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琨】
生命
吃晚饭的时候,税诗诗阴沉着脸坐在妹妹税妍妍对面,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扒饭,动作机械得像是每天早上用硕大扫把扫街的清洁工:一下接着一下,节奏与她晦暗的面孔相得益彰。与之不同的是税妍妍银铃般的笑声和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声音:“就这样,新老师被几个男同学气了个半死,摔门走了,临走时还狠狠地对我们全班同学说‘我看你们这样怎么上重点中学’!”接着她放下筷子,捂着嘴笑个不停,似乎没注意到身边的姐姐今天很不开心。
税诗诗和税妍妍对面坐着的依然是爸爸妈妈。他们与平常一样,被小女儿的欢愉感染,很是放松,完全没注意到下班回家的税诗诗没说过一句话,更没注意到今天其实是万圣节。
“太过分了。”爸爸大口地咀嚼着,飞快地将食物送到嘴里,速度快得有点像税诗诗小学时参观的第三大街电子厂的流水线。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说话,虽然听上去多少有些含糊不清:“都快上初中了,你们还这么顽皮。纵然是新老师也不能如此对待嘛,这件事你没有参加吧?”他的话音还没落,妈妈就慢条斯理地把话接了过来:“我们女儿很乖的,你不要操这种心。”说着她在面前的菜碟里翻出一块瘦瘦的红烧肉,很小心地在眼前晃了晃,然后才放到嘴里慢慢地品尝,良久才说道:“你们听说没有,有人说1单元的刘工程师死了唉。”
妈妈说的刘工程师叫刘得水,是爸爸单位暨塞北市工程机械厂的总工程师,早年留学美国,去年刚刚退休,有个女儿已成家出国。前年和妻子因为什么说不出的原因离了婚,一直独身在家,据说在搞什么发明创造。税诗诗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其实也没什么坏印象,就是见了面叫一声刘伯伯而已。如果换了平日,她一定会凑上去问清楚,只是今天她心情异常不好,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
税诗诗的动作引起了爸爸的关注,他把脸扭过来望着税诗诗,但很快又转到了妹妹身上,因为这时她正向妈妈发问:“他怎么死的?”
“我也不清楚,只是买菜的时候听赵婶说的。”
“那是个长嘴妇,别听他胡说。”听妈妈提到赵婶,爸爸轻蔑地哼了一声:“上次她还说一楼的王大娘去世了呢,结果没几天我又见到王大娘打麻将。”
“对,我也听她和几个婶婶说过奶奶住院什么的。”税妍妍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她的话又起了作用,连正座上一直不吭不响的奶奶也把目光挪了过来。妈妈这时才感到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尴尬地对奶奶笑道:“我也是听赵婶随便一说,妈别听他们瞎说。”
奶奶点了点头,缓缓地把筷子放到桌上:“我没什么,白天晚上都有你们照顾我这老婆子,还怕阎王爷收了去吗?倒是老刘一个人不容易,虽然赵婶说话打五折,但赶明儿你还是去瞅瞅,看能帮上什么忙不?”说这话的时候,奶奶把目光转移到了爸爸那儿,爸爸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奶奶满意地把目光放在了税诗诗身上:“诗诗一晚上都没说话,怎么了?难不成又和男朋友呕气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提男朋友还好,一提起来税诗诗就感觉满肚子的委屈。要是在别处也就罢了,在家里都没人关心自己。她像吹足气的气球般突然爆炸开来,炸得整个房间都能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吼叫:“以后谁也别跟我提他,我再也不结婚了!”
税诗诗的话立时就起了效果,大家吃惊地望着她,数秒之后又都变换出各色表情来。爸爸恼羞成怒地扔下筷子,圆睁双目厉喝道:“诗诗,你怎么和奶奶说话呢?结不结婚是你的事,奶奶还欠了你的不成?天天因为这点事拉着脸,你以为家里人爱看啊?你们就不能好好商量商量。不用说我也知道,准是你太任性,见什么让人家小梁买什么。”
本来满肚子委屈的税诗诗一直等人问出来好倾诉一番,谁知道被爸爸劈头盖脸地这么一骂,她立时有种让人在天安门广场扒光了的感觉,所有人都在耻笑自己。在这一刻,世界上的人突然分成了对立的两派:税诗诗和其他人!她与妹妹、爸爸、妈妈以及奶奶虽然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争气的泪水如放闸的水库,立时划过整个面庞。她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家人,感觉像被抛弃在孤岛的婴儿。此时,耳畔又响起奶奶温柔的声音:“诗诗别哭,我昨天去上香的时候又见到广元大师了,他说人的姻缘都是注定的……”又是那个什么无所不能的大师,奶奶怎么有那么多闲功夫去找他聊天,唯心主义、封建迷信!税诗诗气愤地站起身,用尽全力向自己房间跑去。
“我恨你们!”这是税诗诗记忆中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跑回房间的时候,税诗诗疲惫地瘫软在床上,抱着枕头任意发泄着心中的苦闷和不满。更令人伤心的是,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妹妹,都没有敲开那道其实并不甚结实的门,税诗诗难过地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税诗诗才停止哭泣,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时候,她感觉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难受,急需点水来补充刚刚大量失去的水分。
税诗诗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推开门,发现家里的灯都已熄灭,走廊里传来楼上醉汉老孙头含糊不清的喊叫。她看了下客厅的时钟,然后走进厨房拧开煤气阀,将水壶放上去打着火,又迷迷糊糊地返回回房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睡梦中,税诗诗好像看见男朋友小梁正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错了。恍惚间,税诗诗觉得自己赢了,她得意地望着远处氤氲中的家具城,轻轻地伸出了手。突然之间,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当中,接着缕缕浓烟飘过,打开的窗户中发出凄惨的叫声。税诗诗仿佛看到了爸爸、妈妈、妹妹以及奶奶挣扎在火海中,瞬间又被火舌吞掉了整个身体……
“啊……”税诗诗凄厉地号叫着睁开双眼,却发现身边真的是火光冲天。
循环
火舌像头贪婪的怪兽,疯狂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远处一团团猩红的火堆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税诗诗猜测,一定是奶奶那沉重的红木梳妆台被点燃时的声音。换做平时,她会对这种情况异常兴奋,因为那是她心里一直想做的一件事。可是现在,本来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像血一样的红色,红色的火焰正愤怒地将她包裹起来,使她有种更加孤独、恐惧的感觉。
税诗诗发出异常高亢的尖叫,跌跌撞撞地冲进客厅,却见爸爸妈妈的卧室门正虚掩着,火舌试图从门缝中挤进去。她转回身子,迎着浓烟摸索着走向通往楼道的门,亦步亦趋地滚下楼梯,瘫倒在门口一辆闪着警灯的消防车轮下。门外,进进出出的人都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正指挥几个消防战士冲进去救人:“快点,先去402,除了那具尸体其他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中队长已经带人进去了。”一个战士高声回答着。他的话税诗诗并没有听完,她模模糊糊地听到尸体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402是她家呀,那会是谁死了?奶奶、爸爸、妈妈还是妹妹?无论是谁,都是税诗诗不能接受的,她呆呆地坐着,很想过去和那位领导说我就是402的人,请你们务必救活我的家人。
可是她的始终没有行动,只是眼泪不争气地汩汩滚落,模糊了她的双眼。接着,她看到几个战士背着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出来,被早已守候在那儿的医务人员围了起来。
“诗诗!”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将税诗诗扶了起来。税诗诗扭过头,看到的是刘得水那副结实的面孔,他的双眸中泛射出一点淡淡的黄晕,显得那样的慈祥。之前,税诗诗从未见过这样亲切的刘得水,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刘得水怀里,哭得寸断肝肠。刘得水轻轻拍打着税诗诗的后背,然后拉着她,站得远了一些才说道:“去我家坐会儿吧?”接着他连拉带拽把税诗诗从二单元拖到了一单元。好在刘得水家在一楼,税诗诗并没费什么气力。
坐在刘得水家的床上,税诗诗仍然不断抽泣着,直到刘得水将一杯热茶放到她手上,许久才悠悠地说道:“我理解你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不过你一定要坚强,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从某种意义来说要重新开始生活……”
“所有亲人?”税诗诗呆了一下,接着把双眼瞪得溜圆,很希望面前的刘伯伯在和她开玩笑。不过刘得水此时显然没有这个心情,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事情已经成了这样,还是看开点好,再过几十年都会见面的——”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离开这里吧,你迟早会适应的。”
“不!”税诗诗腾地站起身,脸色变得凄厉起来:“我要去找他们,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奶奶和妹妹……”说话时,她又哭了出来。刘得水走过来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税诗诗哭得差不多了,才叹道:“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既定的事实你必须接受,否则徒增伤心。”
“刘伯伯。”税诗诗转过身,对刘得水深深鞠了一躬:“我知道你怕我伤心,是好意。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见他们最后一面,哪怕是烧成焦炭我也要见。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我要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刘得水眯着眼睛紧紧盯着税诗诗,蓦地想到了什么,缓缓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把脸贴到了税诗诗的鼻子上,这让她很不习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刘得水用奇怪的声音问道:“你想不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刘得水的脸上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秘表情,声音也甚为低沉:“对,重新开始。实话告诉你,我发明了一台时间机器,是上个月刚发明的,可以把你送回昨天晚上。”
“时间机器?”对刘伯伯的话,税诗诗不太相信,但面对从天而降的机会她又不想错过,哪怕这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刘得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真的,你跟我来。”说着转过身,慢慢地穿过他家并不宽敞的客厅,然后推开了主卧室的门。税诗诗分明看到屋里空荡荡的没放任何家具,只正中间摆了台儿童玩具汽车模样的东西,只是大得多,好像是用某款老年人专用的那种电动三轮车改装的。车身外面被涂成了蓝色, 闪着一串串的LED灯,有些科幻的味道。
“这个东西是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原理制作的,虽然不能前往未来,但却能通过它回到开机以后的任何一个时间节点。”刘得水拉开车门,让税诗诗坐进去,继续解释道:“现在这台机器已经开了一个月,虽然还在试验阶段,但送你去昨天还是没什么问题。”
“那你快送我过去!”税诗诗激动地拉着刘得水的手,她现在已经有八成相信刘得水了,其实她也没得选择。刘得水的手冰凉,就像脸色一样。他淡淡地点了点头,给税诗诗系好安全带,然后关好车门,在外面某个地方开动了时间重置引擎。蓦然间,税诗诗感觉整个汽车像过山车那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伴随着蓝色的电流,她眼前好像出现了一条并不甚长的隧道,接着巨大的惯性从天而降,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被撕碎了。
“啊……”税诗诗尖叫着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了自家餐厅的饭桌上,她身边,是刚刚放学的妹妹,正拿了本练习册看得出神;对面坐着爸爸以及永远在正座的奶奶。面前,刚刚上桌的口蘑红烧肉、蒜蓉木耳和大盆的西红柿炖豆腐正微微冒着热气,果然是昨天晚上吃的那几道菜。接着就见妈妈端着三鲜汤过来坐好,给每个人盛饭。
我回来了!
税诗诗激动地将身边的妹妹紧紧抱住,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如果今天晚上自己不烧那壶水就不会发生火灾,又何必吓唬他们呢?这时,妹妹从她怀里挣扎出来拿起了筷子:“姐姐,你干什么呀,闹得好像几十年没见似的。”说到这儿她忽然扭过脸,用一种很诡异的神色望着她:“是不是今天下午小梁哥哥冷落你了,拿我当他了?”
“死妮子。”税诗诗装着要去腋下瘙她痒的样子,妹妹连忙边躲边求饶:“好了嘛,别闹了,我和你们说个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税诗诗虽然一点都不饿,可还是拿起筷子陪着家人吃饭,就听税妍妍笑道:“我告你们,我们班新来的女班主任特事儿,找机会训每个人,还让我们每周写一篇日记,说要了解我们的思想,记下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你们写了吗?”父亲大口大口地吃饭,边吃边问。
“当然没有了,几个男生把水盆放满了凉水搁到门上面,然后孙老师一进门被浇了个透心凉。”
“啊——你们班同学也太胡闹了。”这是妈妈的声音。
“就这样,新老师被几个男同学气了个半死,摔门走了,临走时狠狠地对我们全班同学说:‘我看你们这样怎么上重点中学’!”说完这番话,税妍妍似乎还不尽兴,咯咯地笑个不停。
税诗诗没有笑,她分明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希望向她笼罩而来,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新希望。这时候,爸爸妈妈已经讨论完刘得水,正在听奶奶说白天见到广元大师的事:“大师告诉我,不仅姻缘是注定的,甚至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注定的,人力是改变不了的。”
“听到没有诗诗,你和小梁要抓紧了,明年犯冲,你不能结婚啊。”妈妈语重心长地劝慰道。税诗诗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适应着,思绪早飞到爪哇国了,好不容易挨完了吃饭,又坐下来陪爸妈看连续剧,直到十一点他们才纷纷回房就寝。税诗诗眼巴巴地望着客厅正面墙上的闹钟走过了十二点,心想自己没有开煤气,应该没什么事。如果明早没问题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自己也不用回去了。就是不知道见了刘得水应不应该感谢她,因为这个时空的刘得水肯定不知道他的机密被自己提前获悉了。
想到这里,税诗诗不禁有些得意,她带着一种胜利的微醉感站起身,想去倒杯水然后回房睡觉,可刚刚踏进厨房门,就嗅到一股浓浓的煤气味。
怎么还会有煤气泄漏出来呢?税诗诗靠近厨房窗口,发现煤气竟然是从楼上泄漏出来的。一瞬间她明白了一切:楼上是光棍老孙头的家,适才喝多的他才回家,一定是打开了煤气忘关了。税诗诗刚刚想到这里,隔壁房间突然爆炸了,接着骇人的冲击波摧枯拉朽地将整个厨房撕成了碎片,税诗诗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清醒的时候,她依然坐在刘得水那辆老人代步车改装的时间机器中,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发生的一切都是刚刚经历的噩梦。刘得水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说过的嘛,不行吧?”
“不!”税诗诗很干脆地打断了刘得水的结论:“我已经找到原因了,刘伯伯再送我回去一次吧!”
“你改变不了什么,每一次的重复经历都会让你徒增烦恼而已。”
“我一定要回去,我一定可以阻止这一切。”税诗诗的回答异常干脆。刘得水摇着头再次从外面重置了时间引擎,税诗诗又一次穿过了那道紧密黑暗的隧道。
好像从母体的产道中爬出来那样,税诗诗第三次坐到了昨天晚上的饭桌前,似乎时间机器每次的重置节点都差不太多,只是这回税妍妍还没放学,奶奶还在房间烧香;桌前只有税诗诗和看报的爸爸两人而已。接下来的事情和前两次大同小异,只是吃过饭以后税诗诗没有陪家人看电视,而是穿好外衣离开了温暖的房间。
出家门的时候,她告诉爸爸自己会晚一点回来。
外面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像老天爷抽泣时的泪一样漫天洒下,打得税诗诗连着打了几个激灵。她吸了口清冽的冷空气,缩着脖子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扑哧扑哧声。走了几条街,税诗诗放弃了搜索任务,在通往楼门的必经之路上守着。
她在等老孙头,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到了11:30,已经喝得烂醉的老孙头跌跌撞撞地从远处晃了过来。税诗诗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前,轻轻摇着他的肩膀:“孙叔,孙叔,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喝这么多?”
“老同学聚会……高兴……”说了几句,老孙头才意识到和他说话的人是谁:“你……你……是税哥家的二丫头?”
“我是大丫头,诗诗。”税诗诗不满地架起老孙头,拖着他爬上五楼,然后从他口袋里掏钥匙开门,谁知道刚进门一股浓烈的煤气味就扑鼻而来。
糟糕,煤气原来早就泄漏了。
把老孙头扶到沙发上,税诗诗急忙去厨房关煤气,半天才弄明白老孙头走的时候忘记关煤气了。至于他准备烧水还是做饭就不得而知了。这会儿税诗诗也没心情问明白这些事,等把窗户打开,她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却看到了令人惊悚的一幕——迷迷糊糊的老孙头嘴里叼了支烟,正打算用打火机点烟。
不要!一股触电般的惊悚洞穿整个身体,税诗诗飞扑向老孙……
希望
税诗诗再一次坐回“老人代步车”,又是沮丧的功亏一篑。刘得水刚要安慰她,税诗诗已经伸出胳膊替他重启了外置的时间重置引擎,她伸回胳膊的瞬间又被撕碎了般回到了昨天晚上的饭桌前,这次她没等开饭就将即将到来的危险和盘托出。
“楼上的老孙头不知道什么原因把煤气打开了,如果我们不关上它,今天晚上很可能会发生煤气爆炸。”税诗诗说话的时候郑重其事地盯着爸爸的眼睛,他果然用很疑惑地目光打量她:“你不是刚下班回来吗,怎么知道的?”
“我……”税诗诗迟疑了一下:“我昨天晚上梦到咱们家着火了,我们都很危险。”
“做梦怎么能算数,我还梦到买彩票中一等奖呢。”爸爸很不以为然地说道。税诗诗正想找个借口反驳他时,奶奶正从屋里出来听到他们的对话,便开始数落起爸爸来:“梦是另外一种预言,也不能完全不信。很多人都因梦而获救的咧,你不要不当回事,反正楼上楼下也不远,你不如和诗诗去看看。”
爸爸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扔下报纸答应着,和税诗诗上楼,老孙头家里仍旧没人,在税诗诗强烈要求下,他们撬开了老孙头家的房门。起初爸爸的脸色很难看,如果不是因为奶奶的命令估计早就发狂了,好在进门时他已变晦暗的面容逐渐过渡到震惊,因为两人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气味。
“你的梦还真准啊,下次给爸爸梦个彩票号码吧。”爸爸麻利地关好煤气,开窗通风。税诗诗刚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似乎很轻松的样子,实则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好在这次什么事都没发生,直到屋里被清冷的秋风灌满时税诗诗才松了口气,他们关上窗户准备离开时爸爸突然像发现了猎物的狮子,蓦地站住了脚。
“怎么了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脸色异常凝重,许久才指着厨房角落告诉税诗诗,屋子里还有煤气泄漏。税诗诗按照爸爸的指点,果然隐隐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她略一思索,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老孙头家的某处煤气管道发生了泄漏,导致屋里充满了煤气。而开着的煤气灶虽然是疏忽,但时间一长就会自动关闭,不会让屋里有这么大的煤气味,所以之前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问题是如何判断煤气泄漏点,该不该打电话给煤气公司?就在税诗诗疑惑的时候,爸爸已经开始检查了,他从头到尾把煤气管道仔细地查了一遍,最后在墙壁处停下了。
“是煤气主管道泄漏,在墙里的那一段。”说话的时候,他脸色可怕得像一尊塑像,声音变得干巴巴的。“时间长了有可能泄到楼里任何一家,没人的家里很快就能充满煤气,形成潜在危险。”
“这怎么办,楼里没人的可不只老孙头一家。”税诗诗刚想到这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有什么怪异的声音,她略微一想已然明白这是煤气爆炸前的那种第六感。就在这时,老孙头对面的王老师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老孙头家厨房的墙倒了,将她和爸爸立时掩埋……
税诗诗又醒了,这次她有些许沮丧。
再一次回去的时候她依然继续着希望之旅,这次她不顾爸爸妈妈的反对,带着全家去外面吃饭,试图借此躲避楼上那恐怖的煤气爆炸。可他们才坐上爸爸的汽车五分钟,家属楼就爆炸了,惊天动地的声音吸引了所有的关注,他们被堵在前往主干公路的小区大门前。
混乱的人群,嘈杂的喊叫以及机动车的轰鸣声交汇在一起,好像一首能把人耳膜撕碎的失败交响乐。税诗诗紧张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希望能借此逃离这恐怖的源泉。可惜她还是未能如愿,因为这混乱的交通和人群导致3辆拉水泥的罐车与几辆小车猛烈地撞在一起,其中就有税诗诗他们的车。
于是,她再一次坐回刘得水家。
因果循环,一次又一次的穿越磨碎了税诗诗所有的希望,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有喜悦之后的意外找到她,这意外是必然之中的偶然,让她避无可避。
最后,税诗诗哭了,她抱着老人代步车哭得很伤心。刘得水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明白税诗诗的痛苦,却只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最后,刘得水走过来拍了拍税诗诗的肩头,告诉她其实想见她的家人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你快说。”税诗诗跳下代步车,紧紧地抓住了刘得水僵直的肩头。刘得水良久才告诉她,如果他们也想她的话,双方就可以通过相同的仪式在相同的地点见面,虽然他们所处的是两个世界。
相同的地点?税诗诗略一踌躇,就拔腿离开。
她想,想见她的家人也许只能在家里找到他们。刘得水紧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出家门,穿过昏暗的大地,在凄厉的苦雨中走进税诗诗已经烧得破碎不堪的家中。税诗诗慢慢地从每个房间迤逦而过。
她与家人昨天还在一张桌上吃饭,今天却已阴阳两隔!
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税诗诗缓缓地转过身,问刘得水怎么才能见到家人。
“你要想开一些,见到也是一会儿的事,之后还要重新开始生活。”刘得水悠悠地说道。税诗诗点了点头,告诉刘得水她能接受现实,虽然痛苦但必须要做个了断。
刘得水变魔术般取出几支白烛,组成一个奇特的五角形状,将税诗诗围在当中,然后慢慢地点燃了它们。黑暗中,立时燃起五道淡蓝色的火光,将税诗诗与刘得水的脸色照得异常诡异。
税诗诗凝目望去,整个小区黑洞洞的,依稀亮着几盏灯光,她问刘得水,今天是不是停电了。刘得水淡淡地摇了摇头,沉浸在深邃的仪式当中:“除了几个老人,大部分人还没回来呢。”他刚说到这儿的时候,税诗诗发现屋里发生了一点变化。
没错,是发生了变化,刚才还烧得黑糊糊的家里不知什么时候竟刷得粉白一新,接着身边出现了簇新的家具、新奇得似乎只在科幻电影里见到的家电和不知名的东西。
这是哪里?难道是另外一个世界吗?税诗诗的惊愕还不止于此,她分明看到墙上挂着硕大的全家福。
是的,那是她家的全家福,有爸爸、妈妈、妹妹和奶奶。
慢慢地,她面前隐现出一个漂亮的女人,20多岁,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只是脸上与她一样带着无限的痛苦。女人身边,是两张熟悉的面孔,一男一女,两个像奶奶一样老的人。远处,是一个身着道装的老道,须发皆白,似乎很老的样子,正闭目入定。
这是在拍电影吗?他们怎么这么面熟?
这时候,年轻的女人说话了,声音仍是无比熟悉:“姐,我们终于见到你了!”
“姐?”她为什么叫我姐?税诗诗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女人,就见她抽搐着伸出双手,想拉住税诗诗:“姐,这么多年了,你始终不肯离开,大师说是你想见我们。其实……其实我们也想你啊姐!”她突然大声哭了出来,哭得那样伤心:“姐,我和爸妈、奶奶都想你,你看我结婚了,还在咱们家,就是因为不想离开你啊——姐!”最后一声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接着,那个看上去很老的男人说话了,竟然是爸爸的声音:“诗诗,奶奶病了,病得很重,她让我们找大师召你出来,说你不愿意离开。”“15年了……你放心去吧,妍妍也结婚了,我们都好。”说到这里,他身边的女人和他一块儿哭了。税诗诗慢慢扭过沉重的身体,看到刘得水轻轻拍了拍她的后心:“走吧,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啦。”
税诗诗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划过整个面庞,她跨过5根白烛组成的烛阵,屋子又恢复了刚烧毁时的样子。她走到门前,轻轻按动了电灯开关。屋里的灯亮了,照得被大火烧过的房间更加阴冷凄惨。这时,楼下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税诗诗看到奶奶正扶着楼梯缓慢走了进来……
窗外,仍然是淅淅沥沥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