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恐惧症
谜小说2019-11-05 10:3629,973

  【文】彭永亮

  一

  2008年1月27日,一个很平常的日子,这天早晨,我的助手小王一如既往地在读报,并一边向我转述相关内容。

  我打开网络,做着每天早上上班时的必修课:登录诊所网页,看有没有新留言。然后打开诊所的电子邮箱,查看邮件。

  虽然相对而言,使用固定电话和手机跟我们联系,更方便一些,经验却告诉我,网上的这两种途径同样是不少来访者愿意选择和我们沟通的重要渠道。原因很简单,通过文字而不是对话的方式进行交流,更能避免医患之间面对面的那种尴尬。毕竟,心理障碍在世俗的观念里也是种怪病,对方多多少少,都会有讳疾忌医的念头。

  都年底了,当时我想,每个人满脑子琢磨的该是放假回家才对,不可能有人再登门拜访。可就在这时,一封新的电子邮件闯入了我的视野,引起了我的关注。

  首先,邮件名称就透着与众不同,不像其他人那样,惯用的打招呼或自我介绍的口吻,而是干巴巴的五个字:镜子恐惧症。

  我饶有兴味地将其打开,邮件内容也很简短,只有不起眼的两行。

  蓝一白老师,你好!

  我一直患有比较严重的镜子恐惧症,你能帮我解决这个苦恼吗?

  信的下面没署名落款。我盯着电脑,手指摩挲着下巴,暗感有趣。这与其说是封求助信,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出不负责任的恶作剧。我看了眼邮件的发送时间,1月26日晚,也就是昨夜——星期日。这更加剧了我的猜疑,谁会在这时候开这种玩笑呢?

  我将信的内容又细细品读一遍,这次感觉与刚才有了不同。

  “你能帮我解决这个苦恼吗?”这里用了“你能”和“解决”两个词,我总觉得文字里有种不信任和挑衅的意味。你能吗?能的话跟我联系;不能,那就算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呢?这个怀疑让我对这个神秘的发信人萌生了兴趣。

  我思量了下,点击回复,在原邮件的后面输入这样一句话:尽量满足每位来访者的需求,是我们心理咨询师的责任。想了想,没什么可补充的,署上名字,发了过去。

  这次,对方的回信远比我预想的快。大约一刻钟后,也便是我几乎要将这件事忘掉,关闭网页前下意识地刷新了下页面,赫然发现一封新邮件已等在那里了。

  标题仍没变。看来对方跟我一样,此刻就守在电脑的另一端。邮件内容依旧只有短短的两行,口吻却跟刚才明显不同,流露出强烈的合作意愿。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回信,不知道眼下方不方便就诊。年底了,工作繁忙,如果能提供出诊服务,将感激不尽。

  张佳强

  读完邮件,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上。“张佳强”这三个字吸引了我,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刚才还在耳边出现过。我抬起头来,对面的小王此刻已丢掉报纸,站在档案柜前整理资料。

  突然,我记起来,刚才小王转述报纸上的一则募捐新闻时,好像就提过这个名字。是的,那位也叫张佳强,而且出手不凡,以个人名义捐出100万的巨款,也是本市慈善事业的模范典型。两个张佳强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小王。”我打断他的工作。

  他回头。

  “张佳强三个字怎么写?”

  他迷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100万。”我补充说。

  “哦——你说的不会是报纸上的那个人吧。张,张飞的张,佳,佳丽的佳,强,强大的强。”说完,见我一副吃惊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敷衍道。

  如此说来,两个人又靠近了一步。我再次点击邮件回复,在文档框里写道:

  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今天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邮件发出后,我静心等待。小王见事态蹊跷,放下档案夹,绕过桌子来到我身旁。

  很快,对方的回复过来了。

  是的,不知道这和我的恐惧症有什么关系吗?

  “你在跟谁说话?”小王好奇地问。

  “张佳强,你信吗?”我说,同时飞快地敲着回复。

  好吧,我可以出诊。咱们下来电话联系吧!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小王道。

  我边敲着诊所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边说:“马上你就能知道答案了。对了,等会儿电话打过来,你先帮我接一下。”

  二

  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张佳强所在公司的办公楼前。这是栋十八层的玻璃幕墙建筑,地处城市的繁华地段,连同沿街的数栋写字楼一起,构成本市著名的商业街区。虽年假将近,并没影响到这里的工作节奏,正值下班高峰期,大批白领结束一天的工作,从写字楼里涌向街道。

  我乘电梯来到十楼。

  楼廊内茶色的灯光温暖柔和,软绵绵的地毯消去了人们走动时的脚步声,显得很安静。我依照上午电话里的指示,一路寻找着张佳强的房间号,同时脑袋飞快掠过不久前从各种渠道搜集的有关这位即将会面的神秘人物的资料情况。为了此行,我特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一上午都在和小王通过网络和报纸查询张佳强的人事背景。在我有限的几年独立开诊的经验里,对方无论身份还是经历,都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年仅32岁的财富新贵,热心公益的青年企业家,资深的野外探险爱好者,等等等等。舆论给予了他种种富有传奇色彩的评价和头衔,而其中每一条,都深深引起了我的好奇。让我费解的是,这些称号无一例外地与“镜子恐惧症”不搭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因为按照心理学的理解,“镜子恐惧症”的主要成因有两个:一个是害怕认知自我,一个是恐惧自我暴露。通俗点讲,就是对自己很不满意。这类人往往内心充满了胆怯和自卑。张佳强的情况,似乎正好与之相反。

  我胡思乱想时,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扇门从里面打开了,门口闪出个清瘦男人。他转身刚要关门,见到我后犹豫了下,从眼镜片后投出探询的目光。

  “你就是蓝一白老师吧?”他松开门把手,面朝我问。

  “你好。”我伸出手,“你是张佳强先生?”

  清瘦男人愉快地点点头,和我握手。

  “哎呀,很抱歉让你亲自跑一趟,实在是因为——最近工作太忙了。”他重新推开办公室的门,做个邀请的动作,“进来谈吧!”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很大,五十平米左右的面积,格局呈长方形。东侧整面墙是一人多高的书架,整齐排满了大部头的精装理论书籍;书架前是酱色的实木办公桌和黑皮椅;南面是光线充足的阳台,象征性地摆了几盆植物盆景;西侧则用木质隔断围出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应该是房间主人工作之余休憩的地方。置身其中,给人一种朴素典雅的感觉。

  进门后,我和张佳强分别在左首一侧的一排中式沙发上落座。

  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出于职业习惯,我的视线大部分时间就没离开过对方。对从事心理咨询这一职业的人而言,观察来访者所得来的信息,往往跟谈话一样重要。而且相比谈话,对方不经意流露出的言行举止,无疑更要忠实于他的内心感受。此外,考虑到虽然每个自愿接受咨询的当事人都表示,自己愿意真诚回答我们提出的每个问题,但真要做到这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观察工作也就显得格外突出和必要。

  在对张佳强的观察中,不久前还令我困惑的有关他的镜子恐惧症,也有了一个比较满意的解释。我发现他在脱发,症状还很严重,额头部位已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呈现出半圆的弧形。这使得他本来年轻俊朗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长上10岁。直觉告诉我,脱发所带来的形象上的困扰,和张佳强的镜子恐惧症隐约有着某种联系。且来之前,我特意从网上看过他的一些照片,多是去年或更早些时候的了,照片上的他和现在可说是判若两人,从这点也似乎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我和小王费尽周折找来他许多近期的资料,照片却鲜能见到几张,脱发已使得他对自己的形象愈来愈敏感,不愿抛头露面。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短短的一年内出现如此巨大的变化,我想情况可能是多方面的,遗传、或来自职场上的压力,都不能排除。

  我为自己的初步观察结果感到欣慰,出门时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

  “非常感谢你能够抽空过来,”张佳强坐下后,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行原则上是不接受出诊的。”

  “没关系。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也要看具体情况,”我说,为使谈话气氛融洽,解释道,“因为传统的理论认为,心理咨询有它自身的局限性,咨询师扮演的不过是辅导者的角色,真正能改变来访者自身的还是来访者本人,如果对方不愿走出这第一步,余下的工作就很难取得预期效果了。”

  张佳强笑吟吟地听着,不断颔首,以示对我的话理解和赞同。

  “当然了,除此之外,客观上操作起来也有它自身的限制。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咨询师到底还是少数,来访者来自社会的各个方面,要咨询师一味迁就来访者,势必会对正常的工作带来很大麻烦。”

  张佳强闻言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依然写在脸上,神情却较刚才多了几分尴尬。

  我接着说:“不过,还是我开头的那句话,具体情况也要因人而异吧。我们的宗旨还是希望能帮助每位有困惑的朋友。我想如果我的同行知道您有需要,同样愿意登门拜访的。”

  最后一句,我本是出于一种善意的示好,不想话音刚落,对方便直愣愣地插了一句:

  “发邮件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收到回复。毕竟年底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放假——”

  他的话让我一时语塞。张佳强则一脸的郑重其事,局促不安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又坐下去。

  哦,我明白了!他定是曲解了我的意思,误以为我在暗示他最初没在邮件上署名。我暗笑了。其实作为公众人物,尤其是一名知名的成功人士,为了顾及自我形象,不愿将身份直接暴露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情有可原的。

  我觉得没必要再这么客套下去,干脆进入主题。

  “能描述一下你的镜子恐惧症吗?”我问。

  提到自己,张佳强的眼光躲闪了下,刚才的热情劲儿没有了。从他的表情中不难猜到,眼下,这个症状纠缠得他还很厉害。

  “比如,你的恐惧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来还是我主动发问得好。

  “今年春天吧,大概是五六月份的时候。”张佳强说。

  “已经有半年多了。”

  “是啊。”他心不在焉地应和,仿佛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对此多谈些什么。

  “怎么当时没想过寻求帮助?”我继续发问。

  他摊开双手,两眼盯看着掌心的纹路,笑笑:“你也知道的——像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抽不出时间来。”

  “那还能回忆起,最早发现自己出现这种情况时的情形吗?”

  “这个——”他拖长声音,眼睛从掌心移开,抬手再次扶了扶眼镜,作思考状,“应该是一次我去理发店理发的时候吧……”

  他刚开了个头,我正提起精神,准备听他讲下去时,对方的话却无疾而终了,继而闭口不语。

  面对这种戒心重,口风紧的牙膏型当事人,我清楚,自己必须得拿出更多的耐心。

  我决定不再主动发问,而是等他自己往下讲。在默默的等待中,对方果然撑不住,开了口。

  “……我记得公司当时新接了个项目。那段时间,我一直在为此忙于应酬,几天下来,实在累得够呛,以至于当天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店员和我已经很熟了。因为要赶时间,他按我的吩咐,剪刀并没有停下来。等我醒来时,头发已经剪好。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非常陌生和恐惧,随后便逃离了那家理发店。”

  说完,张佳强沉重地仰身靠在沙发上,紧闭双眼,像是过去不堪回首的一幕又在脑子里上演了一遍。

  我停了会儿,问他:“当时,你觉得自己哪儿使你感到陌生和恐惧?”

  张佳强疲劳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你应该知道的。

  “好好想一想。”我说。

  “真的不大清楚。”

  听口气,他是坚持己见,想绕开这个话题了。

  “那你生活中有没有发现,现在的自己跟过去有了什么不同?”我改口问道。

  这一次,我话刚讲完,张佳强便惊恐地睁开双眼,盯着我,用一种咄咄逼人的腔调颤声道:

  “你说什么?!”

  我一怔,原本探向他的身子僵住了。瞬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张佳强身体内部强烈的自卫心理在迅速扩张。自己究竟是碰到他哪根敏感的神经了?我不禁暗暗自问。也就在这紧要关头,张佳强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歉意地摆了摆手,颓然坐回沙发里。

  “对不起,最近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直以来太紧张了。”

  “没关系。”我说。

  “刚才说到哪儿了,最近我有哪些变化?——让我想一下。”他佯装思考地偏过头去,沉吟着。

  “你觉得最大的是什么?”我追加一句。

  “最大的……”张佳强一面重复着我的话,一只手完全是无意识地搔了搔前额。

  好吧,我想他已经给出我答案了。

  许久,见他一言不发。我说:“我可不可以猜想一下?”

  张佳强停止思索,奇怪地看着我。

  “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时常在为自己的脱发感到苦恼。”

  “什么!”

  此言一出,张佳强惊讶得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了。他再也掩盖不住心事被洞见后的那种无以复加的惊骇之情,长时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而那一刻,我同样觉得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媒体所塑造出的强人角色,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内心满是惶恐和畏惧的人物,怯懦、无助,以及急剧膨胀的自我防卫意识,顷刻间暴露无遗。

  对方极度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再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来前我看过你过去的一些照片,所以这对我并不是多么难猜的一件事。”我淡定地解释。

  张佳强凝视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防备和不信任。

  我接着问:“你发现自己开始脱发,是什么时候的事?”

  此情此景,我试图用轮番的发问,来化解两人间的尴尬。

  “脱发?”张佳强这次倒没过多的犹疑,回答得很自然,“应该是去年五六月份吧。”

  “这么说,和你发现自己镜子恐惧症的时间差不多。它们哪个更靠前一些呢?”

  对方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不确定的光。看起来,他似已默认了我的推断,事实和我想象的相吻合。

  “这——我记不清了。”张佳强说完,忽然又改口,“不,应该是脱发吧。”

  好极了!我想。

  “如果是这样,那你想过没有,自己的镜子恐惧症可能会和脱发有什么联系?”

  “不知道。”

  但对方的眼神告诉我,情况与之相反。

  我不知道张佳强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固执地心口不一,却很为自己找到问题的根源而由衷地欣喜。

  “你的脱发看上去还很厉害,我想它一定曾给你的生活带来不小的烦恼。”我说,不容对方辩驳,“因为你前面提到,你是在理发店对镜子中的自己莫名其妙地产生陌生和恐惧感的,所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并且,在我们一般人的观念里,一个人的头发向来事关这个人的形象问题。而当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被自己遇到,偏又无法改变时,如果潜意识急于回避现状,方法又不得当,难免会产生一些非理性行为。远离镜子,在这里也便成了最简单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然后,我停下来观察他的反应,“假如我的分析正确的话,那么我猜,恐惧镜子应该也只是你目前的一种症状表现,生活中你或许还存在其它方面的苦恼……”

  张佳强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微微战栗着。在我说话时,他几次眼睛瞟向办公室的门口,仿佛那里站着个人。看得出他的内心在激烈冲撞着,拼命想离开这个房间,但碍于眼前的场面,又不得不迫使自己留下来。

  给我的感觉,他似乎在强烈地想逃避什么!

  “能谈谈其它情况吗?”我说。

  “……”

  “想来时间这么久了,眼下应该不只是恐惧镜子这么简单了吧?”

  “你说的这些我从没想过!”良久,张佳强如梦初醒般说道。他快速变换了一个坐姿。在我的强压之下,对方明显也在极力调整心态。

  “其他方面,比如说——”我故意对这个话题紧追不放,“拍照,人际交往……”

  “是的是的。”不等我说完,张佳强竟马上承认了,然后垂下眼睑,不再看我。

  “可以讲得详细点儿吗?”

  终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对方敞开了心扉。

  “有时候,特别是心绪不佳的时候,我变得开始非常非常讨厌周围的一切,对当前的生活充满了厌恶,不愿接触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信息,排斥与他人的交往。最初,因为工作忙的缘故,我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前段时间,偶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期关于抑郁症的节目,才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担心,自己再这么任期发展下去,迟早也会走上那条路……”

  “这你放心,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插话进来,安慰他,“我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你并非一直在消极地面对这些问题,而是始终都在积极地寻求解决的办法。”

  张佳强露出惊异的目光。

  “是这样的,上午我从报纸上读过你的事迹。去年七月份,你以自己的名字创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半年以来,一直积极参与一些公益活动。也许当初你这么做的动机是多方面的,但潜意识里,肯定有弥补自己外在形象欠缺这方面的考虑。就是说,你一直在尝试努力从另一个渠道,来重塑自己的形象,这对克服你的心理障碍大有裨益。”

  对方听完,深锁起眉头深思。

  我接下去说:“这样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你既然有心要改变现状,并愿做出实际行动,只是苦于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张佳强急切地问。

  我微笑不答,抬手指指南阳台已灯火阑珊的窗户,说:“瞧,光顾着聊了,天已经这么晚了。我建议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余下的话,饭桌上谈吧。”

  张佳强勉强收回脸上的殷切表情,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显示已是晚上六点五分,时间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小时。这也是我们事先预约好的咨询时间。

  “好吧。”

  他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们到楼下的川菜馆简单吃了晚饭。席间,张佳强话语不多,一心在等待我的指点迷津,但我并没把话题往这上面带。

  吃饭过程中,我发现他虽一开始兴致很好,点了好几道特色菜肴,但等菜真正端上来,却没什么胃口,想来是专门招待我的。果然,饭吃到最后,他告诉我,他现在是一名素食主义者。很自然的,我便联想到了他的脱发上。对方也坦然承认了我的猜测。如此看来,他的生活确已被“脱发”搅得团团转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我问他。

  “有三个多月了吧。”

  效果似乎并不理想。

  “我有个学中医的朋友,听他讲,许多人脱发除去先天因素外,很多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

  “内分泌失调?”

  “对,内分泌失调,大多又是长期的心理压力导致的。”

  张佳强听完,脸色“刷”地变了。

  “换句话说,你眼下最需要的,是如何让自己放松下来,让灵魂喘口气。”

  谈话又回到正题上了。

  张佳强愣神片刻,喃喃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也该好好歇歇了……”

  “马上就是年假了,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解脱一下。我知道每年的二月份,你都会参加一些野外活动。”见他一脸的吃惊,我笑着说,“这都是我从报纸上了解的。做我们这行的,能多了解一些当事人的情况就争取多了解一些,这对我们深入展开咨询工作有帮助。”

  对方沉思许久。

  吃过晚饭,我们约好了第二天继续面谈,便分手了。

  回家途中,当我再次想起与张佳强的谈话时,逐渐产生出一种异样感觉。特别是当想起餐厅里张佳强吞吞吐吐的情形,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头,但到底是哪儿不对,又理不出个头绪。总之,有迹象表明,事情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不过,这个预感也只停留了很短的片刻,第二天,当我再度与张佳强见面,他的气色各方面都明显有了好转,随即也打消了我的顾虑。

  这次我们直奔主题。我按照昨天的思路,将他的问题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具体的治疗意见。如我前文所讲,心理咨询师在咨询过程中所扮演的,不过是导游的角色,最终解决来访者自身困惑的,还是来访者自己,我们只负责帮他们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而已。现在原因已找到,方法也具备了,余下的,就要靠他本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去实践了。当然,这个过程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还会出现一些反复现象,所以,当天结束谈话,我特意留了张名片给他,以便将来他有新情况时,随时和我联系。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1月31日,中午,我接到了张佳强的电话。对方恳切希望我立刻去他那里一趟。他告诉我,有关他的镜子恐惧症,他又有了新的发现需要补充。

  虽然电话里他没透露到底是什么内容,但从他讳莫如深的口吻中,我能感觉到,事情好像还很严重。

  三

  第三次见面仍是在张佳强的办公室。

  我原以为他这么急着把我叫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现场的氛围却让我有些意外,张佳强态度如常地接待了我。他介绍说,昨天和今天两天,他刚忙完了手头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正准备闲下来度这个年假。虽然他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不难看出,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掩盖将要对我谈及话题的重要性,因此,反倒适得其反,欲盖弥彰。

  我知道他这样兜圈子的另一个目的,是在故意等我导入主题,于是顺水推舟,询问起他最近三天来的状况。

  “这几天我一直在按你给我的指导,尽量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工作上,情况有所好转。”他说道,表情严肃起来,“同时,我也在照你交给我的方法,努力从自身查找问题的深层根源……”

  我耐着性子听他侃侃而谈。毫无疑问,他在撒谎,因为没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仅仅因两次咨询便产生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没关系,下面才是他真正要谈到的内容。

  “……前天晚上,我忽然想起件事。这件事发生在一年前,最近老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我想,它或许对我后来的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

  “你说的这件事确切发生在什么时间?”

  我脑海中闪现出几天前,张佳强言犹未尽的情形。看来我当时的预感没错,他对我的确隐瞒了什么。

  “去年的二月份吧。”

  “那时你在度假。”我说。至少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对,在云南。”

  这时我才突然间意识到,为什么张佳强从一开始就希望我到他这里面谈,而不是主动上门咨询。原因并不是像他讲的那样,工作忙得脱不开身,是他有太多的顾忌,一些事情和想法,憋在心里没能说出,或他根本就没打算这么做。通过这几次的接触,我能感觉到他极为在意自己在谈话中所扮演的角色,希望自己从中获得更多的主动权,仿佛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某种安全感。将谈话地点设在办公室,因为这是他平日里对下属发号施令的地方,潜意识里,会觉得比较踏实。

  接下来,张佳强向我讲述了去年二月份,他在云南的一段传奇经历。我很快便被他的故事带入了进去。令我想不到的是,在对方之后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讲述中,我竟几次忘记自己咨询师的身份,全身心地进入到他的叙述里,心情随故事情节的起伏跌宕而波澜不定。

  这也本该是他三天前就和我谈及的内容,张佳强却有意拖延到了现在,背后的动机是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通过这番陈述,我对他的镜子恐惧症该换个新的解析角度了。

  为了本文叙述方便,下面我索性改变方式,省略掉我们谈话中的诸多细节,扼要地复述下张佳强当天所交代的内容。当然,转述过程中,我会对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进行裁减,适当保留重点的部分。无论如何,尽量做到忠实对方的叙述,才是最关键的。

  张佳强提到,去年的二月十四日——也就是情人节这天,他乘飞机飞往了云南的西双版纳度假。这次出行,本也是一次常规性出游,经过几个月的忙碌,紧张的生活节奏和冗杂的工作内容,使他身心不免都感到筋疲力竭,恰逢一年里难得的春节假期,他希望自己能在亚热带的阳光下,得到充分的休息和调整。为了确保此次出行绝对清静,不被外界所打扰,张佳强特意关了手机,选择一个人出门。这个习惯也已伴随他有些年头了。

  这是他首次来到西双版纳,下了飞机才发现,来此度假的游人竟如此之多,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游客,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充斥在他所下榻的城市的各个街道、酒吧、餐馆等公共场所。因此,张佳强的闲情逸致难免大打折扣,受到了影响。事后证明,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不仅是市区,当地的各个景点,同样聚集了大量的外地游人。春节前的三天时间,他总共只去了两个地方,每一处都能见到喧嚣的人群,这使得张佳强心灰意懒,索性暂时放弃了之前拟定的游玩计划,决定在城里多停留几天,等这股正处在峰期的旅游潮退去了再说。

  就这样,张佳强在宾馆里将自己关了一个礼拜。平时没事上上网,或看看书,一日三餐到楼下解决。

  头一天,他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心总也静不下来。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慢慢的,他已能够逐渐融入到这种新生活中。一个星期后,更是如鱼得水,彻底适应了这种深居简出的日子,享受着一个普通人所能享受的所有乐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再也没有繁忙的工作,没有烦人的交际应酬,他不但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到很晚,第二天也能无忧无虑地一觉睡到自然醒。加上这里的气候宜人,阳光充沛,张佳强渐渐也将旅游的事忘在了脑后,只盼望这样安逸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样美好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 到了2月25日,这天早上,他下楼用早餐时,发现大厅里空空荡荡,一夜间顾客大幅锐减。他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吃完饭回房间继续玩他的网络游戏。下午去附近的超市采购日用品时,同样发现街上外地人的身影也大幅减少,张佳强才意识到,自己在酒店里不知不觉已住了有段时间了,外地游客度完他们的春节假日,已纷纷离开了这座城市。采购完毕,返回酒店的路上,张佳强不由再次想到出游的打算,一路摇摆不定,拿不准主意,不过,这个犹豫等他回到酒店后便突然解决了,这里舒适的一切似乎都在召唤他留下来。于是,张佳强在酒店里又小住了三天。

  三天后,2月28日,一个叫王涛的年轻人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

  初次和王涛见面,是在楼下吃午餐的时候。当时张佳强刚结束用餐,正欲起身结账,前厅大门处一位身穿防水迷彩服,脚下蹬一双胶底旅游鞋,背个帆布背包的年轻人推门后步入酒店大厅。他径直来到酒店服务台,卸下身上的负重,和年轻的值班小姐讲着什么。来人的这身打扮与餐厅气氛格格不入,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从张佳强的位置刚好能目睹对方步入酒店的全过程,从来人的装束上可一目了然,这位到这里来定是参加野外活动的。这使得一向酷爱探险运动的张佳强心头一动。他在这里养精蓄锐已有十多天,精力体力都得到了充分的恢复,一想到探险,心情便格外激动。年轻人的到来,使得张佳强首次有了一种想出去走走的冲动。

  生活中我们时常听到或见到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称谓,探险家、背包客、驴友,等等等等。他们的特点是对探险活动充满兴趣,不惜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参与到一项在我们常人看来,并不会带来任何实际好处的活动中,而且活动本身也充满了艰辛和危险。对此,张佳强的解释是,虽然每一次的冒险活动对探险人员而言,在心理生理上都是一系列的巨大考验,但也正是通过这些考验,一个人才能不断地从中认识自我并超越自我,发掘出自身的潜力,培养出一个更为强大的自己,日后,也可以将这种强者的心态带到生活和工作中。当然,这是从功利的角度来理解探险的诱人之处,实际上,作为一名纯粹的探险迷,这项活动本身的引人之处远不止此,对热爱探险的人们而言,享受探险的整个过程,以及探险成功后所带来的莫大喜悦,是其他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也是最为重要的部分。

  自从在饭厅里见到这位年轻人,张佳强便心猿意马、蠢蠢欲动,被点燃了久埋心头的不安分的欲望。尤其巧合的是,不久后他还发现,年轻人不但在这所酒店里安顿下来,两人的房间也只有一墙之隔,成了邻居。这更加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晚饭时,餐厅里零零散散没多少人,张佳强找机会,主动上前和对方搭讪,时间不长,共同的兴趣爱好便使双方聊得热火起来。谈话进行到后来,在谈及到各自过往的探险履历时,两人甚至发现,他们还在不同时间造访过几处相同的地点,这尤其令双方有一种他乡遇知音的亲切感。

  从谈话中张佳强了解到,对方名叫王涛,29岁,年纪虽不大,却也是个资深的探险发烧友了,跟自己一样,从事这项活动已有些年头。这次来西双版纳的目的,就是为领略当地的自然风情。不过,他的目标却不是小城附近的几处景点,而是锁定在城市西南方向一带广袤无人的原始雨林区。那里东、北,西三面环山,形成一条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原始自然带,在王涛看来,也委实是一处再理想不过的好去处。恰逢眼下正值旱季,不仅避开了潮湿的雨期,气温也适宜,他打算在这里住上两天,后天便动身出发,做一次徒步的雨林穿越行动。

  饭后当晚,张佳强回房间后整整考虑了大半宿。第二天,借吃饭的机会,他主动向王涛提出愿意同行的意愿。对方一开始有些犹疑,最终答应下来了。

  当天,张佳强兴冲冲地忙碌了一天。上午从超市采购出行的装备,吃的喝的用的一应俱全,下午从网上仔细查阅了当地有关的环境资料。在度过又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后,翌日,便同王涛一起出发了。

  这次行动无论从行程还是地理条件上看,在两人过去的经验中,都不算是多么特殊的一次旅行。至少张佳强是这么认为,毕竟这座原始森林的面积太过有限了,假如两人以每天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推进,穿越林区最狭长的地带,总共也不过一周的时间。在张佳强看来,凭借自身的经验,完全可以应付得过去,况且,身边还有一位同伴相互照应,所以在做准备工作时,力求一切从简轻装上阵。另外,考虑到离北上回城日期还有十天,利用这有限的日子拿下这次穿越活动,也算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后来的事实证明,两人都低估了这次出行。

  第一天的行动总体来说,还是蛮顺利的。他们沿出城公路往西南方向进发,中午到达原始雨林区的边缘地带。两人在一个收费站停下,就近吃了午饭,做最后一次的补给,短暂休息后,进入了林区。

  摆在两人面前的,是两座山脉交汇形成的峡谷,地势颇为险峻,为了安全起见,也为逐步适应陡然恶劣起来的环境,两人将速度一再放缓,逐步推进。山坡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漫长,至少在五公里以上,而且所到之处,皆是横生的树枝藤蔓,两人不停地挥动砍刀,披荆斩棘地前行,等他们精疲力竭地来到山谷底部时,天已彻底黑下来了。两人就近选了块空旷的平地扎营。三月初的西双版纳早晚的温差还是很大,两人生起篝火,简单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睡袋,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情况几乎是前一天的翻版。两人虽来到谷底,这里的情况却并没多少好转,长期肆无忌惮生长的热带植物成了阻挠两人前进的最大障碍。此外,他们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密林深处的隐蔽杀手——有毒的昆虫,和一些伪装得很好的毒蛇。西双版纳的毒蛇是全国闻名的,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眼镜王蛇、竹叶青、蝮蛇等等,每种毒蛇只要被咬上一口,都有致命的危险。这无形中更增加了行程的难度。

  张佳强这才认识到,自己当初七天走出森林的打算是多么一厢情愿。现实远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得多,最夸张的时候,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仍被林木所困,举步维艰。不过,既然已经上路,就该体面地坚持下去。他不断地这样鞭策自己。让张佳强唯一欣慰的是,通过这几天的交往,他越来越发现王涛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伙伴,两人事先虽已就具体工作做出分工,但对方总会在完成自己那一份后,腾出手来力所能及地帮助对雨林还不适应的张佳强,丝毫没懈怠和不满的表现。两人的搭档也称得上默契,对方大约也很庆幸,自己能遇上这么一个好帮手。要知道,一个得力的旅行伙伴,眼下胜于一切。

  第三天晚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着实令张佳强虚惊一场。

  当时两人已选好了空地扎营,找来干燥的树枝燃起篝火。两人吃过东西,正谈到明天的行程计划时,张佳强突然发现王涛原本微笑的脸骤然变色,同时做出噤声的手势。他立刻住口,仔细谛听。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从旁侧不远处传来。张佳强循声望去,顿时全身的血液冷到冰点。只见两米开外的地方,一条灰褐色的蛇正蜿蜒而来!借着火光,能看出蛇身虽不大,从体态和花纹上看却是条毒蛇!在这危急时刻,对面的王涛抄起根木棍一跃而起打在蛇身上。毒蛇遭到重创,扭着身子翻滚成一团,功夫不大,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这时两人都看清了,这是条成年蝮蛇。与其他的蛇类不同,蝮蛇对热源异常敏感,这条蛇多半是感应到了篝火的红外线,误以为是猎物才发起攻击的。

  以后的几天里,随着两人越来越深入雨林腹地,毒蛇也愈加频繁地出现。他们开始积极加强戒备,夜间扎营时也格外小心,天不黑就选好营地,生火前更是细心检查过附近的每一块丛林,火堆也要尽量生在远离两人睡袋的地方。

  进入森林的第五天,两人带去的干粮吃光了。这次旅行两人针对环境的特殊性,带去大量的饮用水,食物却相对要少。一来两人不可能背负过重的储备上路;二来担心这一带缺乏流动的水源,所以出发前他们便做好了取舍,决定从自然界获取食物。通过几天的行程,两人也发现,在这里获取食物也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地势低洼的地方经常能遇到一些积水区,不少水洼里有鱼,另外树林里还不时能遇到各类飞禽。断粮的头一天,王涛便用竹子和藤条拴了两只弓箭,一人一只,沿路寻找着机会射猎。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推算着行程将近过半,心情都有些激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在两人心里却出奇地漫长。为了纪念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更重要的是鼓舞士气,张佳强和王涛当天放慢了速度,打算采摘一些野果弄几条鱼好好地庆祝庆祝。他们花去一个多小时,在一个水洼里棒打加箭射,捉到七八条搾拃余长的小鱼,然后张佳强回到营地,生起篝火。

  一切准备停当,他正想喊王涛过来一起烤鱼时,身旁不远的丛林里传来一阵尖叫,接着他听到王涛欢呼一声,一只野鸡扑腾着翅膀飞了出来。它先是落到了一棵雪松上,后因站立不稳再次腾空而起,寻找着下一个落脚点。王涛见机追了上去,野鸡最终没能逃脱,被他一箭射中,落在一棵橡胶树的枝桠上。

  王涛兴高采烈,对张佳强说了句:“这下有鸡肉吃了!”,爬上了枝繁叶茂的橡胶树。便在这时,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四

  开始站在树下的张佳强没反应过来,仍沉浸在喜悦当中。树上的王涛却一手拿着野鸡,一手抱着树干岿然不动。原本的欢快气氛被打破了。当张佳强警觉到哪儿出问题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顺着王涛惊恐的眼神望去,只见在他面前一米远的树枝上,隐约能看到一条绿色的带子。张佳强立刻警醒到,那不是什么带子,而是条蛇,而且很可能是条毒蛇!

  竹叶青!

  张佳强打个寒噤。出发前他看过资料的,这是种具有攻击性的毒蛇,虽然毒性并不像眼镜蛇那么剧烈,但在这种情况下被咬上一口,也是致命的。更倒霉的是,王涛此刻已完全没任何斡旋躲避的余地。他人悬在一丈多高的半空,只消稍微有些动作,必将惊动毒蛇。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处变不惊,保持原来的姿势,希望蛇能自行离开。

  张佳强的心揪起来,他默默祈祷着。

  现实显然令他失望,这条蛇一直面对着王涛,不仅没退缩的意思,而且缓缓扬起头,频频吐着开叉的信子。它发现了王涛揣在怀里的那只野鸡,并产生浓厚的兴趣。

  张佳强发觉蛇身在向王涛缓缓地游动,杀机逼近!他的呼吸都困难了。亲眼目睹惨剧的发生是残忍的,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突然,张佳强听到王涛一声大叫,前方有个东西重重地砸到地上。

  张佳强忙睁开眼,发现王涛已仰面从树上摔下。奇怪的是,身上并没有那条蛇,死鸡滚落在一旁。再看王涛,人已昏厥过去。

  张佳强上前两步,想到那条竹叶青,抬头望去,蛇仍攀在树上,一动不动,似乎也被眼前的场面给吓坏了。张佳强顿时明白过来,王涛是在被蛇咬和高空坠落之间,选择了后者。他来到王涛跟前,伸手扶起他,一股鲜血从他的后脑勺汩汩流出。张佳强心里一凉,原来王涛落地时,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好硌在了他脑后。

  张佳强急忙为他止血。包扎好伤口后,他将昏迷的王涛横抱到火堆旁,开始等他苏醒过来。

  时间在缓慢流逝,对方始终没醒转的迹象,张佳强几次忍不住去摸他的胸口,心脏仍在搏动。他再次默默地祈祷着,愿时间能尽快过去,王涛醒后给他一个宽慰的微笑。但整整一下午过去了,什么奇迹也没发生。最后,天渐渐黑了下来,王涛依然不见好转,置身于茫茫的雨林中,张佳强不禁感到一种莫大的孤独和无助。

  怎么办?他不止一次问自己。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张佳强仍睡意全无,反而觉得脑袋越来越清醒。借着微弱的火光,望着熟睡中的王涛,他忽然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认为对方再也醒不过来了,或者已成了个植物人。这个想法犹如当头棒喝,令张佳强手足冰凉、胆战心惊。若事情真像自己猜测的那样怎么办?张佳强想。即使不那么严重,假如王涛一直这么昏迷下去,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张佳强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张佳强被一个低沉的呻吟声惊醒。

  他立刻醒来,并意识到这并不是梦。果然,声音来自王涛的方向。他又惊又喜,昨晚的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王涛的声音听上去虚弱无力,不断重复着“水”这个简单的字眼。张佳强忙取来矿泉水瓶,抬起王涛的脑袋给他喂。才不过半天一宿的时间,王涛的身体遽然垮了下去,像变了个人。他面色苍白,浑身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当水流经他的喉咙时,方能感到他微弱的活力犹存。等水一喝完,又马上睡去,眼睛眨也没眨一下。

  但这毕竟是个好兆头,张佳强原已心灰意冷的心情又死灰复燃。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饿得不行了,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他找来昨天中午捉的小鱼,破开鱼肚清除内脏后先生吃了两条,接着在昨晚的篝火堆上重新生起篝火,煮熟了其余的几条。他吃完四条鱼后,剩下两条,便在火堆旁一边拔昨天捉住的野鸡的鸡毛,一边等王涛再次醒来。

  上午,王涛又醒来过一次,喃喃地要水喝,一点进食的欲望和力气都没有,这使得张佳强一筹莫展。后来,他终于想出个办法,将煮熟的鸡肉搞烂,掺在鸡汤里给王涛一点点灌。对方每咽下一口,就多添了一丝生还的希望。中午,张佳强确定王涛的情况有所稳定,遂到附近去找寻吃的东西。

  遭遇这次意外事故,两人的角色一夜间发生了转变。之前是对雨林比较熟悉的王涛在扮演照顾者的角色,现在这个任务放在了张佳强身上,令他惊讶的是,这一角色转换也是那样的自然,他陡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环境适应,张佳强对这片雨林已有了大概了解,寻找食物对他来讲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他没继续前行,而是沿来时路一路摸寻。这样做当然更多考虑的还是安全问题。在这关键时刻,他不希望自己再出现任何闪失。

  出事后的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王涛的状况没多少好转,这让张佳强的心又重新悬浮起来。当晚,他继续为王涛祈祷,盼望明天能出现转机。可后来的事实却是,王涛非但没醒来,他发现他们带去的饮用水只剩下两瓶了。

  水源就要断了,祸不单行。如此一来,张佳强每天的任务里又多出找水一项。这项工作其实做起来并不难,只需捕鱼时将水洼里的水带回来过滤、煮沸就可以了,工作量却明显加大。最近的一个水洼,距两人的营地大约有一百多米的路程,张佳强几次想将王涛转移过去,但碍于一路困难重重,唯恐途中对王涛的健康造成伤害,最终放弃了。

  第四天,王涛仍处在昏迷中,只有口渴时才醒来,喝过张佳强准备的鸡汤后,又倒头睡去。张佳强的信心在逐渐分崩、瓦解,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生命之灯在慢慢枯竭,每次睡下后,张佳强都怀疑他再也不会醒来,可每次的结果,都让他感到意外。王涛似乎只有一息尚存,但就是这丝气息,却以莫大的毅力坚守在他的体内,定时将他一次次唤醒。张佳强不禁感叹人的生命力之顽强。

  不过,张佳强渐渐的也开始麻木,不再对王涛报有希望。并且几天来,两人的生活条件也在日趋恶化,为了找到足够的食物,他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出更远的距离,因附近已没什么东西可吃。但他仍没选择离开,一如既往地守在王涛身旁,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每次出行时,张佳强都要带上自制的弓箭,愿自己能交上好运,猎到一只野禽之类,可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过。

  这天上午,张佳强已记不清是出事后的第六天还是第七天了,他继续出外觅食。他决定不再墨守成规,向更远的地方推进,寻找更佳的觅食机会。眼前的困境使得毒蛇在张佳强眼里也不再可怕,他甚至巴不得能遇见一条,捉来解决肚子问题。他没吃过却听人讲过,蛇肉与鸡肉吃起来味道差不多。

  这次出行,张佳强收获颇丰,不仅发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大水洼,捕完鱼返回的途中,突然听到一阵“咯咯”的叫声。——是野鸡!张佳强立刻抖擞精神,放慢脚步。果不其然,离他前方几米远的草丛里有野鸡飞过的身影。他马上支箭追了过去。野鸡最终飞走了。不过在草丛中,他发现了野鸡的巢穴,里面的野鸡卵竟有十几枚之多!

  张佳强满心欢喜地带着胜利的果实回到驻地。他盘算着,下午或晚些时候再去野鸡窝附近蹲守,运气好的话,应该还有收获。他生火做饭,一边哼着小曲。正当张佳强摊好鸡蛋,准备煮鱼时,听到一个孱弱的声音在呼喊他——王涛醒过来了!

  他一定是被鸡蛋的香味唤醒的。张佳强忙丢下手中的家伙,来到王涛近前。奇迹出现了!一直以来处在昏迷中的王涛,竟睁开了眼睛!

  张佳强百感交集,眼圈儿顿时红了。

  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王涛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他用力抹去自己因激动流下的泪水,将耳朵凑到王涛嘴边,这才听清楚,原来对方说的是:

  “求求你,杀了我吧!”

  张佳强的心一下子空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会讲出这句话。他直起身,再看王涛,对方也正用浑浊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又把刚才的话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流出。

  “不,你不要这么想,我们还要一起离开这里。”张佳强冲他喊道。

  王涛闭上双眼。

  “我不行了。”他说,声音细若蚊鸣。

  张佳强鼻子一阵泛酸,他想起身边准备好的鱼汤,转身去端。王涛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离开自己,痛苦地哼了一声。

  张佳强端来鱼汤,王涛却拒绝喝下去。他两眼无神,死死地盯着张佳强,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句话:“杀了我吧!”

  张佳强的泪又流下来了。他明白这是同伴对他最后的请求,王涛确实已不行了,这样下去,只有饱受折磨。

  他试着扶起对方,王涛浑身软绵绵的,像摊烂泥一样。张佳强猛地想到,数日前王涛从树上落下时,不仅磕破了脑袋,可能腰也摔断了。一瞬间,支撑他坚持下去的信念坍塌了,张佳强只感到悲从中来。

  王涛看着他奔流的眼泪,也领会到什么,躺在张佳强怀里不再挣扎。他老老实实地喝下张佳强喂给他的鱼汤,好半天,鼓起力气说出最后一句话:

  “谢谢。”

  接着,他又昏了过去,而且再没能醒来。

  这天晚上,雨林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不大,但下了整整一夜。张佳强一宿没睡,冒雨守在王涛身边。在连绵的春雨中,他嚎啕大哭,为失去一位同伴,也为自己的无力回天深深自责。那一晚,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发泄出来。

  哭完,张佳强重新思考接下来的打算。理性告诉他,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只有放弃王涛,但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最终,还是情感占据了上风,他决定继续留下去,等王涛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再作打算。

  而接下来的一天过去了,奄奄一息的王涛仍顽强地沉酣于熟睡中,并没去世的迹象。

  另一方面,环境却在不断恶化。雨水过后,天气持续晴朗,气温上升,王涛的伤口开始溃烂,引来了不知从哪飞来的绿头蝇。绿头蝇,则是死亡的使者。

  这天中午,张佳强继续到两天前发现野鸡的巢穴附近伏击。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他成功猎获了一只野鸡。不过,在返回营地时,让他惊心动魄的事情出现了。

  远远的,与营地隔了一段距离,就见躺在地上的王涛艰难地扭动着身躯,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张佳强开始还有些疑惑,以为王涛又像上次那样醒过来了,走到近前才发现,根本不是,只见一群绿头蝇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迅速离开!

  原来王涛刚才是在本能地反抗绿头蝇们的蚕食。张佳强醒悟到这点时,毛发悚立,几乎惊叫出声!

  这天下午,他给王涛灌的鸡汤王涛再没吃下去,全又吐了出来。张佳强顿感万念俱灰。理智再次提醒他,必须得离开这里了,继续下去,无论对王涛还是他自己都已毫无意义。

  但自己一走了之,王涛怎么办?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活受罪?张佳强回忆起王涛央求他的场景,他的双手颤抖了。他明知道自己依言而行的话,对方可以少受些痛苦,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是夜,张佳强重新被与去留的问题搅得夜不能寐。

  天亮了,张佳强依旧为吃食奔波。他有意在外面多逗留了段时间,想既然自己不能亲自动手,那么就寄望于自己离开期间,王涛能自行死去。想到王涛现已无法进食,离大限时刻恐怕也不会远。一上午,他都在外面游荡,中午回到营地时,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灵魂出窍!

  离很远的地方,张佳强便见到地上的王涛在冲他摆手。他顿时头皮森然,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马上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不可能是真的,肯定是自己的幻觉。等他揉揉眼再看时,那只手仍在朝他缓缓挥动,张佳强的脑袋瞬间炸开了!

  他紧攥着砍刀,浑身的血液像潮汐一样在身体里激荡。刹那间,也许是恐怖激发了潜在的勇气,张佳强觉得自己完全被一种力量攫取,一步步向王涛走去,一直来到他的跟前。

  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与此同时,成群的苍蝇“嗡”地一声散开。

  他一手捂住鼻子,仔细端详,这才发现王涛仍闭着眼睛,他的手不过是一种神经性的痉挛,似乎在下意识地驱赶身上的苍蝇。尤令张佳强不寒而栗的是,王涛的眼睛和鼻孔处,有白色的东西在蠕动——是蛆!

  张佳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巨大的恶心和恐惧使他怪叫一声,随后挥动砍刀,冲上前去……

  许久,张佳强手中的砍刀一次次扬起,又一次次落下。他的脑袋一片空白,灵魂像是被强行拖走,背过脸去,不敢直面眼前的场面。

  不知过去多久,等他一点点从疯狂中醒转过来,目睹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眼前的情形令他触目惊心。只见王涛已被自己大卸八块,破碎的躯体七零八落地摊开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浆带着浓烈的腥气,溅到他的身上、脸上。

  张佳强手持砍刀,痴痴呆立着,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王涛松松垮垮地躺在血泊中,他再也不能动弹了,血浆像一条条的虫子,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里流出,钻入土地中……

  然后,张佳强没有任何犹豫,他简单收拾了行装,转身朝远处跑去。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王涛,离开这座雨林。他掉转方向,一路向东而行,不足二十公里的路程,整整用去了四天时间。第五天的中午,当筋疲力尽的他终于爬到山顶,见到久违的公路后,当即昏了过去。

  后来,张佳强被一辆途经的游客大巴发现并救起,送往了附近的医院。在那里,他度过了一个星期的恢复期。

  期间,每个人对他的经历都充满好奇,但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着沉默,不去打扰他。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恢复体智,主动讲出自己的经历。

  林区的搜救部门闻讯后,立刻出动人力,去雨林搜寻仍滞留在里面的王涛。经多方查找,最终找见的也不过是些破碎的尸体残骸。

  张佳强猜测,在他去后不久,很可能有食肉兽发现并拖走了王涛的尸首。

  这就是张佳强当天下午对我讲述的一年前他在云南的冒险经历。内容曲折离奇,又无比震撼人心。

  五

  故事讲完,我俩都陷入了沉默,空旷的办公室内只能听到空调工作时的微鸣。张佳强点燃一支香烟,抽起来。

  我的思绪飞转着,想让自己从情节里抽离出来,分析这段经历对对方意味着什么。而事实再明显不过,这段经历对张佳强至关重要。从他的谈话中,我也能察觉到,事实上张佳强很早就已意识到这点,可为什么前两次见面时没向我透露呢?他在忌讳什么?

  我正要提出这个疑问,张佳强先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真的,事发后的很长时间,我眼前都是王涛躺在血泊里的场景。血淋淋的,惨不忍睹。”说完,他再度露出痛苦难过的神情。

  话题突然又深入一步。这便是一直令张佳强难以释怀的原因了!时隔一年,他仍在为自己当初杀掉王涛的行为自责。这使我想到几天前,自己初见张佳强时轻率作出的那个判断,看来,脱发只是个表面现象。

  而这样一来,之前的许多疑问也便有了更贴合实际的解释。为什么他在这一年里脱发?原来压力不仅来自工作,还有这重罪孽深重的愧疚感;包括他的慈善基金,也是一种良心上的自我救赎行为。至于他迟迟不肯将真相对我如实托出,原因也大抵如此吧。

  现在他能讲出这些,实属难能可贵,应算是本次咨询工作中具有突破性的一个进步。虽然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他当时看似不合理的突发性行为非常容易,但我没那么做,反过来问他:

  “那你觉得,当时的情况下自己该怎么做呢?”

  张佳强看我一眼,懵然不知怎么回答。

  “显然,这个问题似乎很简单,但你并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我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我们平时生活中本来就有许多行为,是理性无法解释的。”

  对方想说什么,终于没说。

  “譬如吧——你现在的镜子恐惧症。”

  张佳强作出倾听的姿态,熄掉手中的香烟。

  “不如我们设想一下,假如你和王涛的角色进行互换,你认为他会怎么做呢?”我改口问道。

  这次张佳强没加犹豫:“他肯定不会这样。”

  “你怎么肯定他不会?毕竟你连自己都无法把握——在此之前,你也认为自己不会那样的。”

  张佳强一脸沮丧,视线避开我。

  “总之,我不应该……”他说。

  “这是你理性的认识,但你也提到,当时你的脑中一片空白,说明那一刻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理智的范围了……”

  我话没说完,张佳强焦躁不安起来。我的话似乎令他突然间很不耐烦,他哼了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摩挲着头发。

  我不为所动,继续道:“你觉得一个人的理性真的靠得住吗?若是那样,当时王涛央求你帮他结束痛苦时,你为什么没去做?”

  “我承认,我当时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感受……”

  “恰恰相反。你要自私的话,当初就不会守在王涛身边那么长时间了。”

  张佳强停住摩挲的动作,但没看我,也没说话。

  “王涛受伤后你不但没离开,还一直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这怎么算是自私呢?即便当时你没按他的意愿去做,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换来的是个人的解脱,那样的结果不仅使你推迟了离开雨林的时间,期间还饱受道德良心的谴责,甚至直到现在。”

  张佳强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激动得几次站起身又坐下,一心想结束谈话,恨不能立刻从这间屋子逃离出去。他的激烈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明智地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我不禁恍然发现,张佳强心理障碍的根源可能并不在这,还存在其他更深层的原因没被发掘。而我,必须得换个思路来进行后面的谈话了,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我紧急思忖对策。对面的张佳强则不停变换着肢体语言,忽然,他心神不一地说道:

  “对不起,也许你说得很对,可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

  “要是当时你只砍了王涛一刀,你觉得自己现在会好过些吗?”我问他。

  张佳强思量片刻,两眼失神地看着我身旁的墙面:“我不知道。”

  我刚要讲下去,他又答非所问地补充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陌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这句话很突兀,听上去有种无厘头的意味。看起来,他正处在一种思路极其混乱的状态,仿佛对和我的谈话已完全丧失兴趣,一心沉浸在某种情境中不能自拔。这样的话,咨询工作也就很难再正常开展下去了。

  我考虑了下,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已意义不大,不如暂时结束,等他状态各方面有所好转再说。我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点,时间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

  我记起诊所的小王,来前我们约好的,下午我请吃年前散伙饭,不想临时被抓来这里,计划全打乱了。现在不出意外,他一定还在诊所,眼下回去还赶得上。我正琢磨着如何借故告辞时,张佳强像觉出了我的心事,他并不希望谈话就这么结束,再次开口道:

  “不好意思,每当回忆起这些事,对我都是一次痛苦的考验。”他冲我歉意而友好地笑笑,口气异常和缓,“能再陪我坐会儿吗?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

  “没关系。”

  对方态度上的突然转变,让我很意外。接下来他肯定将有所表达。我决定按兵不动,多听为是。

  “谢谢。”

  他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我接受你的观点,我确实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实际上我们大家都一样。”

  “你认为一个人只有更多地了解自己,才能获得解脱吗?”

  “我的专业告诉我,是这样的。”我说。

  “我最初还以为,只要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张佳强带有嘲讽意味地笑笑,摘下眼镜,用手揩了揩镜片,重又戴上,“我的认识是不是太肤浅了?”

  “当然,你提到的那些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我努力让回答言简意赅,点到为止。

  谈话有些偏题了,我试着重新进入正题。

  “假如说,你仍在为一年前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不需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一年里,为弥补这个遗憾,你通过各种渠道做了许多公益活动。倘使你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建议日后也应该在这上面继续努力,而不是单纯地惩罚自己。”

  张佳强沉思很久:“你认为这件事和我的镜子恐惧症有直接关系?”

  “镜子本身恐怖吗?”我说,“当然不,所以镜子恐惧症大多和镜子本身无关,和我们对自我的消极评价有关。——这件事让你感到很自责,不是吗?”

  “还有恐惧……”

  “对,还有恐惧,以及对自我强烈的陌生感。”

  张佳强投来讶异的一瞥。

  “你相信灵魂可以转世吗?”他冷不丁问了句。

  “当然不信。”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陌生了。”他叹口气。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他仍在为砍向王涛的刀子念念不忘。还有——我隐约觉察得到,他内心深处也一直在对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似乎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懦弱,这个固执的念头在潜意识里始终困扰着他。

  “也许你自己并不愿承认,实际上你是一个很勇敢的人。”我突然说。

  “过去我也这么认为。”张佳强嘴角浮出一丝讥诮。

  看来我的推断又应验了。

  “你当时砍了王涛很多刀,而不是被吓退,足以证明这一点——胆小鬼是不可能冲上前的。”

  张佳强没说话,他还分辨不清我的话究竟是开玩笑还是发自真心。他的手再次摸向沙发上的那盒“中华”香烟。

  “不同的人在一些特殊时刻,做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人与人骨子里的差别。就像世上所有的梧桐树,虽然它们的名字相同,但彼此的差异却很大,”我的口头禅又出现了,话匣子也就此打开,“这种差异反映到人身上,更是如此。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些差异的存在,并学着去接受它。虽然上升到理性层面它们有着好坏之分,但潜在的意义却是相同的,都是出自人最基本的生理本能,以保护个体的生存为目的。”

  张佳强仔细听着,准备点烟的打火机迟疑后,放下了。

  我说下去:

  “平时生活中,我们对自己都有个大体的自我认知,这些认知主要来自周围人的评价,属于我们常态下行为表现的信息反馈。而当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我们发现自己并不跟那个固有的观念中的‘我’相匹配时,难免会感到惊讶和恐慌,甚至产生强烈的陌生和恐惧感。事实上,这也恰恰是我们的一个组成部分,只不过,我们过去从没有机会意识到罢了。他们一直就盘踞在我们内心,只有在一些异常状态下才会出现。只要他不进入到我们的常态意识中,不干预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就该懂得理解和接纳他。”

  “杀人凶手也该得到宽容?”

  “每个稍有理性的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凶手。”我说,“所以即使非常苦恼,你一开始也没按王涛的话去做。这也说明了,你的本心是温软善良的。”

  “但是,我还是做了……”

  “因为那时你已经丧失了理智。”我加重语气,“而你之所以丧失理智,是因为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你后来的行为,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这和理性无关。”

  “我不理解。”

  “比方吧——”我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场景,“假设当初困在树上的不是王涛,而是你,你一手抱树一手拿着野鸡,毒蛇在向你慢慢靠近,你的反应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张佳强犹豫不决。

  “我给几个答案供你选择。”

  “好。”

  “答案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王涛一样,直接从树上坠下来。当然,这个前提是需要冒一定的风险。第二种是用手中的野鸡去袭击毒蛇,寻找逃脱的机会。第三种,是不知所措地爬在树上,等着毒蛇来攻击。你可能会选哪一种?”

  “我想——”

  “干脆我们把答案写在手上吧,看看我的猜测和你的情况相不相符。”我说。

  张佳强起身去办公桌上取来碳素笔。他斟酌一会儿,写好了答案,将笔递给我。等我也完成书写,我们交换下眼色,两只手同时摊开。

  答案一模一样,都是“2”!

  “现在我仍说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会接受吗?”我微笑说。

  张佳强木然地看着手掌,困惑中带着惊讶,哑口无言了。

  “这个测试很简单,是检验我们每个人在面对危险和困境时的本能反应。第一种,就是王涛的那种,说明这种人遇事比较理性,凡事喜欢冷静思考后加以解决,习惯将风险和利害经过权衡考量,做出最有利的裁决。虽然王涛没能把握好当时的情况,但他的行为同样有可取之处。第二种,就是你的选择,甘愿冒风险来搏一搏。这种举动不难理解,是最直接、也是最富有勇气的一种。因为想避免自己被伤害,最明显的方法就是消灭敌方了。第三种坐以待毙的情况,和第二种对比鲜明,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妥协、消极的应对方式,实则不然,他也有他深层次的原因,这种情况在动物界中屡见不鲜,便是用装死的方式来迷惑敌人。因为众所周知,许多动物对死去的猎物是没有兴趣的。我想说的是,这三种情况也是人天性里遇到恐惧或威胁时自然流露的三种不同反应,他们没道德上的高低贵贱,都是为保护自身所采取的防御行为。”

  “你认为,这种保护自身的本能是无罪的?”

  “是的。因为我们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道德感属于理性范畴,而生存意志却是一种本能意识。而且法律上也有类似的规定——正当的自我防卫,是无罪的。”

  然后,我把话题落在张佳强一直耿耿于怀的事由上。

  “你当时做出那种反应,正是由于垂死的王涛激起了你的恐惧,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受到威胁,做出的自我防卫而已。跟面对竹叶青一样,你认为只有消灭对方,才能保全自己。”

  张佳强会意了,郁积了三个多小时的愁云,终于从脸上一点点消退,豁然明朗的曙光,取而代之地像花儿一样徐徐绽放。他的表情使我联想到了一只黑色的气球,先是慢慢地瘪缩下去,尔后又重新膨胀起来,且变成了夺目的鲜红色!

  我亲眼目睹这个奇迹诞生的时刻,屋子里的光线似也受到影响,随着他的心情也变得豁亮起来。这种经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非常罕见。我想不仅因为对方的心结积压得太久,还因为我投入得过深,此刻,有所的压抑情绪都随对方一并抒发出来。

  “我们都有权利生存下去……”张佳强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然。”

  “这种保护自我的本能是无罪的……”

  “是的。”

  我轻声作答,心中的巨石落到实处。自己的一番辛苦终没白费,我暗暗告诉自己,这下总算可以放心地结束谈话了。我为自己的付出所得到的回报,感到格外高兴和满足。

  当时的我却没想到,这席谈话的效果还远非如此。这也是张佳强最后一次找我咨询,日后虽我们也有过几次交流,但都与他的“镜子恐惧症”无关。事后想想,这让我也有些不解和意外。

  当天结束与张佳强的对谈,已是将近下午五点。我出了办公楼,给小王打了电话,不出所料,他仍等在诊所。我花了半个小时时间坐车赶回去。

  而张佳强如我前面所讲,自从那次面谈后,再没就“镜子恐惧症”的问题向我咨询过。心理障碍的治疗工作大体上可分为两个重要阶段,一是和心理师面对面的交流,再就是后期当事人遵照咨询成果,生活中自我进行心理调节。换言之,从此他进入到自我调理状态,并且从日后各种场合得到的信息来看,他的情况也确有了极大改善。

  三个多月后,也就是去年的五月中旬,我国的四川省发生了历史罕见的八级地震。这也是建国以来我国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的地震之一,人员伤亡惨重,一时震动了世界。期间,我再次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张佳强的捐赠报道,跟上次年初的雪灾不同,这次醒目的标题下,配发有他的一张彩色照片,大力呼吁全体市民对灾区进行募捐。这显然是个好转的迹象,表明张佳强已彻底走出了往日的阴影。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以后的日子里,这一年的下半年,张佳强的照片连同他的慈善基金曾多次在各种媒体上频繁露面。

  这段时间里,我俩的关系也经历了一个由热到冷的过程。

  最后一次面对面咨询后,张佳强主动和我联系过两次,一次是春节期间,一次是元宵佳节。他两次向我发出邀请,表示出想和我私下建立良好友谊的意愿,但都被我借故敷衍了。因为按照心理咨询的规则,和来访者建立一种恰当而合理的病患关系,非常重要,这种关系一旦破坏,很可能将殃及接下来的治疗工作。不过,我并没有机会将原因直接向他解释清,所以两次后,彼此的联系也就断掉了。

  几个月后,即使是在我眼里,张佳强也和普通人毫无二致了。他开始一步步走出自己的商业圈,利用各种机会,暴露在社会的各种场合中,用实际行动来树立自己的崭新形象。所有的迹象也都表明,我的那次咨询工作是成功的,这种成功甚至超出我的预期。

  当我逐渐将这件事情淡忘,日子被新一轮的主题所取代时,一个全新的生活插曲进入到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上述看法。

  2009年的春节,我是在西双版纳度过的。有关张佳强的探险经历,我又有了新的发现。随即原已尘埃落定的往事,重新变得扑朔迷离!

  六

  我飞抵云南的时间是2009年的1月20日,农历中的大寒,当时我所在的城市连日里铅云笼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一下飞机,我犹如置身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头顶的阳光无私地撒向大地,气温骤然上升了20摄氏度,到处是一片春天的景象。这也是我首次来到这个西南边陲小城,此地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个理想的冬季出游的好地方。

  选择来西双版纳,是我一个月前拟定的打算。当时也没过多考虑到其中可能和张佳强存在的关联,直到买了机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隐约和一年前的那次咨询有关。至少,我是从张佳强那才知道,这里是一个冬季理想的好去处,并默记下来,直到一年后有出行欲望时,重新被唤醒。

  总体来说,我来西双版纳的想法和张佳强的联系也仅限于此。但后来的事实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冥冥中,似乎有种机缘,在将我和他两年前的那次经历越拉越近。

  我在西双版纳逗留了一个礼拜,期间住在J市一家普通的酒店里。跟一年前的张佳强一样,这一个星期,我充分享受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乐趣。跟张佳强不同的是,这七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我没留在酒店,而是买了张当地的旅游手册,按照上面的导引,加入到洪大的旅游队伍中。

  大年三十这天,我是在酒店里度过的,这也是我到达云南的第六天,也便在这天,我的生活轨迹跟两年前的张佳强意外重叠在了一起!

  起因是这样的。

  这天我吃过午饭,沿街去外面转了一圈儿,顺便去报亭买了几本杂志,打算回房间消遣。离酒店还有一截距离,就见几个全副野外装打扮的年轻人从酒店门口鱼贯而出,有说有笑地打我身旁经过。他们不仅吸引了我,也引起了街上行人们的注意。这个场景当即便使我想到了张佳强。下午服务生来送水时,我叫住了他。

  “麻烦你等一等,有件事我想跟你打听一下。”

  服务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跟大多本地人一样,生得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但人透着聪明。他本已放下水壶,正想离开,闻言止住脚步。

  “今天下午我见有几个年轻人从这里离开,像是去参加什么活动……”

  我话没讲完,他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咧嘴笑了。

  “一群学生,利用假期参加野外活动的。”从他轻松的神态中可看出,此类情况他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野外活动?”

  “是啊,每年都有许多人参加。有官方组织的,也有私人承办的。记得去年也是这时候,就有过两次规模挺大的,其中一次还是为迎接‘奥运’举办的。”说着,小伙子嗤地笑了,显然这个堂皇的冠名没得到他的欣赏。

  “哦。”我似懂非懂。

  “一人租一辆山地车,沿公路一直往南行,途中顺路可以游览一些著名的景区,感觉很不错的。想远行的话,还可以办理出境手续,穿越老挝去到泰国。”见谈话能吸引我,他讲下去。对方大概以为我对这项活动产生了兴趣。

  这么说,活动的性质和我想象的并不相同。一场误会罢了。话说回来,一般人想来也不会像当年的张佳强和王涛那么冒险。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问他。

  “再有几天,就三年零两个月了。”小伙子热情回答。

  “那我还想问一件事。”我从钱夹里掏出张小面额的钞票,递给他,

  对方略为犹豫,不好拒绝,只有被动收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有些拘谨。

  “据说两年前在西南的山区,发生过一起探险人员失事的事件,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小伙子想了想,回忆起来。

  “这在当时挺出名的。两个人竟敢去那里冒险——真够胆大的。其中一个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

  “两人中一个叫张佳强,一个叫王涛……”我进一步确认。

  “名字我记不住了,”他摇摇头,打断我的话,“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听说,那个家伙为了自己能活下来,竟吃了他的同伴!”像是为对得起我的小费,他特意补充了句。

  “啊?!”

  此话好像晴天霹雳,我顿时感觉脑袋一阵昏眩,头发像是豪猪的长刺,根根竖立起来!

  见我反应强烈,对方也吓了一跳。看着我,语气有所收敛:“人们都是这么猜的。”

  “为什么?”

  “因为听说人们救下活着的那个时,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可当时他的身上并没有伤口。”

  我记起一年前张佳强的讲述,立即释然。那些血渍,应该是他砍王涛时溅到身上的。

  “而且——”年轻人为表明自己并没耸人听闻的意思,小心地说,“后来搜救人员曾去过森林里找另一个,结果只找到些散碎的尸骨。”

  这些情况张佳强也交代过,他认为自己走后,王涛的尸体很可能引来了野兽。不想我的这一猜测,遭到了对方的反驳。

  “不可能!”他断然道,“这座森林里怎么可能有野兽?不会的。我老家就在森林边上,我从小到大就生活在那。森林里现在只剩下蛇和鸟等一些小型动物了,哪儿来的野兽?”

  面对年轻人的质疑,我犹豫了,顷刻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全身的毛孔不断扩充放大,源源不断地冒着寒气。

  这个事实来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人……天哪!

  “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回过神,却见对方正急切地望着我,想尽快结束谈话。门外的楼道里传来召唤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哦,没有了。”

  服务生忙转身,冲门外应了一声,拉开房门出去了。

  下午,我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度过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服务生的话仍在耳畔回响。

  “听说,那个家伙为了自己能活下来,竟吃了他的同伴!”

  “后来搜救人员曾去过森林里找另一个,结果只找到些散碎的尸骨。”

  “不会的。我老家就在森林边上,我从小到大就生活在那。森林里现在只剩下蛇和鸟等一些小型动物了,哪儿来的野兽?”

  最后,我实在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踱起步子。记忆的闸门由此打开,一年前张佳强和我谈话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毋庸置疑,在张佳强和服务生之间,肯定有个孰是孰非。此时此刻,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我越来越倾向于认同服务生的推论了。不光因为他所列举的那两条掷地有声的事实,还因为和张佳强的接触中,他所表现出的一些,在我现在看来异常的行为举止。

  例如,他当初明知道自己的恐惧症和那次探险经历有关,却故意推迟了几天才交代,背后在顾虑什么?而且照这种情形看,他后来对我继续隐瞒或歪曲一些事实,也不是没可能。最要紧的,张佳强在整个咨询过程中一直采取主动姿态,前后三次都是邀我到他那里去面谈。一年前我已发现,他这样做是出于某种自卫心理,一年后再看,他这样的另一个目的,当然也不排除是担心我会捕捉到他内心的一些秘密。

  最后,我的记忆又回到初次和张佳强面谈后,一起到楼下餐厅共进晚餐的情形,想起一个当时令我很感新鲜有趣的细节:自从那次遇难后,张佳强开始吃素!

  瞬间,所有的疑点在那一刻全面爆发。就像桌上的一页白纸,当我已习惯它的干净洁白时,忽然吹来一阵风,白纸翻卷过来,背面赫然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我感到背心一阵冰凉。

  傍晚来临了,太阳西斜,将落未落的样子。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鞭炮声。我这才猛醒,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便是除夕夜了。鞭炮声响过后是锣鼓,附近像是在举办迎春节的联欢活动。我当时便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人多的地方去。

  我拉开门,朝外面走去,忽然生出个念头,两年前的张佳强和王涛究竟是在这座城里的哪个宾馆邂逅的?可能的话,我真该去那里走一趟,了解下相关情况。一路,我寻找着下午和我谈话的那个服务生,但直到酒店门口,再没见到他的身影。

  与年轻小伙再次见面是第二天的早上。当时我吃过早餐,回房间时,在走廊里和他碰个正着。

  “过年好。”他和我打着招呼。

  “过年好!”

  等双方擦肩而过,我装作想起什么,回头喊他:“对不起,昨天有件事我忘了问了。”

  小伙子停步,转身。

  “你——还记得张佳强当时住的哪家宾馆吗?”

  小伙子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不明白我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随后,他说了个酒店名。

  我很诧异,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很快想起来,那家酒店正好和我下榻的这家在同一条街,往东走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便是了。这几天我每次去超市采购,都会途经那里。

  我致了谢,刚要走开,这次是年轻的服务生从背后喊住了我。

  “还要帮忙吗?”他说,“我有个当年一起出来打工的兄弟,现在就在那个酒店里做事,跟我一样干了三年多了。你也许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我了解的这些,也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满心欢喜,忙答应下来。

  “中午见面吧,我帮你联系一下,约个时间。你也知道,眼下是游客们的假日,却是我们这些人的忙季。”

  “那好,谢谢你啦。”

  他粲然笑了:“等联系好了,我再通知你。”

  我高高兴兴地回到房间。

  半个小时后,我正在屋子里看电视,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对方愉快地通知我,他已和那个同乡约好,并交代了具体的见面时间和地点。挂上电话,我一门心思盼望着时间能早些到来。

  距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我便提前赶到了对面的一家餐厅里坐等。不一会儿,服务生领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过来了。彼此寒暄介绍后,服务生找个借口离开了,只留下我们两个。

  谈话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许是见了陌生人的原因,对方有点害羞和内向,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在发问,他只管回答。我竭力想从他嘴里得到些两年前张佳强在酒店的情况,试图同张佳强本人的讲述进行对比,找出一些漏洞。令我失望的是,小伙子的描述和一年前张佳强的讲述大体上没什么两样。我原本升起的希望之火,又熄灭了。

  餐厅此刻已过午饭时间,客人们陆续离开,我也渐渐对这次谈话不再报希望,正打算就此结束时,一个让我想象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谈话到尾声,我完全是无意地提到了王涛的名字,奇怪的是,对方对这个名字置若罔闻,没任何反应。我以为他已将其忘掉,解释给他听,年轻人却现出疑惑的表情。

  “他不是叫刘雨翔吗?”他说。

  “刘雨翔?”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登记簿上就是这个名字。”

  我立马警觉到,出问题了,张佳强可能在这个名字上对我隐瞒了什么。

  “不是王涛和张佳强去的雨林?”

  “不是,是刘雨翔。”对方坚持道,“你也许记错了,我们的登记工作一向很严格的,而且报纸后来报道这个事件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

  我迷糊了,继而对这个神秘的“刘雨翔”满怀好奇。倘若事实真像他讲的那样,张佳强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又或是,“刘雨翔”对张佳强进行了隐瞒?

  我渴望更详细了解关于这个“刘雨翔”的情况,于是,本来将要结束的谈话又进行下去。

  不料很快,对方的另一个关于“刘雨翔”的描述,让我再次吃惊不已。在谈到“刘雨翔”初次给他留下的印象时,对方很自然地提到一个细节,就是这个人虽然还很年轻,但前额却开始脱发!

  这个描述让我浮想联翩,一下便记起自己第一次和张佳强见面时的情形,当时他给我的最深印象也是脱发。还记得当时我曾近乎武断地认为,他的“镜子恐惧症”也定和脱发有关!我的眼睛一亮,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结束谈话,我返回酒店。途中,纷至沓来的一个个恐怖念头,像鞭子一样不断抽在我的身上,使我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现在想来,服务生的猜测极可能是对的。张佳强在一年前的那次咨询中,的确对我隐瞒了一些内容。而当我再次想起他谈到自己杀掉“王涛”的场景描绘时,不由得魂飞魄散。

  还记得当初,张佳强是那样顽固地认为是自己杀了“王涛”,如果服务生的猜测属实,那么“王涛”遇害前的情况,根本不像他讲的那样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张佳强是在与他的叙述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形下,杀害自己的同伴!

  后来,恰恰也是在我说服他,相信一个人保护自身的本能无罪后,他才放弃了对自我的谴责,从这点也可以推断得出,他的确杀害了对方,反过来讲,理由不外乎是为了保全自身。杀掉同伴才能保全自身,为什么会这样?答案不言自明了……

  这样的话,服务员的推论从另一个方向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这或许也是张佳强为什么避讳“刘雨翔”真名的原因。因为每当提起这三个字,只会使他感到莫大的恐惧。

  “你相信灵魂可以转世吗?”

  张佳强的那句突兀的问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哆嗦了下。他长期以来之所以生活在惶惶不安的状态中,却原来是在疑心自己会变成刘雨翔!(因为正是在那次探险归来后,他才开始脱发的!)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陌生了。”

  他一定是认为,死去的刘雨翔在自己身上重生了!

  换句话说,事情在绕了一圈后,我最早推测他的“镜子恐惧症”和脱发有着直接关系的论点并没错。只不过,这里面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又回想起当初收到张佳强邮件时的场景。从第一天起,他就在强调出诊的事宜。张佳强这样做,无非是希望自己既能遇见一个帮他解决苦恼,又能保守全部秘密的咨询师。事实证明,我也确实满足了他的这两点需求。

  而我,从一开始就被欺骗了。

  多么精明的一个人!

  白纸被翻卷过来,上面不仅写满了文字,还记录着一桩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

  回到房间后,我的心情始终不能平复。在这样一个举国欢腾的节日里,我感到的却只有无尽的震惊和惶恐。这天夜里,恐怖的气息更是从数十里外的那片森林蔓延过来,填满这个小城,进入到我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在度过一个噩梦连连的夜晚后,天还没亮我便起床了,然后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一切,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继续阅读:异档案之十人夜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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