名校的讲师。
“老程你又挤兑俺!”安大牛笑骂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显得一点都不生气。看来两人平时的关系处得十分融洽。
“不彼此介绍一下吗?”那名被称为老程的男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蕴轩,冲杨轶远开口询问道。
“大伙先上了船再说,秦桐,车子隐藏好了吗?”正在把用胶水黏在脸上的假胡子脱下来的杨轶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急于互相介绍,随后他回过头来询问起一旁的秦桐道。
“放心,车辙印已经被我用树枝扫掉了,车牌也换上了之前制作的假牌照,车子也停靠到了芦苇丛里,这地很偏僻,这个时段不会有人来,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秦桐一手把玩着车钥匙语气轻松地回答道。
“这样最好,那你也跟我们一起上船吧。”杨轶远点了点头,随后示意众人一起向渔船上走去。
“我们这是?”不等陆子陵开口询问,杨轶远就挥了挥手,语气神秘地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
众人上得船来,站在船尾的老程一撑竹篙,小渔船“吱呀——”一声再次离开了岸边的浅滩,向着芦苇丛生的湖中心驶去。蹲坐在船舱中的陆子陵看不透杨轶远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只得耐着性子跟着一脸淡然笑容,显得高深莫测的杨轶远一起等待着渔船再次靠岸。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船身一震以及负责撑船的老程一句:“到了!”众人在杨轶远的率领下又陆续从低矮狭窄的船舱中鱼贯而出。出现在陆子陵面前的是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湖心小岛,小岛上野草疯长,芦苇荆棘丛生,枯黄的野草和砂石地面之间则是一溜的荒坟孤冢,寒冷的秋风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八方吹向这座满是坟茔的湖心小岛,发出“呼呼——”地好似鬼哭一般的风声。气氛显得凝重而又静谧空明。
“这是?”陆子陵指了指那一溜的荒坟孤冢以及站在岸边早已经恭候众人多时的一高一矮,一长一少两名车夫和道童打扮的男子,转身询问杨逸远道。
“没错,早上拉你去玄妙观的车夫,以及你在观内见到的一名小道童也是我们的同志假扮的,就是他们把你遇险的情报告诉了负责在观外接应的我跟秦桐两人。而此处如你所见,是一处秘密坟茔,是日伪军用来处决被俘的抗日将士、军统特工以及我们共产党地下情报人员的秘密刑场,这些荒坟孤冢下头埋葬着无数跟你我一样的热血青年,爱国勇士。”杨轶远从裤兜里头掏出了一瓶散装的粮食白酒,一边拧开盖子将瓶中的白酒倾洒在地以示祭奠一边神情肃然地说道。
“墓地和刑场,不仅仅代表死亡和失败,还代表着一种警示和鞭策。”杨轶远把瓶中的白酒一口气撒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仰起头来,目光空前严肃地盯着陆子陵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到此地来吗?因为,你既然选择加入了我们地下党,那就注定了你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将无时无刻都在与死亡共舞,容不得半点闪失和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误,因为只要你稍微犯错或者考虑不周,你自己甚至你负责的整个情报网之内的同志们都会跟这些长眠在此的先辈们一样,遭遇日军的极刑,到时候一切后悔和反思就都太迟了。所以,干我们情报人员这一行的,不仅要有勇有谋,还要心思缜密,冷静果断,做到面对任何局面任何难题都能找出最恰当的应对之策。情报战线上的刀光血影要比真实战场残酷血腥得多,你要做好随时牺牲自己的思想准备,所以我们这类人不但是孤独的,也是痛苦的,战友的牺牲,同志的背叛,敌人的疯狂我们都只能默默忍受,我们今日的蛰伏只是为了今后的致命一击,这点你务必要记住。”
作为一名前军统高官,国民党陆军中校,陆子陵自然早已经领教过了情报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早已知晓其中的种种凶险和尔虞我诈。但他却依然屏息凝神认真地倾听着杨轶远的这番说教,通过杨轶远的这番类似前辈对后辈的警示一般的话语,陆子陵也在观察和解读着杨轶远内心的真实想法。孤独和痛苦吗,看来眼前的这个目光深远的男人跟自己一样,都在为自己所选择从事的情报工作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情报战场上的英雄们注定都是孤独痛苦而又籍籍无名的。
“是啊,作为一名情报战线的指挥官如果考虑不周导致行动和任务出现了纰漏,会带来什么后果呢?看看我就知道了,一个不完善的计划,毁掉了整个上海站行动组;对于前线传回的情报的错误判断和解读,导致了数十人的牺牲。情报战场上的危险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像你我这样深入敌战区的情报组织更是如此,每次行动除了身边的弟兄们之外无所依凭,没有任何多余的后援力量,所以我们的每次行动都务必要一击即胜,不打无准备之仗。而那些打入敌人内部的潜伏组的弟兄们则要比我们行动组的处境更为艰难和凶险,他们身处黑与白之间,自己的身份模糊而又混乱,无时无刻都像是在演戏,精神上高度紧张,人格分裂,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更是家常便饭。对于你我这样从事情报工作的人来说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毅力和大无畏的勇气就是我们唯一能够在这乱局中生存下去的资本,稍有不慎就会自取灭亡。”陆子陵长叹了一口气,眼前又浮现出了跟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那些行动组的弟兄们的身影,他的话语中既饱含愧疚之情又夹杂着几分苦涩和无奈。
陆子陵的这番话让在场的众人均备受感触,陆子陵在上海公共租界率队执行刺杀任务中伏,队伍死伤惨重之际依然独自一人在日军重围之中击杀军统叛徒董庆锋一事大伙都是有所耳闻,陆子陵不屑与军统高层同流合污,与汪伪政府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和协议,毅然与军统决裂更是让大伙感佩折服。现在听了他这一番话之后,包括杨轶远在内的地下党特别行动组在内的众人都由衷的产生了一种英雄惜英雄之感。
“我杨某人在苏浙皖地区从事情报工作多年,最早是跟着红队在白区跟蒋介石手下的反动军警斗智斗勇,而后日本人来了,又开始跟日本特高课和宪兵队斗法,现在则又多了亦敌亦友的军统以及凶狠狡诈更甚于小鬼子的汪伪情报组织。不止是苏州市,江浙地区的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用来处决抗日志士的秘密坟场,而每个像这样的秘密坟场里头都埋有我们的同志,其中的一些甚至还是跟我一起并肩战斗过的亲密战友。这些人有的敦厚老实,有的潇洒不羁,有的性如烈火,有的聪明睿智,他们都是好苗子,都是情报战场上的优秀战士。就算个别的曾经在被捕之后有过贪生怕死的举动,做了一些对不起组织的事,但他们本质上也曾经是个好人。如果有错,错的也不是他们,而是这个混乱而又黑暗的时代。他们跟你我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也会恐惧迷茫,也会犹豫彷徨,他们往往只是走错了一步,就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杨轶远弯下腰去,伸手拔除了离他最近的几座荒坟孤冢上的杂草。
“我至今还记得跟他们之中的几人最后一次见面分别时的情景,他们总是一脸微笑着跟我挥手告别,小声地鼓励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必为他们担心,他们总是信心满满地担保一定会出色的完成任务。我知道他们的内心也是十分的紧张和纠结的,但他们却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过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畏惧。他们总是让身为行动制定者和负责人的我耐心的等待他们成功的消息,但我等来的往往是他们被俘之后牺牲的消息,其中的一些人甚至就这么无故失踪,凭空消失了,直到多年之后,才从俘获的军统人员和汪伪特务的口中知道了他们被枪毙之后抛尸的地点,但当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他们的尸骸早已经消散无踪了。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或者在情报工作上遇到困难,感觉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我都会带上现在在我身边工作的同志们一起到所在城市的秘密坟场去,看看埋在那里的我昔日的战友们,希望他们能够再次给予我力量……”说完这些痛苦的经历之后,陆子陵第一次看到眼前这个一向给他以波澜不兴的平静感的男人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但很快的,在杨轶远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就再次变成了那个沉稳坚毅的“利剑小组”组长,似乎刚才展现在陆子陵面前的那一丝软弱都是他自己的幻觉。杨轶远轻声咳了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伸手指了指在场的安大牛和秦桐等人,对陆子陵严肃地说道:“包括我在内,在场的众人从今时今日起就是陆子陵你的生死弟兄,何谓生死弟兄?很简单,就像四书五经中的《诗经 秦风 无衣》所描写的那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们的生命从今往后就被紧紧地拴在一起了,我们必须学会互相关联,互相协作,互相掩护,只有这样我们这支小队才能真正起到‘四两拨千斤’‘扭转乾坤’的作用。”杨轶远说到此处特地着重的停顿了一下,好似鹰隼一般锐利而又严肃的眼神从左至右环视了一遍在场的众人,看到众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这才继续说道,“诚然我们今后可能也会有分歧,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可能会在不经意间互相伤害对方。但请你们切记,我们是生死弟兄这种关系高于一般的同志友谊,高于一般的兄弟手足之情,这种感情不是亲人而又胜似亲人,十分的微妙和复杂。关系处得好,可以让我们七个人拧成一股绳,可以做到互相提携,如虎添翼,处理得不好就会互相掣肘,甚至互相仇视。是好是坏就由我们自己的一言一行来决定了。“
讲这番话的时候杨轶远的目光始终平视着众人,他的目光依旧沉着,依旧具有一种天生的令人折服的领袖风范。
“好了,陆兄弟,你是新来的,跟在场的弟兄们彼此认识一下吧,你眼前的这几位都在是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将成为与你一起奋战在情报战线上的生死搭档,是最为亲密的战友。”杨轶远微笑着说道。
陆子陵闻言之后点了点头,随即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去,向着站成一排的以老程为首的众人自我介绍道:“我叫陆子陵,广东东莞人,前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组长,陆军中校。今日正式脱离军统,加入地下党‘利剑小组’,大家叫我子陵就可以了,以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了。”
“在下程季水,河南省开封市人,担任‘利剑小组’副组长兼政治委员,对电报的监听和破译也算略有心得。欢迎子陵加入我们的队伍,你叫我老程就行了。”程季水伸手跟陆子陵轻轻地握了握手,他回答的声音同样很轻,显得很有涵养,加上他的那一身知识分子的行头,显得书卷气十足,虽然年纪也并不十分大,似乎只有三十岁左右,却显得老成持重。
“俺叫王子奇,河北沧州人,队伍里头除了杨组长之外,数俺年纪最大。今天早晨化装成黄包车夫,拉您去玄妙观的就是俺。嘿嘿——”王子奇伸出双手用力地握了握陆子陵的右手,随后伸手摘下自己脑袋上的大草帽,挠着后脑勺,憨厚的咧嘴大笑道。
“陆兄您别看老王像是个乡下的老农民,他可是深藏不露,他生长在武术世家,从小研习形意六合拳和两仪剑,是咱小组里头首屈一指的格斗大师。”一旁的秦桐插嘴道。
“过奖过奖——就是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祖上传下来的。嘿嘿——”王子奇不好意思地直挠头。
“陆兄你好,我叫谢巍,老家在湖南衡阳,今早装扮成了小道童在玄妙观检视保护你的人就是我。”谢巍个头不高,似乎才二十出头,在陆子陵眼中他似乎还是一个沉默内敛的半大小子,想不到就已经是地下党特别行动组的组员,看来他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
其他小组成员秦桐来自苏州本地,安大牛来自东北,杨轶远来自浙江,之前都已经跟陆子陵有所交往,所以他们只是礼貌地跟陆子陵一一握手,彼此心有灵犀的点头微笑不语。
“现在日寇猖狂,国家危急,能否力挽狂澜就要看像你我这样的抗日之士拼不拼命,能取得多少成绩了。但正所谓大浪淘沙,适者生存,作为诸位的组长以及大哥,我希望各位都能跟你们眼前的野草一样狂风吹不倒,烈日晒不死,能在任何沟壑绝地之中生存下去,永不枯萎,永不退缩!”杨轶远大声地说道。
余下的六人齐齐立正,用膛音大声地回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