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轮子踏着风沙滚滚向前行驶着,越往西走,风沙肉眼可见地大了许多。
沈若风跽坐于前室,拉着缰绳静静地望着前方,没了树木的遮蔽,太阳的光芒也直直地照射在他的脸上。
江念薇轻轻掀开车帘,沈若风似有所觉地转过头,一顶蓑笠却被戴在了他的头上。
“念薇?”他出声问道,语气中带上几分疑惑。
沈若风耳边传来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只听江念薇低低地浅笑道:“这边地界风沙太大,若风可以用这顶蓑笠抵挡一番。”
听明白江念薇的话,不难理解她是在怜惜自己,沈若风不禁也哈哈大笑两声:“那我便先行谢过念薇的好意了。”
他从前走南闯北,日晒雨淋,这些风沙实在算不得什么,饶是如此,他也并没有拒绝江念薇的好意。
望了望外面的满地黄沙,江念薇并没退回至马车内,反倒又出声问道:“这似乎不是去固安的路。”
沈若风听闻此言,来了些兴趣:“噢?你来过这儿?”虽是上挑的语气,但他回眸瞧江念薇的那一眼却莫名带了几分肯定。
江念薇点点头,抿唇笑道:“幼时居无定所,跟着父亲去了好以下地方,后来才在安远城安顿了下来。”
沈若风转回头,轻笑着望着前方:“如此说来你的家乡不是安远城,那你的父亲怎么会强迫你嫁给那贺府入土半截的老头子?”
夏落倚在车壁上,静静地望着交谈中的沈若风、江念薇二人,听见江念薇此言,不免也若有所思起来。
见沈若风提起她的伤心处,江念薇眉眼低了下去,眼中神色黯淡几分,低语道:“自我父女二人在安远城定居下来,他便娶了续弦,我出嫁这件事便是后母撺掇的。”
沈若风向身后的江念薇瞥了瞥,语气中含了几分歉意:“对不住,我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江念薇霎时收起低落的情绪,眉开眼笑道:“无妨,过去的事且让它随风消逝吧。”
一句话,像是在安慰道歉的沈若风,更像是抚慰她自己。
沈若风也咧着嘴笑了笑:“咱们先去伊昭,有个兄弟在那边等着我,等寻着他,再去固安也不迟。”
说着他顿了顿,复又朗声道:“对了,若是你们饿了,便先吃些干粮抵一抵吧。”
夏落:……她是真不想吃那又干又硬的馕了,昨日吃了那许多,她真觉着自己之前差点要晕死在驿站的茅厕了。
然而她自然是不会把这段心里话讲出来,见江念薇一双白皙的手顺从地从车帘上放了下来,夏落也只能作罢。
沈若风忽然侧着身子偏头朝马车后望了望,一抖手上的缰绳,马儿嘶鸣一声飞速朝前方奔去,跑至戈壁旁陡然调转马头,又带着车厢转向朝左侧跑去。
夏落才接过江念薇递过来的一个干涩的馕,还没送到嘴边,感觉身子猝然不受控制地一偏,后脑勺重重地砸向了身后的车壁,而捏着的馕也从她手中迫不及待地溜了出去。
她吃痛一声,还来不及揉揉脑袋,就见江念薇也朝车壁一侧栽去。
夏落连忙直起腰,伸手挡在江念薇后脑处,接着马车又是一转朝向,江念薇又朝另一侧栽去。
夏落的身子也是一偏,便顾忌不上江念薇了,等她撑着车壁再次直起身来,却见江念薇滑倒在她腿边。
湖绿色的裙摆散落开来,江念薇瞪圆了一双美目,就像是嫦娥怀里受惊的玉兔,而她头上的钗坠也是随之一摆。
待马车终于稳定下来,夏落望着瘫坐着的江念薇,连忙递出手将她拽了起来。
江念薇愣了愣,将自己的手放在夏落手心,顺着力坐到夏落身边。
“你没事儿吧?”
望着夏落关切的眼神,江念薇抿唇笑着摇了摇头,缓过神来才道:“无碍。”顿了顿,她又笑着出声调侃道:“没想到小洛虽然是个小男子汉,可手上的劲却不小。”
再次听见“小男子汉”这个称呼,夏落也没空反驳了,她对着江念薇干笑两声,才透过车帘望向马车外,沉下脸道:“沈!……”
不过她连沈若风的名字都没喊完整,就被掀开布帘一角探进来的脑袋给打断了。
只见沈若风将修长的食指抵在了两片微红的嘴唇中间,神色微凝道:“嘘,等会儿不要出声。”
说罢,他便缩回了脑袋,帘子又被放了下来,遮住了马车外的光景,只能在风沙吹拂的时候,能透过缝隙瞧见沈若风的衣角。
见状夏落同江念薇错愕地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疑惑不解,不过还是顺从地噤了声。
沈若风正了正头上的蓑笠,又拍了拍衣袖处蹭上的灰,才从容地跳下马车,一双长腿落在了地上。
他走至转角,轻倚在戈壁上,抱着臂膀咧着唇角笑得开怀,似乎是在静候着谁的到来。
片刻未到,果然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蒙面人眼带几分困惑地望向他的方向,蒙面人一瞧见沈若风,不禁骤然一惊。
“你是在找我吗?”沈若风抚掌一笑,朗声问道。
蒙面人瞥了瞥不远处停在一旁的马车,又收回视线看向沈若风,这才沉下心来,然而并未点头或是摇头,只陡然闪身朝马车奔去。
沈若风收敛了笑意,脚尖轻提,脚边的木棍便霎时间落在了他的手上,蒙面人正要翻上马车,沈若风使着棍子,抵在蒙面人身前一挡。
蒙面人眸色沉沉地望过去,袖中短刀立出,接着便紧紧地朝沈若风刺了过去。
明明是危急时分,沈若风却还有闲心翘了翘嘴角,轻巧地抽回棍子,手中一根不长不短的棍子使得虎虎生风,又抵在了他自己身前。
蒙面人脸色骤然一变,手中的短刀应声落地。
蒙面人一边用手肘格挡着沈若风朝他劈下来的棍子,一边飞快抬手朝地上的短刀伸去。
沈若风似有所觉,手中棍子又一转方向,在蒙面人即将伸手触及短刀的时候,将手中棍子杵在地上一戳、一挑。
只见银光闪烁,短刀霎时间飞到了沈若风的手中。
望着蒙面人恨恨朝他盯过来的视线,沈若风不慌不忙地把玩着落到他手中的短刀,半晌才抬眼一笑。
这笑容落在蒙面人眼中,自然便成了挑衅,他蒙在面巾后的一张脸咬牙切齿了一番,飞将上前,旋身一扭,对准沈若风胸前便要重重一踹。
沈若风神色未变,波澜不惊地斜侧过身,气沉丹田滑到一旁,手中棍子杵地,他顺势站直了身子,反将身对着蒙面人腰侧一踢。
蒙面人躲闪不及,猛然被踹了出去,身子在岩壁上重重一砸,才吃痛地落到了地上,惊起了一地飞沙。
一番过招之后,蒙面人深知自己不是沈若风的对手,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瞅准时机,在岩壁上一踏便要遁走。
沈若风见状更是眉开眼笑,脚尖轻点,飞身上前,转眼间便追上了蒙面人,他腾出手抓着蒙面人的衣领,手上一使劲朝地上一扔,蒙面人又是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蒙面人摔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嘴里喷出一口血沫,片刻后,他静静地望着沈若风提着木棍一竖,将尖锐的地方对准他当胸一刺,全然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
在沈若风手中竖着的木棍只差一寸便要没入蒙面人胸口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
“不要!”
沈若风手上一顿,不由得挑了挑眉转头看去。
江念薇提着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眼中带上几分焦急和担心。
“怎么,念薇认识他?”沈若风咧着嘴笑问道,一边将手中的棍子抵在蒙面人的胸口,却没有戳进去。
江念薇走至沈若风身旁,抿着唇摇摇头:“若风,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我不想你粘上罪孽。”
沈若风闻言,微微错愕了一瞬,她说得是不想让他粘上罪孽?
他回过神来,眼带深意地对上江念薇的眼睛:“这个人跟踪我们许久,若是放他回去向他的主子禀报,咱们接下来的路途可不会太顺畅,那念薇想如何处置他呢?”
他面上笑着,眼中却含着沉沉的情绪,似乎是想要看穿江念薇是在装傻还是……
江念薇望着他,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听见沈若风的话才从袖口掏出来一样东西。
沈若风有些好奇地看去,那是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
“这是?”他不禁出出声问道。
“这是我前夜……成亲的那个夜晚备着的迷药”江念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继续道:“咱们把他迷晕扔在这儿就算放过他了好不好?若风。”
说罢,江念薇有些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考虑的不及沈若风周全,她只是单纯不想看到他的手上沾血而已。
沈若风将充满深意的眼神从江念薇身上收回,嫣然笑道:“既然念薇想要放过他,我又怎么忍心拒绝呢。”
江念薇闻言惊喜地抬起头,见自己劝服了他,眼中不免带上几分喜悦。
“你这药是内服还是外用?”沈若风眯着眼睛又是一笑。
江念薇一愣,既羞涩又扭捏道:“……外用。”
沈若风点点头,从她手中取过瓷瓶,接着转过头俯视着地上的蒙面人。
蒙面人自然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明明说是放过他,他眼中却流露出几分惊恐。
沈若风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蒙面人的面巾,露出来一张苍白平凡的脸,唯独鼻梁上的一点黑痣尤其显眼。
接着沈若风半蹲着低俯下身,手抚上蒙面人的下巴,用了些力道,蒙面人闷哼一声,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来,竟是被弄得脱臼了。
沈若风又咬开瓷瓶的木塞,将瓷瓶里的东西一应灌到了蒙面人的嘴里,行云流水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和怜惜。
江念薇在一旁并未瞧见他全程的动作,在沈若风将蒙面人的下巴弄脱臼以后,她便忍不住转过了身。
“走吧。”沈若风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朝扭过身的江念薇道,仍旧是一副谈笑自若的样子。
在踏出步子的那一秒,沈若风背后的蒙面人应声昏倒了过去。
依旧待在马车内的夏落虽然没有下车察看,却撩开了马车一侧的布帘,早就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看完了全程的情形。
虽然沈若风方才对待蒙面人的动作瞧起来如此冷漠,夏落却也能理解他,毕竟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更何况,他也听从了江念薇的意愿只是把蒙面人迷晕了,而没把人一棍子捅死。
要是真瞧见了那一幅场景,夏落毫不怀疑这几日闭上眼睛脑中都会是蒙面人死不瞑目的样子。
见马车前传来响动,夏落连忙收了心思,正襟危坐起来。
沈若风扶着江念薇上了马车,才自己坐到马车的前室,他一抖缰绳,马车顿时又重新踏着风沙向前驶去。
他望着茫茫一片的前路,嘴角却翘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沈若风拉着缰绳,静静地思索着。
那蒙面人想来应当是之前在驿站碰上的谢冷之派来的,虽然他方才虽然顺着江念薇的意愿放过了那蒙面人,可惜在这样茫茫一片的戈壁,那蒙面人昏迷了过去,身上又残留着血迹,也不知会不会被出没的野兽给叼走。
想到此处,沈若风开始放声唱起小调:“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
时辰眨眼间转至傍晚,沉沉暮色打在一路奔跑不歇地马车上,沈若风一行人也终于在入夜前抵至了伊昭。
“吁。”长长的尾音消逝在漫天的风沙里,伊昭城外虽把守着两名士兵,沈若风一行人的马车却畅行无阻地进到了伊昭城内。
马车停在一处毫不起眼地院落外,这座小院岂止是毫不起眼,便说是破落也不为过。
“尔白兄!”沈若风率先一步推开门踏进院内,朗笑着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