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徐徐。
花小园独自坐在水城偏远一角,这里很安静,只有他、潺潺的水声还有无言的圆月。
现在信使已经越来越愿意让他独处,不再抱着刀跟着他。
或许是认为浪子是盯不住的,或许是看清了他只是名为浪子罢了。
无论是哪一种,花小园都很感谢他,但为了让他心安,还是点了他的穴。
他安静坐着,直到起身才发现乐春正坐在一条小船上,仰头看着他。
看到他转过身来,乐春很开心的笑了。
乐春是个很好的女人,她本性就很善良,又加上这么多年父母对她的奉献牺牲教育,让她即便身处牢笼也还会第一时间担忧他人。
花小园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乐春有些不好意思。
“那晚,我看你在哭。”
花小园在心中深深的叹了下气,乐春的性格很好,可惜生错的地方,她不该在水城,更不该在她那个家。
他想开口劝她回家,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又有什么资格呢?
乐春看他没有说话,便也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她看了看花小园。
“我的弟弟正在说亲,好像是一户商户的女儿,可是我爹嫌那商户地位,配不上我家。”
她有些难过,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商户的女儿,或许年父一直都未看得起。
花小园看了看她。
“你弟弟可喜欢她?”
乐春愣了愣,低下头,有些愤懑。
“我不知道,他……并不是个好人……小小年纪……”
她没有说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听的人未必不懂。
花小园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那个姑娘或许运气还不错。”
乐春点了点头。
“或许她能说一门好亲事,找到一个好男人。”
花小园突然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觉得乐春实在是有些过于天真。
“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在这个染缸里不会变色呢?”
乐春黯然。
“这世上当真没有好男人了吗?”
花小园笑了笑。
“有,只是他们都死了……死了的男人才是最好的。”
这句话让乐春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未婚夫也死了,可他一点也不好。”
花小园摇了摇头。
“你说错了,他很好,他要是不好,就会活着,然后和你成亲,让你比现在痛苦一万倍。他早些死,也用不着你动手杀他,手不用染血,不是很好嘛?”
乐春听了这话,愣了半晌,慢慢说道。
“可是,如果他还活着,我也不会杀了他……因为……”
她看着幽暗的水面。
“因为……我可能会选择去做一个三从四德的好女人,从小我娘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已经听说了他的事,可我不能退婚……我的父母不允许,他们希望我贤良淑德;告诉我成了亲,男人便会收心,只要我肯为丈夫着想,他一定会变好,会爱我。”
花小园没有说话,听着乐春低声继续往下说。
“要是还不行,就努力生一个儿子,男人有了儿子,不是就有了责任,肯定会回头的……我当时信了,因为我爹就是如此……有了弟弟之后,他真的就断了纳妾的心思,也没有再喝花酒了。”
过了好一会,乐春又说道。
“我是不是很天真?”
花小园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天上明月,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那不堪的、让人难以启齿甚至不敢回想的身世。
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母亲对他即温柔又冷淡,有时候会偷偷的观察他,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
他天生就知道不能问父亲的事,但总会忍不住去想。
在十岁那一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母亲先是一呆,继而变得很冷漠。
“都说儿子亲父,所以你就算是跟我姓了花,依然会想要找他是吗?你终于越长越像他了。”
第二天,母亲遁入空门,再也没有见过面。
只给他留下来一句话:他骗了我,我杀了他。
他的母亲当年也和乐春一样,只是和那男人之间还有一个“爱情”的谎言,让她飞蛾扑火,堕入地狱。
而他的出生,则让地狱多了一副镣铐。
在他还未出生前,母亲很担心,如果是女儿的话,害怕会走上同一条路;如果是儿子的话,害怕会越来越像那个男人。
几次药放在嘴边,又不忍心放下,拖了几次,花小园便出生了。
想把花小园困在这个园子里,又不忍心看着他被困;犹豫之间,时间一天天过去,囚禁不住的天性显露了出来,随性浪荡的性格越来越像那个男人。
母亲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花小园开口询问,她才终于下定决心。
既然天性挡不住,她便去青灯古卷,为此赎罪。
了解到这一切,花小园便发过誓,此生会对女人温柔,绝对不会用“爱情”引诱女人,更不会用归宿欺骗女人。
这好像也是他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事。
可是,他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呢?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没有错,但好像又有很大的错。
在遇到甘南之前,他都在因此而愤怒和痛苦。
他变了很多,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内心,他都和那个无所适从的少年不一样了。
母亲到死都没有再见他一面,彻底斩断了他的亲缘。
此刻的乐春,虽然也是被困,但似乎比他的母亲要幸运的多?
毕竟没有孩子的牵扯,也没有灼心的选择。
如果能顺利的拿到牌坊,或许也是美事一桩?
只要乐春能忍受那如同无波古井一般的生活,重复的、无趣的、像个有着四季、阳光的坟墓。
乐春忽然深深的叹了下气。
“我是不是很无聊?尽说些这种毫无乐趣的话,我有种感觉,我可能今后的日子都会想今天这样,活着也只是观察着别人的生活。”
她说完之后,又觉得这样太过扫兴,于是笑了笑。
“我的丫鬟杏儿,明天就要回到我房中了,只要听话,其实还是会有好事发生对不对?”
花小园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乐春今晚上不知道怎么了,有很多的话要说,大部分都是在说别人的事,她生活就是日复一天的重复,只有在夜间才能悄悄的出来透下气。
但花小园听着,并不厌烦。
他也说不清楚对乐春是一种什么感情,里面糅杂了太多的不确定,但有一点他能肯定,就是他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的事,就不能做,甚至连一点火星都不能有。
他希望乐春幸福,可是幸福是什么呢?
是得到那块牌坊此生无忧,还是改嫁良人生儿育女?
花小园认为这些都不是乐春的幸福,她的幸福应该是快乐如飞翔的鸟,自由如风。
可现在说这些,只会徒增痛苦。
乐春说完了杏儿的事,她们从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更像是姐妹。
杏儿并不希望她被困住,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她空会武功,没有江湖经验。
也想过如何逃脱,但最终只能在夜里相拥痛哭,为了那一眼到底却又黑暗无知的未来。
乐春讲着讲着忽然停了下来,她感觉刚才的话题让花小园厌烦了。
毕竟浪子的生活中,恐怕很难有深情。
但花小园却淡淡说道。
“你能有杏儿这样的朋友,是很幸运的事,毕竟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孤独的,从未有过家人,也从未有过朋友。”
乐春低着头,忽然问道。
“我们是朋友吗?”
花小园看了看她,点了点头,笑了。
“是朋友。”
乐春也笑了,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一个守节的寡妇应该做到不苟言笑,尤其是现在。
她小心翼翼的又问。
“你有没有想过归宿这个词?”
花小园愣了愣,点了点头。
“所谓归宿,生前是自己,死后是天地。”
乐春慢慢的想着这句话,居然心中一动,亮起来一点点亮光,但很快便又熄灭了。
她的牵扯束缚太多,首先就是家人,如果她为自己任性了一次,她的家人可怎么办呢?
父亲的升迁、弟弟的前途、还有母亲的脸面。
同一夜,在水城的另一边。
甘云也正在愁闷,来水城的日子并不长,可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全都有了。
愁、闷、痛苦、悲伤、恐惧,这些他从未有过的情绪此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他不停的问自己,如果甘南真的该死,他该怎么办?
甘南该死,很可能代表着他就不该出生。
他静静坐着,身后出现了脚步声,看到他在停住了。
是苏素风。
看到他就转身要走,甘云起身追了两步,忽然说道。
“对不起。”
苏素风停住脚步,微微偏头。
“什么意思?”
“之前我做的事,对不起。”
夜色很安静,停了一会,甘云慢慢开口。
“我一直认为,他是他,我是我,但今晚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我和他是父子,是割不断的血缘,是根本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看着苏素风的背影。
“不管是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些女孩子,我会尽我所能,把她们都找到。”
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
“你能为朋友做到如此,我很佩服,如果有可能,我也愿意尽一份力。所以,你利用我吧。”
他说的都是真话,真正从心里佩服苏素风。
一直以来,在他的印象里,女人似乎都是被害者、被保护者,过于柔弱而让他刻意远离。
他愿意保护弱者,不分男女,但并不想因此生出感情这种麻烦的东西。
所以他从未怀疑过男装苏素风的性别,在他印象里,只有男人才有这么强,才能有着“惹事”的能力。
但,苏素风是个女人,还是一个为了朋友,甘愿付出一切的女人。
这份情谊,甘云自问达不到。
所以他真的很佩服。
当然,他也带着一份私心,一份下定要偿还父债的私心。
“你也可以不用对我坦诚,我也不会在纠结这个问题。”
苏素风转过身,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感动,但稍瞬即逝。
言语是廉价的。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她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此时说的话,很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忘记,就会背叛,不到最后一刻,什么话都是空中楼阁。
“我出卖过你,你不介意?”
甘云笑了。
“你也救过我。”
苏素风看了他一会,又问。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甘云微微低头,把那张残破卷宗的事慢慢的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