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制作解药需要一些时间,暂时不必理他。
楚秀心从黑牢里出来,打算先回家一趟,晚上等沈临过来。
“时间还有多。”她看了眼天色,心想,“那就看一眼太后吧,顺道把这个好消息透露给她。”
她慢悠悠逛回家,又慢悠悠进到《天女图》里,画室的门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一张濒临疯狂的脸。
“哀家已经忍不了啦!”《东海游仙图》对面,太后正在发狂,“一个个全都跟哀家作对,真以为哀家吃斋念佛,就不会杀人了吗?”
楚秀心早知道她脾气不好,撑不了许久,但没料到连一个月也没撑住,忙往她嘴里灌鸡汤:“稍安勿躁,你并不是白白忍耐,你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不必了!”太后直接打断她,“哀家已经不想结什么善果了!”
楚秀心微微一惊,只见对方目露寒光,是一种冷静的疯狂。
“仔细想想,你只跟哀家说做好事,就能结善果,却不肯跟哀家说要做多少好事,要做多久好事。”太后冷笑道,“一个月?一年?还是一百年?我儿当真等得到这枚果实救命吗?回答哀家!”
楚秀心很想告诉她,解药已经有眉目了,可仔细一想,觉得不能把话说这么满——谁知道少主说的是不是真的啊?他这人挺不靠谱的……
思虑再三,她只好说:“你一个月都等了,为什么不能多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少主做出第一批解药,并且试验过效果了。
太后闻言,冷笑一声,道:“千日行善善不足,一日作恶恶有余,你的善果,哀家要不起,还是想办法结恶果吧!”
楚秀心:“……你要做什么?”
“哀家要做什么?”太后想了想,回头看着桌子上那堆批了一半,尚未批完的奏章。
或许作恶也是一种天赋,要太后行善,她束手束脚,但要她作恶,她的心就像照不见阳光的沼泽,一下子往上冒了七八个腐烂的泡泡。
“……有什么比杀人罪孽更大?”她笑着拨弄了一下奏章,没看内容,只翻了翻落款的姓名,“但凡奏章里言之无物,只一味拿哀家性别说事的,按字算,说一句,挨一刀,哀家倒要看看,谁能挨完一本刀,还能嘴硬不改。”
翻动奏章的手一停,看着落款处熟悉的名字,太后冷哼一声:“沈临……保不住主人的鹰犬,养来何用?看在他还算兢兢业业份上,不割他的肉,革了他的职吧。”
轮到下一位,太后眉头一挑:“这谁?说要以民间冲喜之法,为皇上完婚,祛他身上的邪气病气。”
她觉得又荒唐又好笑,哈哈笑了一阵后,眼神渐沉。
“……算年龄,风满袖早就过了成亲的年纪,怎好漏了他?”太后喃喃道,“哀家这就给他择一门好亲事……”
武威将军家那个比男人还男人,一拳能打破一个砂锅的男人婆?
还是崔侍郎家那个狡诈的庶出,拿身子去勾引嫡姐的未婚夫婿,妄想取而代之的小狐狸精?
……或者京里那个正处在风间浪头上的黑寡妇,每嫁一门,必灭一门,全家死于非命,唯她一人活着,再带着大批遗产改嫁。
太后正在琢磨着适合人选,冷不丁,身后突然传来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哈!”
太后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东海游仙图》。
“不错!”画里仍传出那位“游仙”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平日里她的声音总是平静温和,而现在,缺带着一股亢奋的恶意,催促道,“继续啊,别停下!”
太后狐疑地盯它半天,试探问:“你不是游仙,你是谁?”
“游仙?我自然不是那个假正经。”画里的人嗤了一声,毫不掩饰话里的鄙夷,“她怎么跟你说的?做好事就有好报?呸!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句话简直说到太后心坎里,她生在大家族里,一堆的姨娘,一堆的姐姐妹妹,一堆的勾心斗角,偏又碰上个宠妾灭妻的爹,她若做好人,做好事,谁都会往她身上来一脚。
她能在家时,掌控家里的财政大权,进宫后,独占宠爱,空置后宫,靠的,可从来不是什么贤良淑德,不抢不争。
“哀家该如何称呼你?”太后笑道。
“东海。”画中人笑道。
以整片东海为名,可见她狼子野心,但太后从来不讨厌野心,因为野心从来明码标价,是一幢可以谈的生意,她笑:“东海,游仙先前对哀家说,要哀家做好人,行善事,最后就能结善果,你呢?你有什么要对哀家说的?”
“我跟游仙不同,我明码标价。”画中人笑道,“你刚刚说的三件事,随便你做一件,我就回馈你一份好处。”
太后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楞完,开始深思起来。
“先杀几个言官?”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被她否决了,“不行,杀人简单,善后却难,一个没弄好,就是社稷动摇的大问题,再说了,跟游仙不同,这是一尊邪神,一条邪龙,邪神的胃口都是越来越大,哀家真要在第一次交易时,就用人血祭她?”
太后信不过游仙,更信不过邪神,思考再三,她首先将杀人这条从计划里划去,然后在剩下两条里选。
“你还要想多久?”画中人却像卡好了时间似的,她刚开始抉择,就打断她的思路,不耐烦的催道,“我能出来的时间不多,你最好现在就给我一个答复!”
难道是游仙要回来了?
太后不敢再耽搁,怕游仙重新回来,占了上风,从此不放她出来,便从三样里头,选了最容易实现,后续出了事,也最容易补救的一样:“哀家想好了,先革了沈临的职。”
“好。”楚秀心微微一笑,她猜到对方会做出这个选择,“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说完,她不再多停留,从《天女图》内退了出去。
“两相其害取其轻。”她心想,“阿临不会怪我吧?”
沈临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对锦衣卫这个职位兴致缺缺,总抱怨说要辞职,所以她在无法阻止太后失控时,选择了扮演邪龙东海,诱使她做出这个选择。
但,沈临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嘴上说说罢了?
“万一他在乎呢?”楚秀心喃喃,“毕竟……世上有几个男人不在乎自己的事业的?”
一念至此,楚秀心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赶在太阳还没下山之前,匆匆出门,买好了鸡鸭鱼肉,跟相对而言还算新鲜的几个菜,回家洗手作羹汤。
小半个时辰后,沈临怀里抱着一大捧赔礼道歉用的礼盒,盒子里装满胭脂水粉,锦缎首饰,在门口徘徊片刻,然后一抹脸,抹出一个讨好的笑,进门道:“姐姐,我来晚了没?”
“没来晚,没来晚。”楚秀心脸上是比他还讨好的笑,亲自迎出来,“还有两个菜没炒好,你先坐,等我一下。”
沈临看了眼桌子,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宫保鸡丁,水蒸蛋,青菜豆腐……都已经放到桌子边沿,眼看着快要放不下了,她还往厨房走,第一反应——
分手饭。
就好像隔天就要上法场的人,怕他死后变厉鬼报复,所以前一天晚上,狱卒会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断头饭,难道……
不可以!!沈临内心哀鸣一声,把怀里的礼盒往旁边一放,一边撸袖子,一边冲进厨房道:“我来,我来做!”
“别。”楚秀心按着砧板上的鱼不肯撒手,“你都工作了一天了,这点事还是我来吧。”
沈临还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刚从黑牢里回来,身上不干净,急忙横出一条胳膊给她闻:“我来之前,先洗了个澡,已经不脏了,你让我来……呵!”
他一边说,一边一把夺过楚秀心手里的菜刀,然后轻呵的一声,楚秀心只觉得眼前刀光一闪,什么都还没看清楚,砧板上的鱼,就已经被片成了整齐一盘生鱼片。
楚秀心正要赞他刀工漂亮,就听见他叹道:“久不片人,刀工有些生疏了。”
楚秀心:“…………”
“开玩笑的。”沈临转头对她笑,也不知是真开玩笑,还是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曾将人千刀万剐的事情,现在拼命补救,“哈哈哈哈……”
楚秀心:“哈,哈哈……”
她陪着干笑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指了指门外:“那我出去等你了?”
“去吧。”沈临笑道,“我给你买了很多礼物,我做饭,你拆礼物,差不多等你拆完,我也已经做好了。”
“好,好……”楚秀心急忙说好。
虽然她很想留下来打下手,可是一看见砧板上那颗死不瞑目的鱼头,再回想起沈临那句“久不片人,刀工有些生疏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吃不下饭,所以还是先出去缓缓吧。
回到客厅,看见地上放的那一叠礼盒,她先是松了口气,他果真是带着诚意过来道歉的。
礼盒一只只拆开,里头都是精挑细选的礼物,从时下最流行的几款新衣,到她喜欢吃的几样点心,以及一整盒点翠的首饰,楚秀心拿起一根蝴蝶扑花簪对着阳光看,只觉蝶翅微颤,波光粼粼,叫她爱不释手。
有些恋恋不舍的放下簪子,她打开下一个盒子,微微一愣,那是一盒纸。
拿起一张看,发现上面是自己的行踪。
时间是大佛寺行刺案发生那天,同时也是她被坏人绑走那天。
“……大佛寺僧人久通声称,寺内进了几个贼人,绑走了一男一女,经查,男子为千毒手林玉裴,现关押于黑牢内,女子为楚秀心……”
楚秀心微微一笑,他可算是查到自己当天遭遇了什么了。
可翻到下一张,她笑不出来了。
“后楚秀心先行回到大佛寺,于废殿之外,与风满袖私会,证人如下……”
楚秀心拿着宣纸的手微微发抖,是谁,跟她有仇吗?怎么乱用词?他们那明明叫不小心碰见,怎么能叫私会?
“时过境迁,几名证人已不记得具体对话,仅记得只言片语,比如楚秀心问:你是来赴约的?风满袖欣然承认,之后俩人相谈甚欢,并提到风满袖曾与其兄做过一项约定,此次前来,是为践约,根据证人回忆,楚秀心并未当面拒绝……”
她那叫没当面拒绝吗?分明是行刺的事情发生了,家丁冲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常遇夏!”楚秀心此刻也终于认出了某人的笔迹,“你这是要害死我啊!”
现在好了,叫她怎么解释?
尤其是刚刚她在太后提出三个选项时,在风满袖娶妻跟沈临离职之间,诱使太后选择了后者。
……所以今儿晚上,沈临到底是过来道歉,还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楚秀心心神不宁,她起身走到厨房门口。
“你怎么来了?”沈临头也没回,也不知是听声音,还是凭感觉,就知道她来了,“再等等,我马上就好了。”
“我一个人无聊,过来陪陪你。”楚秀心故作轻松,“对了,问你一个问题。”
沈临:“什么问题?”
“也是别人问我的,我觉得挺有意思,所以问问你。”楚秀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像在开玩笑,“出于误会,或者别的什么……你觉得你的爱人为了别的男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沈临依然背对着她,笑吟吟的:“那得看我多喜欢她了。”
“……”不知为何咽了一下口水,楚秀心,“都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只是一般喜欢她,那我就杀了她,然后潜逃。”沈临背笑声轻松,缓缓举起手里的刀,“如果我深爱着她,那我就杀了她,再自杀陪她。”
刹那刀光在楚秀心脸上一闪而过,然后就是剁的一声,菜刀落在砧板上。
把切好的蒜姜辣椒一起丢锅里,炸出香味后起锅,满满汤汁全倒进另外一个放鱼片的盆里,沈临转过身,端着那盆水煮鱼片走向她:“好了,我们开饭吧。”
楚秀心看看他,再看看那盆水煮鱼片。
不知为何,心里闪过三个字——断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