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风云突变
徐晨达2019-10-24 09:359,899

  民国三十年(公元1941年)十二月八日早晨七时许,星期一,上海公共租界

  星期一,在经历了一个闲暇愉快的周末之后,人们又迎来了忙碌的新的一周。家住在公共租界中区的美籍侨民聚居区的来自美国的威廉姆斯一家,却似乎在这看似平常的一天的开端中,嗅到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氛围。

  原本较为安静的街道上从凌晨时分开始就不断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天亮之后更是时不时就有全副武装的租界巡警和英美军人列队快速跑步而过。空气之中似乎也夹杂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乔恩,今天外头怎么乱糟糟的?出现了这么多军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正在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的,身材高挑,留着一头金黄色的波浪卷发的威廉姆斯夫人眉头微蹙,不无担忧地说道。透过厨房的玻璃窗,她看到又一队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行色匆匆地跑步穿过了自家花园前的小马路。

  “放心吧,玛丽。我们美国在中日战争中一向秉持中立原则,那些日本猴子是不会对我们动手的。最近日本人跟中国军队的战事愈发焦灼,可能是又有大批难民要涌入租界寻求庇护,所以工部局(当时公共租界最高权力机构,在今江西路、福州路附近)派兵阻拦了吧。”穿着睡袍,脚上穿着棉质大拖鞋,一脸慵懒表情的乔恩-威廉姆斯先生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出言宽慰他的太太道。

  他轻呷了一口杯中的热咖啡,随后扭头询问右手边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果酱面包的小女儿珍妮道:“珍妮,你看到我订阅的报纸放哪儿了吗?”威廉姆斯先生任职于英国人创办的一所私立中学“麦克唐纳中学”,教授英语和世界史,所以每天早上阅读两份中英文的报纸成了他十多年以来所养成的习惯。

  “今天送报纸的约翰逊先生没有来,爸爸。”同样有着一头金色卷发的小女儿珍妮-威廉姆斯抬起头来用餐巾擦了擦嘴上的果酱之后,大声地回答他的问话道。珍妮还在就读小学,1930年出生在上海,年仅十一岁。

  “真是怪事,自从我十一年前来到上海并订阅报纸开始,送报员约翰逊先生就从未无故延误投递过。今天却一反常态没有来投送报纸,难道是生病了吗?”威廉姆斯先生一边百思不得其解地轻轻摇晃着自己那略微有些谢顶的大脑袋一边给自己的那份面包上涂抹着黄油。

  一家人沉默不语地匆匆吃完了早餐。时间来到了早上七点三十分。威廉姆斯穿戴整齐之后提上公文包,准备出门。这时候大门外一辆巡捕房的黑色警车正好拉响警笛飞驰而过。

  威廉姆斯先生盯着远去的警车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略显迟迟疑不安地冲身后的妻子玛丽和女儿珍妮说道:“玛丽,珍妮,今天你们最好都别出门了,集体请假吧。今天公共租界里头的气氛有些反常,可能要出事。”

  “这可不行,爸爸!还有十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们学校要组织圣诞大游行,今天我要和我的同学们一起排练在游行中表演的舞棒节目(一种一边行进一边将手中的类似手杖的棒子不断扔向空中进行抛接的表演节目)。这可是我们学校的重头节目,身为舞棒俱乐部的部长,我可不能轻易缺席。”珍妮嘟着小嘴,语气坚决地一口否决道。

  “家中的食物都吃完了,我今天必须要去市场采购一些鸡蛋、面粉和黄油,否则我们晚餐就只能吃你的那双小牛皮靴子了。哈哈哈——”威廉姆斯夫人耸了耸肩膀,幽默地说道。

  “好吧,那你们等一会一起出门。玛丽你先送珍妮去小学然后再去市场,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们可以来‘麦克唐纳中学’找我,或者直接去工部局找杰姆寻求帮助。保持电话联系。”威廉姆斯先生见拗不过母女两人,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回答道。为防万一,他提议她们与自己在工部局从事打字员工作的大儿子詹姆士取得联系。

  一家人出得家门,在马路上分道扬镳,心事重重的威廉姆斯先生怀揣着公文包向西边的“麦克唐纳中学”走去。而威廉姆斯夫人和小珍妮则向东边的有轨电车车站走去,她们要乘车进城。

  五分钟之后,一辆老式的圆滚滚的形似面包的被通体油漆成了深绿色的有轨电车就停靠在了站台之上。母女两人跟随站台上等候的人群一起涌上了电车,随后找了个无人的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车上的人与往常相比不是很多,主要以外国侨民为主,大伙上得车来都是沉默不语,只有行驶在铁轨上的电车车轮不时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电车缓慢前行了约有十五分钟,原本安静无声的电车车厢里突然传出了一阵骚动声。正在闭目养神,暗自想着心事的小珍妮循声向窗外望去。只见电车已经行驶到了南京西路上。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上此时却早已经站满了大批她之前从未见过的身穿土黄色军服,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士兵。这些她所不认识的士兵们正在用一种她所不了解的奇特语言大声呵斥驱赶着街道上的中外行人。她亲眼看到有几名棕色头发的外国人只因为上前稍稍争辩了几句,就被这些蛮横的士兵们凶狠地用步枪的枪托砸倒在地。这些士兵粗暴的行为令围观的众人以及电车上的乘客爆发出一片惊呼声。

  “哦,我的天呐!”眼瞅着一名白人男子被一个小个子的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一时之间头破血流惨呼连连。透过车窗玻璃正好目睹到这一切的威廉姆斯夫人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她双手捂着嘴,眼睛圆睁着,一脸不可置信地惊呼道。

  “妈妈,那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如此野蛮地殴打那个男人?!”小珍妮无法直视 如此野蛮凶残地殴打,她疑惑地扭头询问身边的母亲道。

  “这些人都是日本士兵,他们就是一群凶恶残忍的混蛋!看样子,是他们撕毁了与工部局签署的安全协定,对公共租界发起全面入侵了!”他们身旁的一名白人老年男子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义愤填膺地回答道。

  “我们美国人一贯保持中立的立场,不偏向中日交战双方的任何一方。他们日本人为什么要悍然入侵我们公共租界?这可是赤裸裸的战争行为!他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威廉姆斯夫人难以置信地询问道。

  正说着,一队日本士兵突然凶神恶煞一般地阻拦在了行驶中的电车面前。电车司机见状连忙拉下了紧急制动闸,电车向前滑行了一小段之后稳稳地停住了。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停车?”驾驶电车的美国司机看到对方个个都是荷枪实弹,人人都是一副凶恶的嘴脸,心惊胆战地探出头去用英文发问道。

  “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第十三军的士兵,奉命占领上海公共租界。眼下公共租界已经完全被我们占领,现在奉军部命令,对南京西路至愚园路一带实施交通管制,严禁一切车辆和行人出入愚园路,并对过往南京西路的所有车辆和行人进行检查。你们统统都给我下车接受检查!”为首的一名日军曹长手举着一个铁皮喇叭用严重带有日语口音的英语朝他们大喊道。

  “最好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不要害怕,他们应该暂时不会伤害我们。”刚才的那名老年白人男子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出言宽慰众人道。

  “妈妈我怕……”小珍妮看到日本士兵们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惊恐地伸手抱住了威廉姆斯夫人的胳膊,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躲在她的身后瑟瑟发抖。

  “没事的孩子,有我在这里,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威廉姆斯夫人尽管自己也是心中没底,但还是温柔地伸手抚摸着女儿的一头金发,轻声细语地宽慰于她。

  众人在六名手持三八式步枪的日军士兵的呼喝声以及推搡中陆续下得车来,排队接受那名日军曹长的搜包检查。除了妇女和儿童之外,在场的所有的男性都被额外进行了搜身检查。这些平日里自视高贵的白人男子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是默默忍受着日军的粗暴对待。

  一番搜索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品和人员,那名日本曹长冲众人挥了挥手,略显不屑和鄙夷地呵斥道:“这辆电车被我们征用了,司机留下,其余人快滚,你们这些白皮猪!”

  众人如蒙大赦,也无心去计较他的那番种族歧视言论。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物品,电车也不能再乘坐了,众人选择集体步行,向来时的方向折返回去。而那一队日本兵也随即重新集合整队,在领队的曹长地率领下登上电车,胁迫着司机向着愚园路方向行驶了过去。

  众人哭丧着脸,小声地咒骂抱怨着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刚刚走了不到五百米,只见一个街道拐角处,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十几名满脸血污,浑身脏乱的白人男子。其中的一些人刚跑出了几步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在地,发出了阵阵痛苦的哀号。

  “我的上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威廉姆斯夫人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内心再也经受不起如此惊心动魄的事件地摧残了。

  “妈妈,那不是杰姆哥哥吗?他应该在工部局值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眼尖的小珍妮指着一名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面颊上还在流血,走在人群后头的青年男子大声说道。她的话令威廉姆斯夫人又是身形一震。

  “杰姆哥哥你不是应该在工部局值班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怎么受伤了?”小珍妮不等威廉姆斯夫人回过神来就快步穿过了马路,上前一把扶住了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的杰姆,满脸不安地询问道。威廉姆斯夫人以及电车上的乘客们也都是满脸关切和惊慌的神情,纷纷围拢了上来,搀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人们。

  “我——唉——全乱套了!今天凌晨时分夏威夷当地时间7日早晨七点五十五分日本海空军联合舰队空袭了珍珠港,日本对我们宣战了!在上海这里,今天凌晨时分从龙华机场和虹桥机场起飞的日军轰炸机炸沉了停泊在黄浦江上的两艘盟军炮艇HMS Peterel和USS Wake号,这可是现如今盟军在上海的唯一军事力量。今天天一亮日本第十三军以及宪兵部队就兵分多路攻入了英美公共租界,工部局下属的武装力量只有一支120人的英军步兵连,一支六十人的美海军陆战小队以及数十名巡警,装备也落后……”吉姆欲哭无泪地将双手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脸,仿佛依然难以置信似似地无声抽泣着说道。

  “英美军队起先希望依托街垒和街道地形优势进行正面阻击,但武器质量和人员数量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部队很快就被日军的炮火打散了,很多人就地投降了。日本人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占领了工部局以及公共租界全境……”吉姆惊慌失措而又沮丧透顶带着哭腔继续说道。

  “什么?!日本人向我们宣战了?!他们的大使不还在华盛顿访问吗?!”“怎么会这样,我的天哪!”“工部局被占领了,那里头的办公人员都怎么样了?我的儿子布拉德是工部局的秘书。你知道他的下落吗?”听到日本对美宣战的这个惊人的消息,人群顿时炸了锅,原先那些沉默不语愁眉不展的人们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其中的一些女人们开始痛哭失声,而男人们则争先恐后焦急地连续发问,威廉姆斯夫人的眼中更是流露出了深深的焦虑不安、进退失据的惶恐神色。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听说英美士兵们都被日军俘虏或是直接投降了,后续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来了。日军攻占工部局之后就开始四处捉拿重要的美英官员和领导人,我们这些普通工作人员也都要接受严苛的盘查和搜身检查,稍有反抗或者动作稍有迟疑就会迎来一顿暴打。我和这些同事就是在被打了一顿之后才被释放的。现在日本人已经将工部局劫掠一空,抓走了几名主要的负责人之后除剩下少量部队继续驻守之外,其余大部队已经分散开来迅速进驻英国、美国、荷兰等国驻沪领事馆,将使馆人员集中起来之后分批逮捕。同时,日军清算英、美、荷等国在沪银行,强行侵占工厂、企业。现在公共租界里头的各个主要路口、街道、航道都有日本军人设卡拦截盘查。整个公共租界都已经成为了一个与外界断绝的孤岛,我,我们现在都是被看押在这座孤岛上的囚犯!”吉姆伸手抓着自己的一头金发,绝望而又沮丧地说道。

  “那现在你们还能联系到外头吗?嗯——例如东南亚的美军基地?只要把日军进攻公共租界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派遣舰队和空军来解救我们的。”之前电车上的那名白人老人还保留着一丝希望地说道。

  “工部局被占领之前我们就一直试图用无线电台联络国内以及菲律宾马尼拉的海军基地,但是都失败了,耳机里头只有噪音。现在通往公共租界以外的电话线也都被日军破坏掉了,现在我们无法与任何方面取得联系。其他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吉姆紧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的上帝啊!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谁会来救我们吗?日本人会如何对待我们?你父亲他知道这个消息了吗?”威廉姆斯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心急如焚,难掩心中焦虑地追问道。

  “我工作的地方距离爸爸的学校太远,电话又不通,我没办法联络上他。”吉姆同样惊恐不安地回答道。而威廉姆斯夫人的其他问题,在场众人也是无一人能够给予回答。

  “大家安静,都听我说。现在形势不明,日军将怎样对待我们也不清楚。现在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保证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所以我建议大家立刻返回各自家中,紧锁门窗,打开收音机,不要惊慌失措,保持安静克制,注意接收新消息,然后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愿上帝保佑我们!”那名头发胡须斑白的老人冲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众人大声地说道。

  “眼下只能这么做了,妈妈。我们先回家,然后再设法与爸爸取得联系。”吉姆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建议道。

  “好吧,只能先这样子了。”威廉姆斯夫人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一早上发生了太多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已经使她失去了判断和选择的能力,头脑一片空白之下只能机械地按照她最信赖的大儿子的话去做了。

  众人沉默不语,面色惊恐地结伴向西走去,一路之上人群中满是女人和儿童的哭泣声以及男人们的哀叹声,众人的情绪都是低落沮丧到了极点。

  半道上他们又遇到了一批逃难的美国人,其中一个威廉姆斯一家人熟识的摄影记者比尔向他们哭诉道:“那些该死的日本人什么人都抓,毫无理由和根据!今早占领公共租界后日本军人就开始按名单疯狂地抓人,在第一批被捕的美国人中,有我的朋友《纽约邮报》的著名摄影记者J.B.鲍威尔,还有许多是无辜的商人、警察等等。他们都被赶上大卡车,然后被押往‘桥厦’日军宪兵司令部进行集中看押了。他们还想要抓我,幸亏我带上照相机和摄影底片跳窗逃出来了,真要命,我现在没处可去了。”

  “比尔先生,你不如先到我家去躲一阵吧,我家房间较多,藏个把人不成问题。我真无法想象假如你被那些凶残的日本人抓住之后会遭受怎样的折磨!”威廉姆斯夫人听闻之后赶紧提议道。比尔先生是《纽约邮报》等多家美国媒体派驻上海的首席摄影记者,在1937年的淞沪会战之中担任过随军战地记者,报道公正而又客观,用一张张照片揭发了不少日军在战争中的暴行,像他这样的人无疑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真是太好了!您全家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比尔先生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日军搜捕队就在两个街区之外,我们必须得赶紧离开这里!”

  四个人加快脚步,行色匆匆地回到了家中。所幸自己的家以及附近的小区并没有出现日本士兵的身影也没有被日军洗劫的情况。众人陆续进屋之后,威廉姆斯夫人就拿来急救箱,对吉姆身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并紧闭了所有的门窗。四个人围坐在一楼客厅的火炉边,打开了收音机,一边沉默不语的希望收听到一些新消息一边静静期盼着独自在外的威廉姆斯先生能够平安无恙的归来。

  墙上挂钟的钟摆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摆着,时间一分一秒无声流逝着。四人回到家中时正好是早晨八点半,而不知不觉四个多小时过去了。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十二时三十分,这是平日里威廉姆斯家吃午餐的时间,但可能是过于紧张不安的关系,在场的四人没有一个人感觉到肚子饿。收音机自打开到现在四小时过去了,除了叽里呱啦不知所谓的日语广播之外就是一片刺耳的电波噪音声。他们希望听到的消息一概没有。

  就在四人沉默不语,客厅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候。茶几上因为临街的电话线被日军剪断而失去了功效的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威廉姆斯夫“腾——”的一下好似脚底安了弹簧一般一下子从沙发椅里站了起来,快人一步地将电话机的听筒抓到了自己的手中。用一种因为过度惊恐而显得严重变调的嗓音询问道:“喂,这里是威廉姆斯家,请问您找谁?”

  “喂,玛丽,我是乔恩。你和孩子们都还好吗?”电话机里头传出了威廉姆斯先生那略带不安关切的熟悉口音。

  “哦,谢天谢地!乔恩,我整个上午都在等你的电话!我和珍妮都安然无恙,吉姆受了点轻伤,但是没有大碍。我们现在都呆在了家里,比尔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威廉姆斯夫人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擦着眼泪喜极而泣地说道。

  “那就好,现在的乱局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因为道路封锁,中午我没办法回家了,我们这里的电话线今早被日军剪断了,半小时之前才重新接上,所以很抱歉现在才给你们打电话。‘麦克唐纳中学’这里也被日本士兵占领了,现在正在对我们这些教职人员进行身份登记,估计到晚上我就能被放回来了。你们不必担心……”电话那头的威廉姆斯先生也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尽量保持平静地说道。

  挂断了丈夫打来的电话,威廉姆斯夫人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内心里头还是充满了焦虑不安之感。恰在这个时候,原先一直充满电波杂音的收音机里头却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电台广播的声音。一下子客厅里头顿时变得安静无比,急于知道外界新消息的四人都是屏息凝视,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着这间杂着电波噪音声,时断时续的广播。

  这家首先能够接收到的广播电台是一家设在上海租界里头的独立的德国电台。电台里头的女播音员先后用德语和英语播送了如下的消息:“本电台刚刚得到的消息,美国夏威夷时间12月7日早晨七点五十五分日本海军联合舰队航母上起飞的轰炸机空袭了美国太平洋舰队母港——珍珠港,持续了两个波次的攻击据初步统计已造成近两千名美军士兵伤亡。而在本日早些时候马尼拉、香港、新加坡均陆续遭到了日军的轰炸。本日清晨驻沪日军宣布接管美英公共租界的控制权,至此上海已完全处于日军的控制之下……”

  这段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结束之后客厅之中的四个人都陷入了一片沉寂,大家都被这一系列只可能在噩梦之中才会出现的惊人消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手臂上打着绷带,脸上满是伤痕的吉姆无力地躺倒在沙发椅上,眼睛空洞而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一声不吭任凭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滑落。比尔先生则紧握拳头,蜷缩在沙发椅上,嘴唇哆嗦着身子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直到数十秒钟之后逐渐回过神来的威廉姆斯夫人才第一个坚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个曾经担任过救死扶伤的红十字会医疗护士,个性坚强的“新时代美国女性”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将胸中的焦躁不安沮丧愤怒等负面情绪通过泪水源源不断地宣泄了出来。

  “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十一岁的小女儿珍妮还很难理解电台广播内容所提到的消息,出生在上海,至今都没有出过一次上海城的她也不知道何为战争,更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和给各国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她只知道日本人做了很过分的、很无礼的事,让她的哥哥受伤了,让她那一直笑呵呵的母亲也难过得落泪了。

  “战争还是来了啊……”吉姆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哽咽着说道。进入1941年之后日本与美国之间的关系就开始变得微妙了起来。美国对于重庆政府的同情以及对于日军在中国战场上所取得一面倒式的胜利充满了忧虑。而位于菲律宾马尼拉的美海军基地派遣的舰艇一直游弋在马六甲海峡至中国南海以及巴士海峡附近的广阔海域上,随时可以切断日军的海上石油运输线,美军的这一系列旨在威慑日本的举动,也引起了各界关于日美可能爆发战争的忧虑和猜测。但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预料到可怕的战争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整个下午四个人除了吃了一些饼干之外几乎没有离开过一楼客厅,威廉姆斯夫人一直紧紧地守护在电话机旁,渴望接到来自威廉姆斯先生的更多电话。但令人遗憾的是,自中午的那次通话之后电话再也没有响起过。

  侥幸从日军搜捕的罗网之中逃脱的比尔先生整个下午都显得心神不宁,局促而又紧张。空闲下来之后就开始抱着他的那台柯达照相机在屋内来回踱步,只要窗外稍有风吹草动或者有车辆和行人路过,他就会直接从沙发椅上“腾——”地跳起来,如同无头苍蝇似地四处寻找地方躲避。

  而手臂负伤,脸上也有多处擦伤的吉姆则显得萎靡不振,精神状态极差,好似病猫一般地蜷缩在沙发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子再也懒得动弹一下。不时唉声叹气或是跟威廉姆斯夫人相对地默默流泪。

  从下午一点开始,窗外街道上往来的日军巡逻装甲车、满载士兵的大卡车以及列队整齐,快步前行的日军部队数量开始明显增多了。屋内的四人似乎都意识到了公共租界内的形势正在进一步的恶化之中。

  终于艰难地挨到了下午十八时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的街道上不时有日军卡车和边三轮摩托车呼啸而过,相隔较近的临近街区不时还有几声零星的枪声传来。每次枪响都会让屋内神经已经高度紧张的四人浑身止不住的哆嗦一下。就在这种压抑得几乎令人失控发疯的情况下。负责望风的小珍妮透过厨房一侧的玻璃窗,看到了街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扭过头去冲众人兴奋地报告道:“太好啦,爸爸回来了!”

  这是四人这一整天来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蜷缩在沙发椅上的其余三人立刻齐齐站起身来。七手八脚地打开了公寓的大门,迎接让他们牵肠挂肚担心了一整天的威廉姆斯先生的回归。

  “哦,谢天谢地!亲爱的,你终于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威廉姆斯夫人打开房门飞奔上去一把抱住了威廉姆斯先生,随即伏在他的肩头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对不起玛丽,让你们担心了。”威廉姆斯先生扔下手中的公文包,伸出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爱妻,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出言宽慰道。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感谢上帝,爸爸您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吉姆和小珍妮也飞奔着冲了上去,伸出双手拥抱住了自己的父亲。一家四口在门口的台阶上抱作一团。身后的比尔先生也为这一家的团聚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偷偷拭去了眼角激动的泪水。

  等到这一家子的人冷静下来,威廉姆斯夫人这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并不是独自一人回来的,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男一女三个人。他们都穿着黑色的风衣,女子头上戴着一顶女式便帽,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还都带着厚厚的灰色礼帽。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亲爱的,这两位是?”威廉姆斯夫人指了指身后的那三个人,好奇地询问道。

  “进屋再说。”威廉姆斯先生警觉地举目四顾了一下,看到这条街上暂时没有日军的身影,立刻招呼众人进得屋去,随即关上了屋门,并拉下了所有门窗上的窗帘,一副神神秘秘、小心谨慎的模样。

  进得门来那两个男子率先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灰色礼帽,露出了自己的真容。站在威廉姆斯先生左手边的男子稍许年长一些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留着较长较蓬松的头发,面皮白净,颌下无须,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而威廉姆斯先生右手边的那名身高稍矮一些的男子年纪则似乎才二十出头,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显得洒脱不羁。

  “我来介绍一下,这两位都是我在麦克唐纳中学的中国同事。左边这位是教中文国语的韩雪凌老师,右手边这位是教体育的解烦老师。因为麦克唐纳中学连同教师宿舍都被日军占用了,他们两位没处可去,所以就跟我一起回来了,可能要先在这里暂住几天。”威廉姆斯先生指了指两人,向众人介绍道。

  “多有打扰了。”两人向威廉姆斯夫人微笑着拱了拱手道。

  “没关系,这种困难时期,大家更应该互相帮助。”做过护士,见惯了生死以及中国普通百姓在日军残酷统治下的悲惨遭遇的威廉姆斯夫人对这些和善的中国人天生有一种亲近感,所以她丝毫没有回绝之意地伸手接过了两人手中的行李箱,热情的招呼两人住下。

  “玛丽,我还给你带回来了一位老熟人,你看看这是谁?”威廉姆斯先生一指身后沉默不语显得异常安静的那位女士,挤眉弄眼地说道。

  “哦,我的上帝,难道是……”威廉姆斯夫人回过头来凝视着面前的这位女士,略微端详了一下,随即又惊又喜地说道。

  “好久不见了,亲爱的玛丽!”那位女士微笑着摘下了自己头上的便帽,露出了一张欧美女性端庄靓丽的脸庞。一头乌黑亮丽,长达后背的波浪卷发,年纪不到三十却显得成熟而稳重。随后她微笑着冲威廉姆斯夫人张开了双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莎莉!莎莉-沃特森!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威廉姆斯夫人欣喜地一把抱住了她,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地说道。莎莉-沃特森是她在红十字会担任护士期间所结识的一名年轻后辈,两人关系极好。后来威廉姆斯夫人由于怀上了小珍妮的原因离开了红十字会,产女之后选择做了全职太太就跟莎莉断了联系。威廉姆斯夫人一直以为莎莉已经离开中国,返回她的祖国英国了,没想到今时今日居然会在自己家里再次遇到她。

  “我现在在麦克唐纳中学担任校医。这不,刚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就遇上了日本人入侵公共租界,学校被封锁占用的事。现在我跟韩老师和解老师一样,无家可归了。”莎莉-沃特森女士耸了耸肩膀无奈地说道。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冒险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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