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逆光而立,日轮在他身后环成一圈,恍若壁画上天人在世,他慢慢从日轮中走下来,如天人离开宝座,踏入人间。
裴御京的面孔,在楚秀心瞳孔中逐渐放大。
“好巧。”他手握折扇,笑吟吟道,“你也在这?”
楚秀心狐疑看他,真这么巧?
“裴老板不在金石馆赚钱,怎么有空来这?”楚秀心试探道。
“比起钱,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裴御京像是随口一答,又像意有所指,“比如惜花赏月,比如赴友人之约。”
“友人之约?”楚秀心眨巴了一下眼睛。
她打量了裴御京一眼,年纪跟哥哥相仿,出了名的长袖善舞,无论对面是达官贵人,是画师棋士,亦或者贩夫走卒,他都能聊得来,加上又是经营古董字画的,对画一道,必然有所研究……
所以会是他吗?
“楚姑娘呢?”裴御京不答反问,“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来见什么人?”
“我同阿临一块来的。”楚秀心别过脸,望着墙上壁画,“裴老板,觉得这壁画如何?”
哥哥的性格好相处,也不好相处,除了家里人,只对真正的爱画人有好脸色看,若裴御京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他理都不会理他。
裴御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仔细看了一会,忽然笑吟吟一甩扇子,将扇面慢慢移到她眼前。
“……?”楚秀心疑惑看他。
“看。”裴御京的目光从壁画上,缓缓落至扇面上的《妖猫图》,然后穿过扇面,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楚秀心盯了他许久,才淡淡一笑,“不是。”
裴御京:“哦?”
“你扇子上的《妖猫图》,是画圣所画。”楚秀心道,“墙上的壁画,是我哥哥所画。”
顿了顿,她盯着裴御京的眼睛:“楚丹青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她还是不信这人是哥哥的笔友,除非哥哥瞎了眼。
否则的话,后头的少主,究竟是为何上门的?究竟是被邻人所邀,还是从裴御京嘴里听说了哥哥的事?
倘若是后面这个原因……
“那回头哥哥问起。”她心想,“我就说他死了,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以后不必记挂。”
裴御京深深看着她。
身为所有探子身后的幽灵首领,他日理万机,每去一处地方,每见一个人,都是别有目的的,绝不会是他嘴里所说的,为了一朵花,一片月,就特地跋山涉水而来。
他是追着楚秀心来的。
低头俯视眼前这艳中带煞,似飞雪中刺来的一把尖刀的女子,裴御京笑:“……这还是你头一次跟我提你家人的事,为何提到他?”
不应该是提久通吗?
《狐面花魁》混淆了他的判断,但在他心里头,对楚秀心始终保持着一份怀疑。为此,他不惜派出一名得力下属,将一页“种子名单”送给了少主。
果不其然,少主得了“种子名单”不久,楚秀心跟沈临就有了动作。
他们去了大佛寺。
大佛寺内,正好有一枚“沉睡的种子”——久通。
所以裴御京才问她:“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来见什么人?”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明已经见过久通了,却对他毫无兴趣,反而不停提什么楚丹青。
这举动让裴御京困惑不解,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楚秀心,心想:难不成,真是自己想多了?她的的确确没见过那份名单,不是来找久通的,仅仅只是回老家看看,顺便来这寺庙里,看一眼哥哥过去所做的壁画……
“裴老板,你这就有些过分了。”楚秀心噗嗤一声,“明明是我问你,你不答就算了,还要反过来问我。”
可恶,这男人到底是不是哥哥的笔友?说了一大堆话,回头一看,全是废话。
“好吧,我知道他。”裴御京叹道,“但逝者已逝,我怕提起他,会叫你难过。”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转移话题,在楚丹青身上纠缠不清,以此消磨时间,拖到沈临回来。
“你认得他?”总算找到突破口了,楚秀心急忙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没听哥哥说过?”
“你忘了?”裴御京笑,“从前我向你提过亲,既然要提亲,自然得问过你家里人,你啊你,做个假户籍,害我一开始找错人……”
俩人同时住了嘴。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总算回过神来,原来先前两人聊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偏还聊了这么久,真是浪费时间。
相隔不远处,另外一场对话也在进行着。
一名香客摘下头上的帷帽,对久通说:“种在腹中,千秋百代。”
久通一听,像上了发条的偶人,遵循刻在骨子里的程序,朝他俯身一拜:“主人。”
“叫少主吧。”少主将帷帽放在一旁,露出自己日渐消瘦的脸。
裴御京怎样也想不到,第一个找上久通的人,不是楚秀心或者沈临,而是少主。
概因他没料到少主这么吃不得苦,名单一到手,少主眼睛一扫,就把农人小贩扫了出去,最后在洛阳绸缎商跟久通之间犹豫不绝。
他受不了颠沛流离的生活,需要找一个稳定的地方先住下,调养调养因为连续腹泻,日渐虚脱的身子。
两者之间,绸缎商无疑能提供给他更好的生活,可惜他在洛阳,洛阳是什么地方?裴御京的大本营。
少主不想仰他人鼻息,最后决定投奔久通。
天下承平,就连普通百姓也有闲钱礼佛,僧院也好,道观也好,都不怎么缺钱,尤其是那些知名的寺观,更是连刚剃度的小和尚都能身着锦缎。
久通奉了一些茶点给他:“少主接下来有何吩咐?”
“先找个地方,让我住下来。”少主拿起一个点心。
“我明白了。”久通恭恭敬敬道,“这就为您准备剃度仪式。”
少主差点一口呛死,咳嗽了几声,怒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少主不剃度?”久通摇摇头,“若是留发,以居士之身留在庙里,只怕过于显眼。”
少主:“怎说?”
“您的相貌。”久通的目光飘向窗外,“……与金石馆裴东家,裴御京一模一样。”
“……怎说?”少主眉头一皱,“裴御京也来了?”
久通点了点头,神色并未产生什么变化,这让少主稍微安了点心,心想这种子名单上的人,果然只认暗号,不认人,无论来者是谁,也无论来者什么身份,只要能对他说对暗号,他就对你一人俯首,受你一人驱策。
起身走到窗边一看,少主问:“他来干嘛?”
“不清楚。”久通道,“但他一来,就直奔废殿,我猜……他是为一位女施主来的。”
“哦?”少主来了兴致,“女人?”
他拿起桌上帷帽,戴在自己头上,然后一推门:“走,去看看。”
他走到废殿门口时,正逢裴御京推门出来,急忙闪到柱子后头,偷偷看他。
“哈!”见裴御京皱着眉头,一副烦恼纠结的模样,少主忍不住心里冷笑,“想不到,你竟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记忆里,裴御京总是一副一切尽在把握的模样,只有面对极大的麻烦,或者极难对付的人时,才会皱一皱眉头。
“竟能叫他这样为难……”少主暗道,“错不了,里面……必定是裴御京的心上人!”
想了想,他摘下帷帽交给久通,然后大摇大摆走进废殿,笑:“我们刚刚聊到哪了?”
楚秀心回过头:“………………”
少主早就忘了自己从前叫人放的那把火,只觉得眼前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叫寻常男子望而生畏,叫英雄豪杰生出征服之心。
少主自认枭雄,自认不会望而生畏,负手走上前,凭着一模一样的脸,自信满满的冒充裴御京:“寺里人多,不少人毛毛躁躁的,这不,一个人把香灰洒在我身上了,不得不换了件衣服来见你。”
楚秀心:“………………”
少主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忍不住摸摸脸,突然有点不自信起来,就虚脱了几天而已,不至于相貌都脱了形吧?
“…………”楚秀心实在忍无可忍,又不好立刻拆穿他,只好冷冷道,“裴老板请自重,我是同沈临一块来的。”
……沈临?
这名字简直是少主的噩梦,他面色一凛,不知为何,又觉得肚子有点疼,右手一捂肚子,正想找个借口离开,门外突然冲进几个昂扬大汉来。
“裴东家。”其中一个对少主笑,“想不到,您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会一个侍卫不带,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合该兄弟们发财……绑起来!”
“等等!”少主正肚子疼,不想选这个时候跟他们交手,忙解释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裴御京……”
绑匪头头冷笑一声:“裴东家莫不是欺我瞎?绑了绑了。”
“头。”另一个指着楚秀心,“这女人怎么办?”
绑匪头头问少主:“她是你什么人?”
楚秀心急忙道:“我跟他没关系!”
少主也忙道:“她跟我没关系!”
他这么说,可不是良心发现,打算保她,而是怕她真跟沈临有什么牵扯,被绑匪抓走没事,等他缓过劲来,这几人统统都得死,但如果把沈临给惹来了……
“哟,您这么说了,可见这女人必定是长在您心尖尖上的。”绑匪头头大手一挥,“一起绑走!”
楚秀心:“…………”
少主在一旁翻着白眼:“……你是傻逼啊!!”
人去楼空,此地空余一墙壁画。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有一人缓缓踏过门槛,青色玉佩垂在腰侧,袖长如云抚过地面,如天人般行至画壁前。
“楚兄。”他望着未画完的壁画,声如碧萧,回荡在山海之上,“我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