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了一夜,火总算是灭了,店也没了。
阿勇丢了一支眼,还受了点伤,好在同眼睛比起来不算重。
莫暝看着还在冒着烟的废墟,忽然笑了出来。
人生就是这么可笑,有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就能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自从碰到甘云后,他的人生就像是疯马受惊一般。
甘云,真他么的是个扫把星。
老头交待了前因后果,他也很后悔,如果不隐瞒,或者还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现在伙计死了,他居然活了下来。
莫暝边听边点头。
真是小看了甘云,居然江湖里还有朋友愿意舍命来救。
看了看因为受罚而趴在地上的老头,一脚踩断了他的脖子,没用的废物,就该早点死。
苏素风留下的刀和两锭银子,上面的标记已经磨去,但很可惜,只要东西还在,就没有找不出来源的道理。
“好好的查,把这人查出来,如果牵扯到哪个门派,杀鸡儆猴。”
苏素风这边也没有好到哪去,半边身子还是发麻,不过幸好阿勇那一掌劈下来的时候,楼榻让他只使出了五成力,没有大碍。
同阿勇丢了一支眼来比,她还是赚的。
想到这里,她便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鹦鹉很担心她,一直窝在她的脸旁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想要给她力量。
只要甘云一靠近,便脏话连篇,让苏素风不得不捂住它的嘴。
它知道是因为甘云,才会让苏素风变成这样。
甘云这两天也并不好过,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不好过。
经常发呆,偶尔还会突然落下泪。
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落得如此境地,一切的变化都好像是从遇见莫暝开始。
莫暝,简直就是他人生中的灾星。
可是他却对这个灾星无能为力,一想到在黑店的遭遇,他恨不得立刻杀死自己。
“起来。”
苏素风一边慢慢活动右臂,一边冷声命令。
“跟我走。”
甘云有些惊讶,还是跟了上去。
苏素风轻身掠起,带着甘云左窜右拐,就要在他几乎都要迷路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你看看那个老头。”
甘云看过去,一个衣衫褴褛、眼睛全瞎的老人正在抖抖索索的翻着街边的垃圾。
“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铸剑人;只用了三年,他打造的剑就超过了他的师父,五年之后,他取代了师父,成为了江湖第一铸剑人。”
苏素风顿了下,然后继续说道。
“又过了十年,他有大笔的银子、江湖地位,还有妻子,也有孩子,一切都很美好;他也是个很好的人,从来不会伤人,更不会害人,但是……他却一步步变成了这样,家破人亡,双手俱毁,随时都会死,如同尘埃。”
“为什么会这样?”
苏素风笑了笑。
“这世间很多事都无法回答为什么。有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选择,甚至只是一个不经意,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命运就是如此,你只能珍惜,却不能掌控。”
她看着甘云惊疑的目光,又飞身向前,落在一个张灯结彩的院子。
这是一个员外的家,今晚上纳了一门妾。
“你想不想知道,还有谁会比刚才那个老头更可怜,更悲惨?”
甘云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苏素风眼中似有泪光。
“那就是这家的妾……这是她被她的丈夫卖的第四次,我曾救过她,可她又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她却无容身之地,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被当成货物典当。她想去死,可是她的孩子还没有长大。”
她看着甘云。
“这世上的痛苦就像是无穷无尽,你永远都不知道何时才会结束。”
甘云愣愣的听着,他从未想过痛苦会如此绵长、浓烈,相比之下,他的痛苦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可承受。
可是,只是比较痛苦,就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吗?
“我知道你的痛苦,你是被冤枉的,我能帮你。”
甘云吃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你要什么?”
“如果你能清白,你要帮我找个人;如果你不能,我要你的赏金,你的通缉令应该很快就要发下来,我要用你换银子。”
她看着甘云。
“反正,不是我抓你,便是别的猎人抓你,在我手里,换的银子还能帮别人。”
“找谁?”
“到时候再说。”
“能帮我多久?”
“两个月。”
甘云一愣,过了片刻,忽然笑了。
“好,很好。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呢?能用我的命换几个人的人生,也算我为甘家做了好事。”
苏素风没有说话。
甘云又问。
“只是,我要先问清楚,你从长安开始,就对我有敌意,为什么?”
苏素风没有说话。
甘云又问。
“为什么你会劫持小东?”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为了我的朋友。”
苏素风再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并不能完全信任甘云,尽管现在的甘云四面楚歌,处处杀机。
她不想对甘云透露太多的消息,因为当年的事情,甘南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虽然甘家父子失和,但血缘就是血缘,斩不断。
况且甘南已死,活着的人总会在心里美化死去的人。
“你不会懂,你只不过是一个被惯坏了小少爷而已。”
甘云没有说话,逃亡江湖的这些天,他变了很多。
还有两个月,如果没有逃出来,或许现在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每一秒,都是生命的倒计时,除非他能抓到活着的莫暝。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你要什么?”
“小东,还有你的事。”
甘云的记忆力很好,默写出了在档案楼里看到的卷宗,还有关于莫暝的所有调查记录。
苏素风看着,有些心惊。
那天黑店里遇见的居然是莫家的人,她在江湖上听过莫家的名号,知道莫家来头不小,但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有去招惹。
这一次,算是因为甘云彻底惹了莫家。
如果将来甘云还是要死在莫家手里,还是要早早的做下打算才行。
甘云,真是有毒。
“花小园。”
苏素风抬头看着他。
甘云有些不情愿的说道。
“还要找到花小园,他曾经和我爹,是朋友……或许,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顿了顿,想到了在祠堂里逼问甘南是否杀人时的场景,当时甘南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难道,甘南是希望他去查一查吗?
或许,甘南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水城,回南当铺。
花小园就在这里,他是当铺的掌柜。
甘云看着大大“当”字,心情很是复杂。
这个花小园真的能信任吗?
苏素风更是心情复杂,这个花小园既然是甘南的朋友,为什么消息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收到的消息上,甘南当年在水城只有一个朋友,他被押回长安后,那个朋友便也销声匿迹。
当铺里,花小园也有些心烦意乱。
这两天右眼老跳,他看了看坐在斜侧抱着剑盯着他的信使。
几年前右眼也这么跳过一次,就来了这个信使,这次跳的比上次厉害多了,不会要来两个信使吧?
或者,是那位难缠的大小姐要来?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跳,赶紧起身。
信使也跟着起身。
花小园又冷静下来,那位大小姐要是来,这位信使早就疯了。
于是他又坐下了,信使面无表情也跟着坐下。
花小园朝后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随意往桌上一搭,闭目养神。
甘云和苏素风进来了。
房间里光线很暗,他又坐在阴影里,但甘云还是看清了。
无论是谁,只要不是瞎子,走进这间屋子,都会一眼看到花小园。
很高、很瘦,肩很平、腿很长,有着刀削斧劈一般的脸部轮廓。
阴影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轮廓更加清晰;额头饱满,眉骨高、鼻梁更高,颧骨就像是悬崖边上突出的岩石,尖锐又锋利;唇角紧闭、非常清晰的下颌线,显出一股凌厉之气。
精心修剪的胡子,减弱了他的攻击性,多了几分文气;浓密的头发和乌黑秀长的眉毛,显示出他旺盛的生命力。
人到中年,阅历让他充满了神秘的故事感,却没有中年男人特有的沉闷酸腐。
“请问,哪位是花小园前辈。”
甘云上前抱拳,恭敬的问了一句。
信使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花小园。
花小园微微睁眼,伸手拉开了遮挡阳光的竹帘。
一双黑白分明,眼神锐利的眼睛,看了看甘云又看了看苏素风,笑了。
看来今天来找他的人,来了。
“我就是。”
他的声音低沉,很慵懒很有磁性,还带着些许蛊惑。
“大家都叫我花爷。”
他觉得甘云很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记忆早被封存,埋在心底多年,他懒得打开,也不敢打开。
眼前这两人又年轻又漂亮,一点都不让人讨厌,尤其是那个肩膀上站了只鹦鹉的人,让他很有兴趣。
甘云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
“能否借一步说话?”
花小园知道他说的是信使,可惜,这个信使自从一出现便再也甩不脱。
“有话请说,都是自己人,你把他当成聋子就行。”
甘云又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
“花爷……可否记得甘南?”
花小园的笑忽然僵在了脸上,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他收回了长腿,站起身看着甘云。
他的身上出现了一股肃杀之气,让房间里的空气也突然开始压抑。
苏素风忍不住捏紧了飞刀,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出现了防御姿势,鹦鹉从她肩上飞起;信使看到她的动作,也站起身,握紧了刀柄。
时间在一秒秒过去,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
“我不知道这个人。”
花小园忽然开口,他背转身,沉声又说了一遍。
“我从未认识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