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语
【一】求师
这时候春天才刚刚到,山里的雾气都染了轻碧色,藤蔓枝连,阳光透不进来,只有零星的碎片缀在墨绿苔痕上。鸟儿开始叫了,春天里的鸟叫声总是格外明翠,隐娘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山路崎岖,走惯了,便如平地,但是真的到了平地,茅屋在望,脚步反而缓了。
他还跪在那里。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葛布麻衣,草鞋,腰间系草绳,如山野村夫,但是发髻梳得十分清爽,眉目看起来有一种硬朗的风度。
其实他很少抬头。只有一次隐娘出门打水归来,经过他身旁,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姑娘,能给口水喝么?”他的面容映在水里,月亮碎了半个影子,隐娘略怔了一怔。
这张脸是极容易被记住的。
上山来求见师父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一个两个,只是那些人求之不得,就认命下了山,惟有这个男子,一直在那里。
他来的时候还是冬天,深的雪一直没到膝上来,他就跪在屋外的小平地上,渴了喝雪水,饿了用一支旧弹弓打鸟,准头很不好,麻雀笨,也就算了,其他鸟却是三五次也难得打下一只,惊飞的倒多。隐娘看得好笑,只碍于师父有令,对前来求见之人不得援手,也不好帮他,只上山时候顺手赶些鸟雀下来。一个冬天过去,他还是渐渐消瘦了,垂头跪在那里,薄的唇抿出倔强的神气。
隐娘放慢脚步,擦身而过时候问:“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师父?”声音极轻,只他们两个可以听到。
男子维系先前的姿势,动也不动,却低声答了她:“一面镜子。”
镜子?
隐娘极力思索。她跟随神尼这些年来,并不记得有什么镜子,晨起梳洗都是到溪边,借水中倒影,有时候梳得不好,但深山老林,老虎狐狸倒见得比人多,所以也不十分在意。时间过去得太久,镜子是什么样子,她要想好久才想得起来。
——在山下当然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后来被师父带上山,很多东西渐渐忘掉了。
回屋,放下柴禾,神尼踱过来检查,虽然没有嘉许,面上表情还是十分和蔼的。
隐娘担负打柴这项工作的时日不算短。先一二年,以钢斧伐木,柴禾粗细不一,长短不一,后三四年,以长刀伐木,柴禾长短渐匀,粗细渐近,到五六年头上,长短粗细皆均匀如一,刀斧也渐渐没了用武之地,手足到处,百年老树应声而倒,再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神尼吩咐说:“昨儿的麂子还留了些,你自己烤了吃吧。”神尼不沾染荤腥,长年里只以果蔬裹腹,但是并不制止她宰杀猎物取食。
隐娘应了一声,人却还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
神尼看出端倪,问:“还有别的事?”
“我想,”隐娘垂头道:“师父近日要下山吧?”神尼每一两月会下山一趟,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两天了。
果然,神尼答道:“是啊,前些月天寒地冻,已经有很久没下过山了呢。”
隐娘说:“如果师父下山,能不能帮我带一把梳头发的篦子回来?”
神尼看了一眼她散落在腰间的长发,问道:“你的篦子呢?”
“今晨梳洗时候,失手掉进了溪里。”
神尼于是责备道:“不能捡起来么?你上山也有些年月了,怎么手还如此不稳,连篦子都握不住?”
“头发太密,梳不透,卡在发梢上,一挣,就掉下去了。”隐娘分辩道:“我伸手去捡,但是立刻有一条大鱼冒出来,吞了我的篦子。”
“大鱼么?”神尼哼了一声:“你的剑呢?”
隐娘笑道:“我和师父想的一样,立刻拔剑刺鱼,但是这时候忽然一道儿黑影扑了下来,一口就将鱼叼走,飞起老高,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鹰。”
“连只鹰都打不下来,你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怎么会打不下来呢?”隐娘答道:“我连发了三颗金丸,都打在鹰腹上,老鹰一头栽落,我翻了三个山头才捡到尸体……可是,在尸体中找到篦子,已经不能用了。”
“这样啊。”神尼面色稍霁:“我帮你带一把回来就是。”
“可是……我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为了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想请师父给我带一面镜子。”
神尼似是十分惊讶,她仔细端详隐娘的面容,许久才道:“镜子可不是寻常的东西啊,它能留住你的影象,就能吸收你的灵魂,让你迷失不记得来路——隐娘,是谁让你问我要这个东西的?”
隐娘忙道:“是我自己要的。”
“果真是你自己要的么?”神尼冷笑一声:“我试试你的定力,如果你能经受得住,倒也无妨。”
她的口气转为淡然,面如枯井,阖目打坐。
隐娘忐忑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走到灶台边上去,生起火,麂子烤出油来,馋嘴的狐狸远远瞧着,口水把胸前的毛都打湿了。
门外男子挺直了背脊,端跪如石雕。
【二】考验
隐娘并不如何害怕师父的考验。
自她上山以来,每过一段时日师父就会考验她,有时候是轻功,有时候是眼力,也有时候,是她抽剑的速度。初时惶恐,多了也就麻木了。但是这一次,进出时候路过长跪的男子身侧,会不自觉地停一停。
她没有看他,他也没有看她,只有那么一刻,仿佛心口齐齐跳了一下,隐娘有些慌张地想要按住,但是由不得她。
到夜里月亮出来,躺在床上,看屋顶横七竖八的梁,辗转不能入睡,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间喊她的名字:“隐娘、隐娘!”那声音初极远,而后渐近,一声接一声,仿佛是深藏于她记忆里的人,也许是她的父亲,又或者是母亲,呢喃细语,关切如斯。
……
要一跃而起,却摸到袖中短剑,森森一冷。
那声音久叫不应,又是一变,变作神尼声气:“隐娘,你给我出来!”
自是不能应。
那声音又软硬皆施,终于烦躁起来,大声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屋了!”隐娘握住冰凉的剑鞘,只冷冷地笑。
但是火真的燃了起来,先是筚拨筚拨地响,然后夜色里开出大朵大朵眩丽的花,蓝色焰火直扑到面上来,发丝里的焦味。
隐娘退了一步,周身是一道冷的剑墙,将火舌摒弃在外。
那声音越发张狂,时吼时鸣,仿佛有老虎奔来,与狮子同猎,而她的眼睛被秃鹫啄过,痛得什么都看不清。
到底过去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连这一套风魔剑法使了多少个来回,她也全无记忆,只到那一招“风雨如晦”再一次使毕,隐约听到火里有个低沉的声音:“救我、隐娘救我!”
并没有声嘶力竭,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却在耳边,正正击在心上,剑光一抖,便有火舌乘虚而入,衣服着了火,肌肤滋滋滋烧起来了……生死一念之间,忽然远远一声鸡鸣,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隐娘瘫软在地,手腕上一道烧伤的痕。
如那鸡鸣再迟得一刻、半刻,她就完了。
没有完,就仍然照常功课,上山砍柴,回来看见屋外平地上空空如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噔”地响了一下,就仿佛一脚踏空,猝不及防看见底下万丈悬崖。
他走了么?
好不容易到这一步,他竟然走了么?
这个念头转在心上,手腕竟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一松,柴禾散落一地,茅屋里出来一个人,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一声“多谢”,将柴禾尽数捡起,抱进屋去,片刻就有烟袅袅升起。
隐娘仍有些怔忪,神尼道:“你通过考验,我也就成全你的意思。”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
——一点都不奇怪,这山上,大到天晴下雨,小到蚂蚁搬家,有什么能瞒过师父呢?
便也只摸摸发热的面颊,低眉道:“是,师父。”
楚寻——对,那个男子叫楚寻,是云州人氏。隐娘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吃惊地想:楚——寻,他要寻找什么呢?
年轻男子微微笑着,黑的眼眸里看不到底的深。
楚寻次日就在茅屋边上搭建了一间草房,比隐娘的茅屋更简陋,连窗都没有,只一处草榻,当中却放了十分醒目的一张木台,虽不精致,但是看得出,是费了功夫的。
问作何用,答曰:磨镜。
磨镜又作什么用呢?
楚寻只是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但是并没有回答她。他不是多话的人,隐娘认真计算过,认识了这许多时日,总共说的话,也没有超过五十句,惟有那句“多谢”,声音格外的低,笑容格外的软,让她知道他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但是日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照常早起,照常做功课,照常上山打柴,只是背了柴禾回来有人已经做好饭。附近的鸟雀又多了起来,时不时怪叫几句,大煞风景,隐娘金针出手,茅屋前头又躺倒一地乌鸦。
闲时却有了去处。楚寻总在他的磨镜堂里打磨他的镜子——那简直不能够被称为镜子,而是一块铜板,铜面混沌,一点光华都无,隐娘试图在铜面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三五次努力之后,终于作罢。
只默默看着楚寻用小刀一点一点地磨,那刀极钝,隐娘觉得师父完全就是折磨他,就和当初带她上山折磨她一样——莫非师父是有意多收一个弟子?那她应该唤他师兄还是师弟?
胡思乱想,抬头看见楚寻温和清俊的眉目,波澜不惊,有时候笑一笑,但是隐娘又恍惚觉得,这时候他的笑容,是没有温度的。
缥缈如山间的风,分明这样近,分明这样远,伸手去,只落一手的空。
但或者都只是错觉。
日子飞快过去,神尼下了山,又回了山,风平浪静春天过完,夏雨瓢泼。
【三】杀人
一年过去,楚寻的镜子才磨了一小半,镜光闪闪,让隐娘想起冬天里山顶的月亮,照着满地积雪,这样冷,这样静。
楚寻倒不冷,他是很温和的人,举止斯文得像一个书生——如他是书生,谁来做故事里痴心的狐女?隐娘嗤嗤地笑,时隔一年,她几乎要想不起,初见时候他怎样跪在雪地里,倔强的眉眼,倔强的背脊,整整一个冬天,竟然没有被冻死。
仍然不爱说话,绝口不提山下的事,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地要求一面镜子。
镜子——师父说那是迷惑人心的东西啊。
春天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来临,隐娘被师父召去,神尼让她记下秦某人的名字资料与生平,然后吩咐:“你下山去,杀了他。”
下山?杀人?
隐娘默默地坐在门槛上,起先有星光,到半夜里下起雨,雨下得很大,把她的衣裳淋湿了,头发答答滴着水,那凉意让她觉得痛快,但是雨忽然又停了,抬头看见夜一样漆黑的眼睛。
楚寻撑的是一把黑色油纸伞,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看上去厚实可靠。隐娘看了半晌,忽道:“师父让我下山。”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山。最初也哭过闹过,师父屡次不准,就是逃到山脚,也会被抓回来,逐渐死了心,生命里就只剩下四时山景,雁去雁来,深山里寂寞,年华也寂寞,久了,也就忘记了最初上山时候牵挂过的人,惦记过的红尘繁华。
而这时候师父忽然又叫她下山,下山杀人。
隐娘深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迟早有这一日——师父教她轻功,教她剑术,教她射杀飞禽走兽,并不是为着教出一个猎人,她是要她修成剑仙的。
杀人只是修成剑仙的必经之事——不经历,如何看破?
“你相信这世上有剑仙么?”隐娘抬头看向楚寻,楚寻点头,道:“去吧,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觉得心安——也许杀人,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下山前经过磨镜堂,门没有开,也许还在沉睡,也好,不知道谁说过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大同府距山千里,隐娘记着师父画的路线,疾行了三五日,进城摸到秦府大门,秦府防备甚密,门窗无隙,隐娘伏在横梁上,等着天黑。她行猎日久,自然耐心极好,眼看着日头偏西,一直到天黑如墨,时机将近,隐娘的手悄悄一缩,就摸到袖中短剑,全部心神绷紧,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忽然肩上一重,隐娘一惊,几乎是魂飞魄散去,头也不敢回,短剑出袖,断然就要斩去,却听得背后那人低声道:“是我。”
声音略低,听得真切,正是楚寻。
隐娘一怔,来不及想他如何竟能这样无声无息潜伏到自己身后,心已经咚咚跳得像鼓,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却还拼命按住,用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楚寻微微一笑,正要作答,秦某人已经推开门,眼看着隐娘的目光转过去,五指收紧,忙忙在她背上写了两个字:别动。
隐娘手上一僵,半出鞘的剑竟然再抽不出来。
秦某人施施然走到窗边,下人点起灯,光影顿亮的瞬间隐娘只觉得眼前一花,楚寻像是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眼冷得像冰,眉沉得像水,默如山麓,而长剑出手,忽然就生出坚忍果决的气度。
秦某人身子一晃,鲜血喷涌出来,要回头看是谁,已经不能了。
耳边只听得楚寻低喝:“走!”
长身而起,双双,就如同影子,在明明暗暗中穿行,乱成一团的秦府,自然谁也看不到,一口气行了百余里,方才停下来,在路边茶铺里喝一盏茶。
茶色明翠如玉,沉沉浮浮的茶叶,据说是叫青山绿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相逢的人,何处不相逢?
隐娘时不时看向楚寻,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下山来,他如何找到她,他为什么替她出手,又如何竟有这样高强的功夫?忽又想起在山上的那个雨夜,他抚她的长发说:“去吧,不会有事的。”
如同一梦。
楚寻在她灼灼的目光里勉强喝了半盏茶,到底没忍住,对她笑一笑:“我只是不想看你杀人。”
“为什么?”
“因为杀人……是很难受的一件事。”说话时候他低着头,没有看她,灯色昏暗,隐娘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他眼睛极黑,极深,那些岁月的光影,一重一重,渺渺茫茫,像风。
是……这样么?
——他不愿意她难受,所以代她完成?
满心的欢喜,就如同风涨满了帆,就仿佛山上开满了花,就如同茫茫白雪……茫茫白雪也不能令她的心,冷却半分。
话忽然多了起来,楚寻指点给她看,什么是胭脂,什么是额黄,又给她买了小的银铃,圈在脚踝上,行动时候泠泠细响,就仿佛那些小的喜悦,绽放于指间的焰火,隐娘偏头看他,是十分十分清俊的面容呢。
【四】惩罚
行至山脚,楚寻先走一步。
两日后隐娘回山,神尼验过人头,又要了她的剑来看,只过一眼,长眉一掀,冷冷问道:“果然是你亲手斩杀么?”
隐娘心里一慌,却还嘴硬道:“是。”
“如果是你亲手斩杀,缘何剑上杀气不泄?”轻轻巧巧一问,隐娘如堕冰窖。但是等了许久,神尼只淡然吩咐她下去,并没有追究。隐娘满以为过关,暗叫侥幸。
但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这样侥幸的事?
次日晨起,开门看见楚寻。
他跪在她的门前,衣裳已经被血浸透,神尼鞭如雨下,鞭下的人只低垂着头,没有叫痛,也没有呼救,连呻吟都没有,静得像一个死人。
隐娘只觉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立。她问师父:“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神尼用她自大同府带回来的人头回答了她。
到此方知,这世上原来没有瞒天过海这回事,谁做的事,谁犯的错,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到楚寻奄奄一息,神尼终于罢手,丢下鞭子扬长而去。隐娘扶他进屋,给他上药,看到全身皮肉竟是无一处完好。她自幼长于山野,原本不是软弱爱哭的女子,这时候却不由眼圈发红,喉中哽咽,她强作镇定,可是大滴大滴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微温的泪水落在楚寻身上,楚寻勉强笑一笑,柔声道:“其实也不是很疼的。”
只是那笑容牵动伤口,他的眉心不自觉皱了一皱,隐娘心中愈苦,脱口道:“你这又何苦,让我杀了那人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想看你杀人。”仍然是这句话,只是这一次,他才说完就昏了过去,昏迷中仍紧皱的眉,隐娘伸手慢慢替他抚平,忽然想道:他心里藏了多少事,所以笑的时候,那样云淡风清,但总是很遥远?
上山之前,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
此念一起,竟萦绕不能去,反反复复想起,想要下山,想要去看看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做过的事。
他是谜一样的人,只是隐娘喜欢他,便不作计较,更何况来日方长。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相信来日方长,过了今天,还有明天,看尽春光,还有秋月,花也好,景也好,楚寻对她笑的时候,万般皆好。
但到底趁楚寻伤未好的时候下山,遵照师父的意思,斩了人头回来,鲜血喷薄的时候,弥漫在唇齿之间的腥,她隐约明白,为什么楚寻这样坚持,不许她动手杀人。
只是这是她修炼剑仙的必经之路,逃得过这一次,躲不开那一日。
楚寻伤好,仍在草堂磨镜,镜面渐渐生出光华,恍如月色。隐娘问他,到底为着缘故,要磨这样一面镜子。楚寻像是头一次听她问起,怔然许久,方才缓缓道:“据说如果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他的眼睛里,会留下她最美时候的影子。”
隐娘凝视他的面容,眨了一下眼:“然后呢?”
“他将影子存在镜子上,等年华老去,红颜凋零,她可以用镜中的影子,换下苍老的容颜。”
隐娘轻轻“啊”了一声,那仿佛是极美的一个传说,红颜不老,容色不衰。又想,也许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已经留下了他最好看时候的样子,到他长出白发,眼角皱纹丛生,笑的时候再看不出半点年轻时候的清俊,她就可以用她眼中的影象,换下他彼时面目?
那么他的眼中……又存了谁的影子呢?
隐娘出神地想,出神地笑,她想象他们都老去,再也动弹不得,不能够上山打猎,也不能够离开彼此,就坐在茅屋门口,晒着太阳,说年轻时候种种,动过的心,生出的欢喜,笑的容颜。
她这样想的时候,竟然忘了,她这一生,是要修成剑仙的,而不是与这世间一个平常的男子厮混终身。
隐娘成日里在磨镜堂,神尼是知道的,也不阻拦她,只问:“你喜欢他吗?”
隐娘垂头不敢答,神尼便只冷笑,说:“这世间的情,都是伤人的。”
只是隐娘又哪里听得进去,左耳听了,右耳出去,守着磨镜堂中的人,等他做完功夫,一同上山,天高云远,等一朵花开,看一朵云散,便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心里也是欢喜的,欢喜,如同生命里所有亮过的烟花。
烟花那样美,开不过一刻的容光。
【五】试练
到秋风渐凉,楚寻的镜子终于磨好,他要下山,隐娘也要跟去,但是神尼拦住她,她说:“你不妨问问,他是否愿意你跟去。”
而楚寻只温柔地看住她,温柔地说:“你在山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便全然忘了要反驳。只等在山上,看大雁一行一行飞过去,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过了一天,又过一天,山上的狐狸呆头呆脑地守在茅屋外,它已经很久没有闻到烤麂子的香味了。
又到天黑,睡得正香,梦里楚寻还在山上,磨那块永远都磨不光的铜镜,忽然枕下袖剑低鸣,一惊而醒,看见师父站在床前,说:“跟我来。”
果真就跟她去了,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过了多少山头,多少城池,到终于停下来,隐娘抬头,看见城门上遒劲的字:“大同府。”
她来过这里,楚寻为了她,在这里杀过一个人。
隐娘诧异地想,师父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呢?
神尼脚步不停,一直到一座庭院外,那是很常见的民宅,许是许久没有居住,很有些凋敝,门上扯起蛛丝,里面仿若有人声,隐娘方要出言相询,师父做了噤声的手势。
从墙头看下去,破败的庭院中有一口井,井边站了两个人,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另一个身形颀长,背脊挺直,竟是楚寻。
隐娘几乎要惊呼出声,但是师父制止了她。
老妇人放木桶下去打水,似是十分吃力,才提到井口,手一松,又落了下去,溅起水花无数。
楚寻忙上前去,抓住井绳,一用力,提上来满满一桶水,老妇人头也不抬,只一推,连桶带水又跌回井中,连井绳也落了下去。楚寻一怔,忽然纵身入井,将木桶拾上来,但是老妇人仍是不看他,只随手将桶掀翻。
两个人都不说话,楚寻一次次将井水打上来,老妇人一次次将木桶掀翻,院落里静得诡异。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眼看天色将明,楚寻终于出声道:“阿连,你何苦这样?”
老妇人猛地抬头来,那是一张爬满皱纹的面孔,她狠狠盯住楚寻,恨恨地道:“你回来做什么!你还回来做什么!”
“阿连,”楚寻的声音越发柔软,“我曾说过,所有我亏欠你的,我都会还你,所以我回来……还你旧时容颜。”
他不说尚好,话一出口,阿连放声大笑,笑声凄惶,夜枭都被惊起,惨叫连连,振翅而去,阿连退了一步,大声道:“你还我,你还得清我么?!”
楚寻招架不住,低头去,说:“阿连,你听我解释。”
“我听。”阿连面上挂着笑,只是那笑容如此惊怖,隐娘简直不忍直视,而师父转头来,轻快地笑了一声。
庭院里静了一会儿,楚寻缓缓道:“阿连,并不是我要背叛义父,你心里很明白,我只是不想再打仗,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容不发,义父的死,你伤心,难道我就不伤心?阿连……”他伸手去,似要轻抚那老妇人的面孔,那老妇人却一偏头,冷冷笑道:“那么你藏在山上的那个小姑娘呢,也是不得已么?”
隐娘心里一惊,想道:山上的小姑娘,莫不是——说我?
楚寻在晨曦的风里微微一笑:“隐娘是要修成剑仙的,人世间的情感,只是她修炼的一部分,阿连,我不过就是奉师父之意做修仙道上的的试炼石,我因此得到这面镜子……阿连,你抬头来……”
隐娘退了一步,她忽然想起楚寻在山上时的样子,那温柔只是假象么?
她是一个修仙者,他是她的试炼石,是师父让她经历的世间情感,经历,而不沉湎,所以迟早有一日师父会要求她忘记他,到那时候,他就会名正言顺地回到他爱的人身边——他爱的那个人,是阿连吧。
便纵是她失去容貌失去青春,他都还深沉地爱着她,切切记着她最好时候的容颜,他在师父面前忍辱负重,对她强颜欢笑,都不过是为了将阿连的面容还给她,将她失去的一切还给她,那样他们就可以回到从前,回到他们不曾决裂的从前。
镜光闪闪之中,阿连的面容忽然就变了,她眉如春山,她目含秋水,她容颜如画,而隐娘黑如乌木的长发里,却忽然生出了银丝。
神尼摇头道:“隐娘,我是为你好。”
为她好,所以将她从父母身边带走;为她好,所以让她经受身体上的磨练;为她好,所以让她下山杀人,知道人命原来如草芥;为她好,所以找人来试练她,让她动心,让她尝到情的炽烈,然后让她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真相是淋漓的鲜血,所有付出欢喜和黯然伤神,都是一场笑话。
荒谬的笑话。
隐娘笑了,她说:“师父,我为什么一定要修炼成剑仙?”
神尼一怔,立刻就有了答案:“因为你有仙骨,有仙缘,隐娘,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根基,修炼成剑仙,那是你的宿命。”
“宿命,我的宿命就是修炼么?那么如果、如果我不要这宿命呢?”她用很轻很柔的声音问出这一句:“如果我不要这宿命呢,如果我不要这根骨呢,如果我不要这仙缘呢?”
神尼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师父,我自幼得您教诲,要修成剑仙,可是,修成剑仙能让我这样欢喜么,能让我这样留恋么,能让我这样刻骨铭心,而永不后悔么?”
她说得极慢极慢,像是每一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说出来:“我情愿做一个平常人,可以尝试这世上真实的感情,真实的伤,真实的痛,真实的爱与恨,也不要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剑仙,俯视芸芸众生的欢喜和悲哀,却再也动不了情,您说我有仙骨、有仙缘,所以一定要修成剑仙,那么您看好了,这些东西,我都不稀罕!”
她的短剑突兀地出了鞘,寒光森森,那鲜血立刻就喷了出来,和着晨曦的光,仿佛是最热烈的火,最鲜艳的霞,百年沧桑里最灿烂的烟花。
“啊——”隐娘大叫一声,忽然就醒了过来,短剑落在脚边,神尼摇头道:“隐娘,你的定力还是不行,连这样简单的考验都通不过,怎么禁得起镜子的迷惑……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去歇着吧。”
只是……一场考验么?
所有这一切,梦中的火,磨镜堂中的镜,下山杀人的人,还有那月夜里对峙的男女,都只是南柯一梦么?那么方才、方才是谁在幻景中这样慷慨陈词,宁肯去掉仙缘仙骨,也要一份真实的情感呢?
隐娘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腕,看见灼伤的痕迹宛然。
她踯躅着走出茅屋,年轻俊秀的男子仍然挺直了背脊跪在那里,见她出来,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隐娘呆了半晌,忽然奔回屋去,大声道:“师父,我要下山。”
——无论是不是南柯一梦,无论他是不是爱过她,是不是骗过她,她都愿意,以仙骨仙缘,换这一眼之中的真实与暖意。
尾声:磨镜少年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隐娘下了山,回到父母身边,她听说了楚寻的名字,他原本是大同府知府楚某的义子,安史乱时,楚某有心投贼,事不遂,乃亡,其女楚连一夜白发,老如耄耋,但是忽又恢复了容貌。
楚寻不知所终,据说他去寻找他爱的那个女子了,据说他曾在一场剑仙的试炼中动心。
大历七年一个春日下午,隐娘在庭院里等候一朵花落,忽然下人来报,说门口有一个磨镜少年,隐娘于是出门去,拉着他的手走到父亲面前,说:“这是我的丈夫。”
那仿佛是极美满的一段传说,没有人知道传说背后,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削骨削肉的苦楚,再也不能得道的一身仙骨与仙缘。
但或者,都是值得的。
江湖旧事?隐娘
文/青语
一 求师
这时候春天才刚刚到,山里的雾气都染了轻碧色,藤蔓枝连,阳光透不进来,就只有零星的碎片缀在墨绿苔痕上。鸟儿开始叫了,春天里的鸟叫声总是格外明翠,隐娘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山路崎岖,走得惯了,便如平地,但是真的到了平地,茅屋在望,脚步反而缓了。
他还跪在那里。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葛布麻衣,草鞋,腰间系草绳,如山野村夫,但是发髻梳得十分清爽,让他的眉目看起来有一种硬朗的风度。
其实他很少抬头。只有一次隐娘出门打水归来,经过他的身畔,忽然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姑娘,能给口水喝么?”那一晚月亮很好,他接过水的时候隐娘看见他的面容映在水里,水光荡漾,月亮碎了半个影子,隐娘略怔了一怔。
这张脸是极容易被记住的。
上山来求见师父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一个两个,只是那些人求之不得,就认命下了山,惟有这个男子,一直在那里。
他来的时候还的冬天,深的雪一直没到膝上来,他就跪在屋外的小平地上,渴了喝雪水,饿了打鸟吃,附近的麻雀都越来越少了呢,隐娘有点心疼地想。
他用一支旧的弹弓打鸟,准头很不好,麻雀笨,也就算了,其他鸟却是三五次也难得打下一只,惊飞的倒多。隐娘看得好笑,只碍于师父有令,对前来求见之人不得援手,也不好如何帮他,只上山时候顺手赶些鸟雀下来。一个冬天过去,他还是渐渐消瘦了,垂头跪在那里,薄的唇抿出很倔强的神气。
隐娘放慢脚步,擦身而过时候轻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师父?”声音极轻,只他们两个可以听到。
男子维系先前的姿势,动也不动,却低声回答了她:“一面镜子。”
镜子?
隐娘极力思索。她跟随神尼这些年来,并不记得有什么镜子,晨起梳洗都是到溪边,借水中倒影,有时候梳得不好,但深山老林,老虎狐狸倒见得比人多,所以也不十分在意。时间过去得太久,镜子是什么样子的,她要想好久才想得起来。
——在山下时候她当然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年纪小,后来被师父带上山,很多东西渐渐忘掉了。
回屋,放下柴禾,神尼踱过来检查,虽然没有嘉许,面上表情还是十分和蔼的。
隐娘担负打柴这项工作的时日不算短。先一二年,以钢斧伐木,柴禾粗细不一,长短不一,后三四年,以长刀伐木,柴禾长短渐匀,粗细渐近,到五六年头上,长短粗细皆均匀如一,刀斧也渐渐没了用武之地,手足到处,百年老树应声而倒,再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神尼吩咐说:“昨儿的麂子还留了些,你自己烤了吃了吧。”神尼不沾染荤腥,长年里只以果蔬裹腹,但是并不制止她宰杀猎物取食。
隐娘应了一声,人却还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
神尼看出端倪,问:“还有别的事?”
“我想,”隐娘垂头道:“师父近日要下山吧?”神尼每一两月会下山一趟,算算日子,也就在这两天了。
果然,神尼答道:“是啊,前些月天寒地冻,已经有很久没下过山了呢。”
隐娘说:“如果师父下山,能不能帮我带一把梳头发的篦子回来?”
神尼看了一眼她散落在腰间的长发,奇道:“你的篦子呢?”
“今晨梳洗时候,失手掉进了溪里。”
神尼于是责备道:“不能捡起来么?你上山也有些年月了,怎么手还如此不稳,连篦子都握不住?”
“头发太密,梳不透,卡在发梢上,一挣,就掉下去了。”隐娘分辩道:“我伸手去捡,但是立刻有一条大鱼冒出来,吞了我的篦子。”
“大鱼么?”神尼哼了一声:“你的剑呢?”
隐娘笑道:“我和师父想的一样,立刻拔剑刺鱼,但是这时候忽然一道儿黑影扑了下来,一口就将鱼叼走,飞起老高,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鹰。”
“连只鹰都打不下来,你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怎么会打不下来呢?”隐娘答道:“我连发了三颗金丸,都打在鹰腹上,老鹰一头栽落,我翻了三个山头才捡到尸体……可是,在尸体中找到篦子,已经不能用了。”
“这样啊。”神尼面色稍霁:“我帮你带一把回来就是。”
“可是……我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为了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想请师父,给我带一面镜子。”
神尼似是十分惊讶,她仔细端详隐娘的面容,许久才道:“镜子可不是寻常的东西啊,它能留住你的影象,就能吸收你的灵魂,让你迷失不记得来路——隐娘,是谁让你问我要这个东西的?”
隐娘忙道:“是我自己要的。”
“果真是你自己要的么?”神尼冷笑一声:“我试试你的定力,如果你能经受得住,倒也无妨。”
她的口气转为淡然,面如枯井,阖目打坐。
隐娘忐忑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走到灶台边上去,生起火,麂子烤出油来,馋嘴的狐狸远远瞧着,口水把胸前的毛都打湿了。
门外男子挺直了背脊,端跪如石雕。
二 考验
隐娘并不如何害怕师父的考验。
自她上山以来,每过一段时日师父就会考验她,有时候是轻功,有时候是眼力,也有时候,是她抽剑的速度。初时惶恐,多了也就麻木了。但是这一次,进出时候路过长跪的男子身侧,会不自觉地停一停。
她没有看他,他也没有看她,只有那么一刻,仿佛心口齐齐跳了一下,隐娘有些慌张地想要按住,但是由不得她。
到夜里月亮出来,躺在床上,看屋顶横七竖八的梁,辗转不能入睡,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间喊她的名字:“隐娘、隐娘!”那声音初极远,而后渐近,一声接一声,仿佛是深藏于她记忆里的人,也许是她的父亲,又或者是母亲,呢喃细语,关切如斯。
要一跃而起,却摸到袖中短剑,森森一冷。
那声音久叫不应,又是一变,变作神尼声气:“隐娘,你给我出来!”
自是不能应。
那声音又软硬皆施,终于烦躁起来,大声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屋了!”隐娘握住冰凉的剑鞘,只冷冷笑一声。
但是火真的燃了起来,先是筚拨筚拨地响,然后夜色里开出大朵大朵眩丽的花,蓝色焰火直扑到面上来,发丝里的焦味。
隐娘退了一步,剑光弥漫开来,周身就是一道冷的剑墙,将火舌屏弃在外。
那声音越发张狂,时吼时鸣,仿佛有老虎奔来,与狮子同猎,脚下毒蛇嘶嘶,而她的眼睛被秃鹫啄过,痛得什么都看不清。
只剑光如水银泄地,任他妖鬼神佛,都不得寸进。
时间到底过去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连这一套风魔剑法使了多少个来回,她也全无记忆,只到那一招“风雨如晦”再一次使毕,忽然隐约听到火里有个低沉的声音:“救我、隐娘救我!”
并没有声嘶力竭,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却在耳边,正正击在心上,剑光一抖,便有火舌乘虚而入,衣服着了火,肌肤滋滋滋烧起来了……生死一念之间,忽然远远一声鸡鸣,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隐娘瘫软在地,手腕上一道烧伤的痕。
如那鸡鸣再迟得一刻、半刻,她就完了。
没有完,就仍然照常功课,上山砍柴,回来看见屋外平地上空空如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噔”地响了一下,就仿佛一脚踏空,猝不及防看见底下万丈悬崖。
他走了么?
好不容易到这一步,他竟然走了么?
这个念头转在心上,手腕竟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一松,柴禾散落一地,茅屋里出来一个人,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一声“多谢”,将柴禾尽数捡起,抱进屋去,熟练地烧起火,片刻工夫就有香味溢出来。
隐娘仍有些怔忪,神尼道:“你通过考验,我也就成全你的意思。”
——原来师父早就知道。
——一点都不奇怪,这山上,大到天晴下雨,小到蚂蚁搬家,有什么能瞒过师父呢?
便也只摸摸发热的面颊,低眉道:“是,师父。”
楚寻——对,那个男子叫楚寻,是云州人氏。隐娘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吃惊地想:楚——寻,他要寻找什么呢?
年轻男子微微笑着,黑的眼眸里看不到底的深。
楚寻次日就在茅屋边上搭建了一间草房,那是比隐娘的茅屋更简陋的一个住所,连窗都没有,只一处草榻,当中却放了十分醒目的一张木台,虽不精致,但是看得出,是费了功夫的。
隐娘问作何用,楚寻答道:磨镜。
磨镜又作什么用呢?
楚寻只是笑,笑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但是并没有回答她。他不是多话的人,隐娘认真计算过,认识了这许多时日,总共说的话,也没有超过五十句,惟有那句“多谢”,声音格外的低,格外的沉,笑容格外的软,让她知道他其实是心存感激的。
但是日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隐娘照常早起,照常做功课,照常上山打柴,只是背了柴禾回来有人已经做好饭。附近的鸟雀又多了起来,时不时怪叫几句,大煞风景,隐娘金针出手,于是茅屋前头又躺倒一地的乌鸦。
闲时却有了去处。楚寻永远在他的磨镜堂里打磨他的镜子——那简直不能够称之为镜子,而是一块铜板,铜面混沌,一点光华也无,隐娘试图在铜面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三五次努力之后,终于作罢。
只默默看着楚寻重复单调的动作,用神尼赠予的小刀一点一点得磨,那刀也极钝,隐娘觉得师父完全就是折磨他,就和当初带她上山折磨她一样——莫非师父是有意多收一个弟子?那她应该唤他师兄还是师弟?
胡思乱想,抬头看见楚寻温和清俊的眉目,波澜不惊,有时候笑一笑,但是隐娘又欢呼觉得,这时候他的笑容,是没有温度的。
缥缈如同山间的风,分明这样近,分明这样远,伸手去,只落一手的空。
但或者都只是错觉。
日子飞快过去,神尼下了山,又回了山,风平浪静春天过完,夏雨瓢泼。
三 杀人
到这一年过完,楚寻的镜子才磨了一小半,镜光闪闪,让隐娘想起冬天里山顶的月亮,照着满地积雪,这样冷,这样静。
楚寻倒不冷,他是很温和的人,举止斯文得像一个书生——如他是书生,谁来做故事里痴心的狐女?隐娘喈喈地笑,时隔一年,她几乎要想不起,初见时候他怎样跪在雪地里,倔强的眉眼,倔强的背脊,整整一个冬天,竟然没有被冻死。
仍然不爱说话,绝口不提山下的事,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这样执着地要求一面镜子。
镜子——师父说那是迷惑人心的东西啊。
春天再一次毫无征兆地来临,隐娘被师父召去,神尼让她记下秦某人的名字资料与生平,然后吩咐她:“你下山去,杀了他。”
下山?杀人?
隐娘默默地坐在门槛上,起先有星光,到半夜里下起雨来,雨下得很大,把她的衣裳都淋湿了,头发答答滴着水,那凉意让她觉得痛快,但是雨忽然又停了,抬头去,夜一样漆黑的一双眼睛。
楚寻撑的是一把黑色油纸伞,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看上去厚实可靠。隐娘看了半晌,忽道:“师父让我下山。”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山。最初也哭过闹过,师父屡次不准,就是逃到山脚,也会被抓回来,逐渐死了心,生命里就只剩下四时山景,雁去雁来,深山里寂寞,年华也寂寞,久了,也就忘记了最初上山时候牵挂过的人,惦记过的红尘繁华。
而这时候师父忽然又叫她下山,下山杀人。
隐娘深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迟早有这一日——师父教她轻功,教她剑术,教她射杀飞禽走兽,并不是为着教出一个猎人,她是要她修成剑仙的。
杀人只是修成剑仙的必经之事——不经历,如何看破?
“你相信这世上有剑仙么?”隐娘抬头看住楚寻,楚寻点点头,轻抚她的长发道:“去吧,不会有事的。”
他并没有说任何安慰她的话,只是他手心里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觉得心安,也许杀人,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下山前经过楚寻的磨镜堂,门没有开,也许还在沉睡,也好,不知道谁说过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她忘记了,楚寻从来都比她起得早。
大同府距山千里,隐娘记着师父画的路线,疾行了三五日,进城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隐娘摸到秦府大门,秦府防备甚密,门窗无隙,隐娘伏于横梁之上,等着天黑。她行猎日久,自然耐心极好,眼看着日头偏西,一直到天黑如墨,时机将近,隐娘的手悄悄一缩,就摸到袖中短剑,全部心神绷紧,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忽然肩上一重,隐娘一惊,几乎是魂飞魄散去,连头也不敢回,背心里却涔涔流下冷汗来,短剑出袖,断然就要斩去,却听得背后那人低声道:“是我。”
声音略低,听得真切,正是楚寻。
隐娘一怔,来不及想他如何竟能这样无声无息潜伏到自己身后,心已经咚咚跳得像鼓,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却还拼命按住,以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楚寻微微一笑,正要作答,秦某人已经推开门,眼看着隐娘的目光转过去,五指收紧,忙忙在她背上写了两个字:别动。
就仿佛成群的蚂蚁爬过,隐娘手上一僵,半出鞘的剑竟然再抽不出来。
秦某人施施然走到窗边,下人点起灯,光影顿亮的一个瞬间隐娘只觉得眼前一花,楚寻像是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眼冷得像冰,他的眉沉得像水,沉默如同山麓,而长剑出手,忽然就生出坚忍果决的气度。
秦某人身子一晃,鲜血喷涌出来,要回头看是谁,已经不能了。
耳边只听得楚寻低喝:“走!”
长身而起,双双,就如同影子,在明明暗暗中穿行,乱成一团的秦府,自然谁也看不到他们俩,一口气行了百余里,方才停下来,在路边茶铺里喝一盏茶。
茶色明翠如玉,沉沉浮浮的茶叶,据说是叫青山绿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相逢的人,何处不相逢?
隐娘瞬有不瞬地看住楚寻,她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下山来,他如何找到她,他为什么替她出手,又如何竟有这样高强的功夫?忽又想起在山上的那个雨夜,他抚她的长发说:“去吧,不会有事的。”
简直如同一梦。
楚寻在她灼灼的目光里勉强喝了半盏茶,到底没忍住,对她笑一笑:“我只是不想看你杀人。”
“为什么?”
“因为杀人……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我不想看见你难受。”说话时候他低着头,没有看她,灯色昏暗,隐娘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他眼睛极黑,极深,那些岁月的光影,一重一重,渺渺茫茫,像风。
是……这样么?
——他不愿意她难受,所以代她完成?
满心的欢喜,就如同风涨满了帆,就仿佛山上开满了花,就如同茫茫白雪……茫茫白雪也不能令她的心,冷却半分。
话忽然多了起来,一路回山,楚寻指点给她看,什么是胭脂,什么是额黄,又给她买了小的银铃,圈在脚踝上,行动时候泠泠细响,就仿佛那些小的喜悦,绽放于指间的焰火,隐娘偏头看他,是十分十分清俊的面容呢。
四 惩罚
行至山脚,楚寻先走一步。
两日后隐娘回山,神尼验过人头,又要了她的剑来看,只过一眼,长眉一掀,冷冷问道:“果然是你亲手斩杀么?”
隐娘心里一慌,却还嘴硬道:“是。”
“如果是你亲手斩杀,缘何剑上杀气不泄?”轻轻巧巧一问,隐娘如堕冰窖。但是等了许久,神尼只淡然吩咐她下去,并没有追究。隐娘满以为过关,暗叫一声侥幸。
但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这样轻易的事?
次日晨起,开门看见楚寻。
他跪在她的门前,衣裳已经被血浸透,而新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神尼鞭如雨下,鞭下的人只低垂着头,一声不吭,没有叫痛,也没有呼救,连呻吟都没有,静得就像一个死人。
隐娘只觉天旋地转,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立。她问师父:“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接受这样的惩罚?”
神尼用她自大同府带回来的人头回答了她。
到此方知,这世上原来没有瞒天过海这回事,谁做的事,谁犯的错,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到楚寻奄奄一息,神尼终于罢手,丢下鞭子扬长而去,隐娘将他扶进屋,给他上药,看到全身皮肉竟是无一处完好,她自幼长于山野,原本不是软弱爱哭的女子,这时候却不由眼圈发红,喉中哽咽,她努力要阻止,可是大滴大滴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微温的泪水落在楚寻身上,楚寻勉强笑一笑,说:“其实也不是很疼的。”
只是那笑容牵动伤口,他的眉心不自觉皱了一皱,隐娘心中愈苦,脱口道:“你这又何苦,让我杀了那人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想看你杀人。”仍然是这句话,只是这一次,他才说完就昏了过去,昏迷中仍紧皱的眉,隐娘伸手慢慢替他抚平,忽然想道:他心里藏了多少事,所以笑的时候,那样云淡风清,但总是很遥远?
上山之前,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
此念一起,竟萦绕不能去,反反复复想起,想要下山,想要去看看他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做过的事。
他是谜一样的人物,只是隐娘喜欢他,便不作计较,更何况来日方长。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相信来日方长,过了今天,还有明天,看尽春光,还有秋月,花也好,景也好,楚寻对她笑的时候,万般皆好。
但到底还是趁楚寻伤未好的时候下山,遵照师父的意思,斩了人头回来,鲜血喷薄的那一刻,弥漫在唇齿之间的腥,让她隐约明白,为什么楚寻这样坚持,不许她动手杀人。
只是这是她修炼剑仙的必经之路,逃得过这一次,躲不开那一日。
楚寻伤好,仍在草堂磨镜,镜面渐渐生出光华,恍然如同月色,隐娘问他,到底为着缘故,要磨这样一面镜子。楚寻像是头一次听她问起,怔然许久,方才缓缓道:“据说如果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他的眼睛里,会留下她最美时候的影子。”
隐娘凝视他的面容,眨了一下眼:“然后呢?”
“然后他将影子存在镜子上,等年华老去,红颜凋零,她可以用镜中的影子,换下苍老的容颜。”
隐娘轻轻“啊”了一声,那仿佛是极美的一个传说,红颜不老,容色不衰。又想,也许现在,她的眼睛里,就已经留下了他最好看时候的样子,到他长出白发,眼角皱纹丛生,笑的时候再看不出半点年轻时候的清俊,她也可以,用她眼中的影象,换下他彼时面目?
那么他的眼中……又存了谁的影子呢?
隐娘出神地想,出神地笑,她想象他们都老去,再也动弹不得,不能够上山打猎,也不能够离开彼此,就坐在茅屋门口,晒着太阳,说年轻时候种种,动过的心,生出的欢喜,笑的容颜。
她这样想的时候,竟然忘了,她这一生,是要修成剑仙的,而不是,与这世间一个平常的男子厮混终身。
隐娘成日里在磨镜堂,神尼是知道的,也不阻拦她,只问:“你喜欢他吗?”
隐娘垂头不敢答,神尼便只冷笑,说:“这世间的情,都是伤人的。”
只是这时候隐娘又哪里听得进去,左耳听了,右耳出去,守着磨镜堂中的人,等他做完功夫,一同上山,天高云远,等一朵花开,看一朵云散,便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心里也是欢喜的,欢喜,便如同生命里所有亮过的烟花。
烟花那样美,开不过一刻的容光。
五 试练
谁记得烟花的样子呢?生命这样短。
到秋风渐凉,楚寻的镜子终于磨好,他要下山,隐娘也要跟去,但是神尼拦住她,她说:“你不妨问问,他是否愿意你跟去。”
而楚寻只温柔地看住她,温柔地说:“你在山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便全然忘了要反驳,要坚持,只等在山上,看大雁一行一行飞过去,叶子一片一片落下来,过了一天,又过一天,山上的狐狸呆头呆脑地守在茅屋外,它已经很久没有闻到烤麂子的香味了。
忽又到天黑时候,睡得正香,梦里楚寻还在山上,磨那块永远都磨不光的铜镜,忽然枕下袖剑低鸣,一惊而醒,隐娘睁眼,看见师父站在床前,说:“跟我来。”
果真就跟她去了,半梦半醒之间,不知道过了多少过山头,多少座城池,到终于停下来,隐娘抬头,看见城门上写了三个遒劲的字:“大同府。”
她来过这里,楚寻为了她,在这里杀过一个人。
隐娘诧异地想,师父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呢?
神尼脚步不停,一直到一座庭院外,那是很常见的民宅,许是许久没有居住,很有些凋敝的样子,门上扯起蛛丝,但是里面仿佛若有人声,隐娘方要出言相询,师父做了噤声的手势。
从墙头望下去,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破败的庭院,院中一口井,井边站了两个人,一个佝偻着身子,像是一个老妇人,另一个身形颀长,背脊挺直,竟是楚寻。
隐娘几乎要惊呼出声,但是师父制止了她。
老妇人提了木桶到井边,放绳下去打水,似是十分吃力,木捅提到井口,手一松,忽又落了下去,溅起水花无数。
楚寻忙上前一步,抓住井绳,一用力,提上来满满一桶水,老妇人头也不抬,一甩手,连桶带水又跌回井中,连井绳都落了下去,楚寻一怔,忽然纵身入井,将木桶拾了上来,但是老妇人仍是不看他,只随手将桶掀翻。
两个人都不说话,楚寻一次次将井水打上来,老妇人一次次将木桶掀翻,院落里静得诡异。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眼看天色将明,楚寻终于出声道:“阿连,你何苦这样?”
老妇人猛地抬头来,这一次隐娘看得清楚,那是一张爬满皱纹的面孔,衰老如耄耋也不过如此。她狠狠盯住楚寻,恨恨地道:“你回来做什么!你还回来做什么!”
“阿连,”楚寻的声音越发柔软:“我曾说过,所有我亏欠你的,我都会还你,所以我回来……我会还你旧时容颜。”
他不说尚好,一出口,阿连放声大笑,那笑声凄惶,连夜枭都被惊起,惨叫一声,振翅而去,阿连退了一步,大声道:“你还我,你还得清我么?!楚寻,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从头到脚,每一滴血,都是背叛和无耻!”
“我可以解释。”楚寻低头道:“阿连,你听我解释。”
“我听。”阿连面上挂着笑,只是那笑容如此惊怖,隐娘简直不忍直视,而师父只转头来,轻快地笑一声。
忽听楚寻道:“阿连,并不是我要背叛义父,你心里很明白,我只是不想看生民涂炭,你不能够接受的,只是义父的死亡,可是阿连,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容不发,我是不得已,义父的死,你伤心,难道我就不伤心?阿连……”
“那么你藏在山上的那个小姑娘呢,也是不得已么?”阿连斜视他,隐娘心里一惊,想道:山上的小姑娘,莫不是——说我?
楚寻在晨曦里微微一笑:“隐娘是要修成剑仙的,人世间的情感,只是她修炼的一个阶段,阿连,我不过就是奉她师父的意思做一块试炼石,因此我得到这面镜子……阿连,你抬头来……”
隐娘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烟花,想起楚寻在山上时候的样子,他的笑容多么温柔,但原来,这温柔只是一种假象么?
她是一个修仙者,他是她的试炼石,师父让她经历世间的情感,不是让她沉湎,所以她不阻止她爱上他,但是迟早有一日她会要求她忘记他,到那时候,他会名正言顺地回到他爱的那个人身边,他已经在镜中留下了她最美的容颜,他将她失去的一切还给她,他们可以回到从前,回到他们不曾决裂的从前。
镜光闪闪之中,阿连的面容忽然就变了,她眉如春山,她目含秋水,她容颜如画,而隐娘黑如乌木的长发里,却忽然生出了银丝。
神尼摇头道:“隐娘,我是为你好。”
为她好,所以将她从父母身边带走;为她好,所以让她从小经受身体上的磨练;为她好,所以让她下山杀人,知道人命原来如草芥;为她好,所以找人来试练她,让她动心,让她尝到情的热烈,然后让她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真相是淋漓的鲜血,所有付出欢喜和伤神,都是一场笑话。
荒谬的笑话。
隐娘于是笑了一下,她说:“师父,我为什么一定要修炼成剑仙?”
神尼想不到这时候,她竟然会想到这个问题,但是立刻就有了答案:“因为你有仙骨,你有仙缘,隐娘,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根基,你应该修炼成剑仙,那是你的宿命。”
“宿命么?”隐娘的笑容越发的灿烂:“我的宿命就是修炼么?那么如果、如果我不要这宿命呢?”她用很轻很柔的声音问出这一句:“如果我不要这宿命呢,如果我不要这根骨呢,如果我不要这仙缘呢?”
神尼吃惊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师父,我自幼得您教诲,要修成剑仙,可是,修成剑仙能让我这样欢喜么,能让我这样留恋么,能让我这样刻骨铭心,而永不后悔么?”
她说得极慢极慢,像是每一个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说出来:“我情愿做一个平常人,可以尝试这世上真实的感情,真实的伤,真实的痛,真实的爱与恨,也不要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剑仙,俯视芸芸众生的欢喜和悲哀,却再也动不了情,您说我有仙骨,有仙缘,所以一定要修成剑仙,那么您看好了,这些东西,我都不稀罕!”
说话时候短剑突兀地出了鞘,寒光森森,那鲜血立刻就喷了出来,和着晨曦的光,仿佛是最烈的火,最艳的霞。
“啊——”隐娘大叫一声,忽然就醒了过来,短剑落在脚边,神尼看着她摇头道:“隐娘,你的定力还是不行,连这样简单的考验都通不过,怎么禁得起镜子的迷惑……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下去歇着吧。”
只是……一场考验么?
所有这一切,梦中的火,磨镜堂中的镜,下山杀人的人,还有那月夜里对峙的男女,都只是南柯一梦么?那么方才、方才是谁在幻景中这样慷慨陈词,宁肯去掉仙缘仙骨,也要一份真实的情感呢?
哪怕是痛?
隐娘怔怔地抬起自己的手腕,看见灼伤的痕迹宛然。
踯躅着走出茅屋,年轻俊秀的男子仍然挺直了背脊跪在那里,她忽然奔回屋去,大声道:“师父,我要下山。”
尾声:磨镜少年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隐娘最终也没有修成剑仙,她下了山,回到父母身边,她听说了楚寻的名字,他原本是大同府知府楚某义子,安史乱时,楚某有心投贼,事不遂,乃亡,其女一夜白发,老如耄耋,但是忽又恢复了容貌。
楚寻不知所终。
忽一日,下人来报,说门口有一个磨镜少年,隐娘于是出门去,拉着他的手进来,告诉父亲说:“这是我的丈夫。”
那仿佛是极美满的一段传说,没有人知道传说背后,她曾经历了怎样的苦楚与煎熬,比如,削骨削肉的苦楚,再也不能得道的一身仙骨与仙缘。
但或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