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失去反应的,是《妖猫图》。
“报恩寺入夜不留女客。”一名小和尚拦在寺门口,“施主请回。”
“救……”楚秀心想喊救命,但被裴御京按住后脑勺,整张脸,还有要说的话,全埋在了他胸口上。
“内人遭人暗算,身上中了毒,以至于神志不清,行动不便。”裴御京礼貌中透着一丝忧心忡忡,浑似一枚痴情种,“还请方丈出来帮忙看看,这是我的名刺。”
小和尚收了名刺,不久,方丈从寺内走出来,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替楚秀心把脉。
这会,楚秀心终于逮住机会对他说:“我是被这人绑来的,还请救我一救,我与锦衣卫沈临……有婚约在身。”
裴御京看了她一眼,没露出她原先预想的慌张,相反,更加忧心忡忡,好似她身上真的有病,以至于胡言乱语。
一旁,方丈替楚秀心把完了脉,松了口气:“果然是中了毒,应该是‘阴阳毒医’下的手,所幸发现的早,毒还没有入脑,只是最近这段日子会手脚不便,神智上也会出些问题……稍等,老衲这去给你们取药。”
“方丈!方丈你听我说……”楚秀心急忙朝他喊了几声,等方丈走远,她转过头,恼怒地瞪着裴御京,“那劳什子阴阳毒医是不是你请来的?”
“夫人你别怕。”裴御京还在演,“方丈马上就回来了。”
楚秀心气得个跌倒,现在她基本已经确定,先前那俩人,就是他请来的,其中一个就是方丈口中的“阴阳毒医”。
若不是收到裴御京的指示,怎么毒会下得这样刚刚好,只是让她失去行动能力,而非思考能力。
退一万步说,不是他请来的,但他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是怎么毫发无损,从俩人手里抢下自己的?
偏方丈不肯信她话,亦或者是从前治过同样的患者,把她也一并视作此类,以为她中了毒,在胡言乱语……
“药在这了,兑水,一日喝三次,最多三天就能下地了。”方丈提着一叠药包回来,嘱咐道,“好了,你们可以离开了……大半夜的,山路崎岖,下山恐出意外,你们就在报恩寺附近宿上一宿吧。”
“谢方丈。”裴御京让马夫接过药包,然后自己仍抱着楚秀心,回了马车内。
他必定早有安排。
所以眼前这辆马车,才桌椅板凳,软塌床帐,一应俱全,乍一眼看去,还以为四匹大宛马身后拉着一间金屋。
金屋藏娇。
裴御京将楚秀心放回软塌上,自己则走到车窗边,一推轩窗,让窗外月光落进来。
他在月下慢慢展开折扇,嘴里问着《妖猫图》,眼睛却看着楚秀心,笑道:“妖猫啊,入夜了,是时候出来活动活动了。”
《妖猫图》如今已是一副空壳,自不会回应他。
楚秀心只得勉强回道:“众所周知,十二美人图都是有自己的喜恶的,你一个大男人,几次三番找我这个弱女子的麻烦,想必妖猫见了,心中不喜,连话都懒得跟你说了。”
“不喜?”裴御京笑了,把玩手中的扇子道,“她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这句话,到底是在说《妖猫图》,还是在说楚秀心?
扑哧扑哧。
一只鸽子趁着月色明亮,落在了窗台上,被裴御京伸手抓住,从它腿上拿下一只信筒,打开一看,笑了起来。
“……上头写了什么?”楚秀心忍不住问。
“刚得了一个有趣的消息。”裴御京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皇上手里的那张《东海游仙图》,似乎失去反应了。”
皇帝遇刺,多大的事,太医局从上至下,被查了个底朝天,唯恐有漏网之鱼。
几个休沐在家的太医被紧急叫了回来,在一干侍卫的盯梢下,战战兢兢给风重光喂了药,好在发现得早,中毒不深,所以很快就救了回来。
在一群人紧张的目光中,风重光悠悠转醒,转过头:“……你又救了朕一次。”
众人顺他目光看去,桌子上,安安静静放着《东海游仙图》。
第一次救他是在御书房内,外面的人只听见了呼救声,等冲进去,却只发现了风重光一个人,都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但这一次,有许多目击者。
宫女太监,乃至于如今已被收监的两名太医,都亲眼看见,眼前这画,突然之间活了过来,大喊大叫阻止了一场谋杀。
风重光令人将画拿给他,轻轻咳嗽几声,对画中人道:“你救了朕的命,想要什么赏赐?”
等了一会,不见回音,他声音放柔了一些:“你别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你有什么愿望,朕都会替你实现。”
但《东海游仙图》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是不惯见这么多人,还是病得没了力气。
风重光的眉宇间不自觉染上一丝忧色,回想起她先前那一声有气无力的“救命”,转头吩咐两名太医道:“你们给她看看,她究竟生了什么病。”
……皇上!你可不要病急乱投医啊!!
太医双手接过画看了一会,艰难回道:“陛下,术业有专攻,臣只会医人,画的事……不如叫画院的人来看看?”
“有理。”风重光点点头,“宣画待诏。”
画待诏匆匆赶来,一听是这事,顿时傻了眼,狠狠瞪了一旁的太医一眼,眼神里写: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观他,无奈,画待诏只得接过画,看着看着就跪到了地上:“恕臣无能,看不出毛病!”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风重光淡淡道,“给你三天时间,朕要听见她开口说话,办法你自己想。”
于是第二日,起床早的百姓路过城门口,见城门上张贴出了皇榜,征召高人异士入宫,治一副病画。
也就是这一天,《艳鬼图》失去反应。
“你确定真是走这条道?”一名探子气急败坏地问。
身旁一片哀嚎,不少人受伤了,还有好几个死了,这都是因为左无忌指着这条路,说这边安全,没有追兵。
左无忌被废了右手,但在一群人的保护下,反而一点伤都没受,但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只觉风刀霜剑严相逼。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突然间处境就艰难了起来,今天也是,他领着人夜里赶路,岂料中途与一队追兵狭路相逢,明明从前追兵见了他,都会视而不见,但这一次不知怎地,就拔出刀剑来冲向他。
“保护少主!保护少主!”
左无忌被人护着,眼见战况不妙,吴姬忙拉着他逃跑,结果一刀劈来,把他头上的帷帽给劈了下来。
“嗯?”一道月光劈下来,追兵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彼此之间使了个眼色,追兵且战且退,让出一条生路来。
好不容易逃出来,迎面而来的就是众人的质疑。
“骗我们喊你一声少主,你总该有点用!”一个探子劈手去夺他怀里的画,“如此宝物,你如果用不好,就换个人用!”
左无忌死不肯松手,结果被他一拳打在脸上,人抱着画滚在地上,身旁,吴姬拔出袖剑跟人对峙起来。
“……艳鬼!”左无忌缩在吴姬身后,憋屈,愤怒,以及被抛弃的恐惧,他双眼泛着血丝,更加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画,“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肯帮我??”
仿佛听见人声,淮安王府内,风满袖回过头。
原先挂满美人图的房间,如今空空如也,就像前朝皇帝独宠一人,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此他的心只为她一人而留,他屋中的墙壁只为一幅画而留。
“妹妹。”他叹了口气,“你如今身在何处?”
举起手中的笛,他倚在窗前,对着迷离月色吹起一只小曲,正是当年楚秀心为他唱过的那曲吴侬软语,唱的是年少初见,她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曲子飞过千山,飞过万水,飞过报恩寺,最后与一只信鸽一起落下来,落在一辆马车内。
“妖猫,东海游仙,艳鬼。”裴御京看罢飞鸽传书,扇子并起抵在下颚,转头看向楚秀心,“除去早已下落不明的贵妃,如今……就只剩下天女了。”
他慢慢笑了起来,面孔一半藏在车内的阴影处,一半暴露在月光中,乍一眼看去,仿佛覆了半张银色面具,妖异美丽如山中鬼魅,而在美丽之下,又藏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危险感。
“我该叫你楚秀心。”他伸出扇子,抬起楚秀心的下巴,柔情蜜意道,“还是叫你天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