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一天早上，寒寻山上难得放了晴。
大束大束的阳光从云层后洒出，映得碎石子路上光影斑驳，连夜里堆出来的积雪，也溶出了一个个小雪洞。
不知是哪位有闲心的弟子，还在院中堆了一个雪人，又往它头顶一左一右插了两根梅花枝，有趣极了。
在这大好的艳阳天之中，弟子们的心情自然也舒畅了许多。早课结束后，众人便三三两两抱团赏起了雪。几个活泼点的，已经打起了雪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唐休明誊抄完《缚灵神行经》的最后一个字，轻轻将笔搁在石砚上，朝手心里呵出一股热气。
太冷了。冷得他险些连手指都伸不直。即便是在屋内，调出来的墨搁置久了，也会被冻成坚冰。
他将桌上那摞纸页收好放在一旁，又拿出新的宣纸用镇尺压住，稍微活动了一下，便一刻也不敢怠慢地继续抄起了书卷。
这《缚灵神行经》，是他将千经阁一层的经书统统誊抄一遍之后，才从师父谷枫那里破例要来的。它本不是参冥司一派的功法秘籍，就算在千经阁之中，也只有一本，大多时候还禁止弟子翻阅。
毕竟跨门派修习，在当时并不是一件被认可的事情。此书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唐休明抄写得入了神，全然没意识到，外面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
一股寒风突然将木门掀开，几粒雪花哗地涌入屋中。那摆放在一旁的宣纸没了遮掩，呼啦一下飞得满地乱跑。他忙放下笔去收拾，就听那人站在门口柔声道：“休明，这三日我有事，需要下山一趟。你帮我照看一下这孩子……多担待她一些。”
唐休明抬起头，这才看清楚了来人……和躲在她身后的小姑娘。
他用镇尺将纸压好，朝那人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弟子明白。”
行完礼后，便忍不住朝那小姑娘打量。
女孩约莫七八岁，扎着两根小小的辫子，身上的衣服一看便知是借来的，袖口和衣摆大得拖在了地上。师父谷枫将她带来时，显然是刻意梳洗过，还故意用碎头发遮了遮额前那抹深紫色的暗纹。
那暗纹……
他好像见过。
唐休明皱了皱眉。
不等他想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小姑娘却将细眉一竖，瞪大眼睛恶狠狠看他，还朝他呲了呲牙。
他微微一愣，似是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忙别过眼神赔礼道：“不小心冲撞了姑娘，对不住。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她没有名字。”谷枫呵出一口雾气，“她不是中原人，也不会说中原话。我怕其他弟子没有你这般耐心，会亏待她，这才请你帮忙照料一下。”
“……”唐休明蹙眉许久，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犹豫问道：“师父，可她毕竟是女孩，何况……”
何况他虚岁不过十二岁……自己尚且都照顾不好，遑论照顾别人了。
“这点你不必担心。”谷枫道，“我走之后，你同她搬到我先前的院中，一人一个偏房即可。”
唐休明默然半晌，“师父，恕弟子顶撞……弟子仍然觉得不妥。参冥司中，自有比弟子更擅长照顾旁人师姐师妹，师父何不找她们代劳？”
那小姑娘看模样不仅不会说中原话，连听也听不懂。她藏在谷枫身后，警惕而直勾勾地看着唐休明。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挑衅他：你敢留我？你真的敢留我？你信不信我把你吃掉！
谷枫回头瞥见她的神色，暗暗叹了口气。见屋外弟子没人注意这一方动静，她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她的身份不一般……是睢平城来的。原本她应当同族人一样，抽去妖丹，充当奴隶。我念她年幼，又惋惜盛邈将军之德才，这才破格将她救出。”
唐休明听闻谷枫这番解释，微微一愣，“她……是妖？还是盛邈将军的女儿？”
谷枫点了点头，面色沉重。
不久前的睢平城一战，声震天下的盛邈将军大败。将军心有不甘，遂自刎于城墙之下。但世人只知哀叹，却不知盛邈大败之后，妖族将他的妻儿族人尽数充奴……更不知，是分别押送到仙门三大派，用最可耻的方式抽去内丹，任其自生自灭。
妖丹是铸剑的上等材料。
而失去妖丹的妖，在人界根本活不长。
“她只是个幼妖，来了人界横竖都是个死，我便向掌门讨来了。”谷枫道，“妖族到了人界，因着妖力会逆行，往往需要四十九天的磨合期。幼妖掌控不住体内的妖力，多半在二十余日便夭折了。真正撑过四十九天的妖，迄今为止只有缚灵派喻师妹一人……掌门答应我，倘若她能够在这四十九天之中活下来，便应允我收她为徒。倘若半路夭折……就抽去她的妖丹，用来填补你修为的不足。”
用她的内丹……填补他的修为？
唐休明的眼神唰地沉了。
谷枫瞧了眼他的脸色，心里也是暗暗叹了口气。
不用唐休明说，她也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
唐家本就是一修仙望族，靠的不是其他的，正是唐家人与生俱来的、得天独厚的修为。
唐休明却是族中一大例外。他的修为不仅撵不上同族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薄弱一些。故而，虽然他是众弟子中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吃得最快的一个，却怎么也撵不上同门、怎么也修习不了参冥司的术法。
若说他是个唐家的旁支，也便罢了，偏巧唐休明出身嫡系。这样一来，简直给唐家大大的丢了脸。若不是谷枫心肠软，甘愿把他收入麾下，恐怕他现在早被赶到乡下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了。
许是因自幼便受了诸多变故，唐休明比同龄弟子更为早熟，自尊心也更强。反正他除了修为底子弱，其他的还真没啥短处。知书达礼不说，长得又齐整，年纪轻轻的便俨然有了一把君子之骨。
让他取一个姑娘的妖丹来提高自己修为？
估计这对他而言，不是帮助，反倒更像折辱。
不过掌门既然发下话，谷枫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这便是我将她交给你的原因。等一下你收拾好东西，直接去院中找我便可。”谷枫道，“虽说她的死活，本应与你无关，但……无论什么结局，应当都是注定好了的，尽力而为吧。”
唐休明不语，只是暗中握紧了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