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平见躲不过,只得由薛长庚回身拉着,由他身后绕到跟前,小心谨慎的跟那戴雨龙打了声招呼:“戴处长好。”
“白先生果然是……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戴雨龙从头到脚打量了白小平一番,话语虽然是在夸人,但白小平从里面听出了毫无信任感的虚伪客套。
客套他能明白,本来他自己常年在外,见的人多了,跟不好相处的人,倒是也免不了虚情假意客套些。
但这戴处长明显不是,他看自己的眼神,竟像是隔着衣服皮肉能直接把人看穿一般,就像那传说中的“秦王照骨镜”,连骨头有几斤几两重都能马上算好的那种。
白小平很怕这个人,至少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这么怕过一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的。
所幸薛长庚似乎很快察觉到白小平的异样,又把他拽回到自己身后,挡在他和戴处长之间,随便客套了几句,就拉着白小平在最靠近门口的座位,远远坐下了,跟对面这目光如炬的戴处长隔了整整一个大圆桌的距离。
落座之后,白小平才发现,薛长庚右手边坐的,居然是上次在天津站月台上、与他接洽押送刺客的寸头青年。
那天的确距离太远,在月台上看不真着,但至少发型、衣着和身量都没错。白小平于是借这机会,又稍微打量了那人两眼。
这人年纪应该跟薛长庚差不多,相貌虽比薛长庚稍逊一筹,但也算得上英俊周正。只是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没什么棱角,生了双有点清秀的杏核眼,眉毛稍短,要不是眉宇间过于凌厉的英气,看起来就是个十足的白面小生了。
不知为什么,白小平对这样的人,有点欣赏不来,或许是因为太凶了吧?跟戴老板那种隐隐透出的阴狠不同,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凶狠,简单来说,就像离了群的独狼一般。
果然,这青年除了偶尔跟薛长庚说上一两句话之外,并不和其他人寒暄,对戴老板也只是敬酒时才跟着站起来,话不多说,只拱手示意,便自己一饮而尽了。
“薛老板,这位,是不是先前在哪见过?”白小平于是没话找话的跟薛长庚问道。
倒不是对这人有多大兴趣,只是觉得如果真是在天津站负责押送的人,一定也知道些关于刺客的情报。
“哦,他叫赵垣君,是我在黄埔军校的同学,之前跟我一起去北京出过差的,不过当时没机会给你们介绍。”薛长庚很自然的将身边的寸头青年引荐给白小平。
“啊,赵先生,莫非就是追查坂西公馆情报的……”
“白先生,久仰。”
对方用一句干巴巴的招呼,就把白小平那套猜测的话,全部都给噎回去了。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白小平更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什么机关术操纵的木偶似的,行动做派一点人味都没有。
“赵先生,好说,好说……”
白小平只好尴尬的讪笑了两下,暂时打消了跟对方套话的念头。
“垣君他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跟外人聊天,多担待。”薛长庚见状,在白小平耳畔贴心的轻声解释道。
“不碍事,不碍事,毕竟在座的各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是我有些失礼了。”白小平连忙摆摆手,朝赵垣君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也不介意对方是否待见自己。
毕竟本来自己就是个外人,这一屋子的特工聚会,自己一个记者混在里面,实在是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所以他根本没心思吃东西,薛长庚又不好在人前太照顾他,就这样一顿晚饭下来,只稍微吃了两口紧挨着自己的素菜,跟没吃一样。
那戴老板倒是没少跟白小平说话,问了他不少关于报社的机要问题。
白小平连忙推说自己才入社不久,根本没接触过核心业务,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谁知那戴处长皮笑肉不笑的反问道:“白先生,这就是你没有诚意了。能陪那张雨亭走完最后一程的,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新人吗?我想史国梁经理应该还不至于看人眼光这么差吧。”
听对方提及雨帅和大先生,白小平浑身一激灵,但随即又满脸堆笑的敷衍道:“是大先生错爱罢了,白某真的只是个学徒,目前还在副刊《青年之声》实习呢。”
“好吧,哈哈哈……”戴雨龙发出了一阵有些阴冷的笑声,眯起眼将刀子般锐利的目光打在白小平脸上,不咸不淡的说道,“反正你现在也是长庚手下的线人了,还是尽早学得机灵点。当然也别机灵过头,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这76号党务调查处,向来可是不养闲人的。”
“那是,那是……”白小平脸部肌肉抽出了两下,挤出一个十分勉强又难看的笑容。
晚宴结束后,戴处长请大家去打台球,赵垣君直接说没兴趣,就回房间去了。薛长庚也跟他推说,自己舟车劳顿,有点不太舒服,想去喝点茶休息,就此拜别了处长,拉着白小平去往一楼的茶寮。
他们找了一处靠窗僻静的雅座坐下,薛长庚点了一壶龙井,又要了七七八八好多样点心。
待点心和茶水上齐了,他才将一碟鲜肉月饼推倒白小平跟前,学着他的语气,微笑着对他说:“看你刚才什么都没吃着,怪可怜的。这会没外人了,可劲儿造吧!”
东北话“可劲儿造”,从这苏州小男人嘴里说出来,倒是有种别样的风情,让白小平听着很是心动。
不过心动也抵不上食指大动。
刚在那阴阳怪气的戴处长面前拘谨了半天,如今终于自由了,嗅着清新的茶香和刚出炉的点心飘来的扑鼻香气,白小平的五脏庙首先了提出抗议,发出了两声令他羞赧的“咕咕”声。
面对薛长庚殷切的目光,白小平低低的说着了句“那我不客气了”,就捏起一块月饼,一口咬掉了大半块。
几碟点心下肚,终于缓过劲来,白小平喝过半盏茶,心满意足的抚了抚胸口给自己顺气,这才有心情欣赏起薛长庚吃东西的样子来。
真好看,越看越容易让人心动,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他。
啧啧,还真是那句古话,饱暖思……那啥来着。
发现对方注意到自己,白小平意识到自己有点花痴了,连忙又把头低下,盯着自己脚尖。
真是的,应该都怪他!谁让他生得这么好看来着!
虽然明知这样的想法很不讲道理,白小平还是止不住的在心里抱怨道。
然而突然,一只精致的细长丝绒锦盒,伸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哎?这是?”
白小平抬起头,发现薛长庚正站在自己身边,修长的手指捏着暗红色的锦盒,真是衬得那只手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了。
“给你的。”薛长庚说着,将锦盒搁在他大腿上,然后弯腰低头,凑在他耳畔以低沉而撩人的声调,轻声说道,“生日快乐,白小平。”
“啊,我自己都忘了的……”
白小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然后双手捧起那只锦盒,以十分谨慎的动作,将它轻轻打开来。
猩红色的丝绒软垫上,安静的躺着一支造型独特、豪华气派的高级钢笔。
深蓝色的笔身上,雕刻着一条盘旋而上的金色飞龙,同时笔杆的另一头上,还刻了一个金色的“白”字。
“我找人给你订做的,应该用得着,看看喜欢吗?”薛长庚温声说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含着满满的宠溺之意。
“这,也太贵重了吧?”
白小平小声咕哝着,将金笔小心翼翼的捏在手里,不敢放肆把玩,只欣赏了一会,又放回到锦盒里,然后摇摇头说:“这我哪敢在报社里用它?实在是太张扬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诚恳谢过了薛长庚的好意,并说自己会好好将它珍藏的。
“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该考虑,回报我一下呢?”
薛长庚从白小平身后弯腰扶着椅背,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意味深长的低声问道。
“嗯,那我,回头用你送我的钢笔,给你写一篇专访好不好?”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白小平一本正经的敷衍着。
“专访?”薛长庚轻哼了一声,表示不屑道,“谁稀罕那玩意?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76号的身份,本来也不能轻易见报的。”
“那你想怎样啊?”白小平有点不耐烦了,推开对方抵在自己肩头的下巴,回过头皱着眉问道。
“非要写的话,你就给我写封信得了。”
“信?”白小平觉得他有些胡闹,“这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想见随时都能见到,还有什么好写的?”
“我想看你给我写点,你平时说不出口的真心话……”
薛长庚深沉的声音,在白小平耳畔轻轻撩动着,虽然没碰到他的耳朵,却也令他耳尖通红了。
他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心里不由自主想的竟都是——该给他写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