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无焰,孤光自怜,夜鸮哀哀,鬼影幢幢。
骆怀印迷迷糊糊,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却不知所云何物,许是怀旧空吟,许是孤影自怜,许是顾盼伤身,任凭骆世臣和王尘锦如何屏息静听,也只能听个断断续续——
“人老去西风白发,便可忘掉好多事……忘掉江上清风,忘掉山间明月,可你们的娘亲,我到底是忘不掉的……想当初,我跟你们娘亲说说话,她都会埋下头去,一脸羞红,自顾自地捋乌发,于是我也只好闭嘴,低头整理整理衣袖……那时,我们辗转江畔,看半残落红,打碎了一池春水,又惊扰了游鱼……”
再说下去,骆怀印已气若游丝,骆、王二人枉然凝眉,心中不胜凄楚,只盼能现奇迹,可惜室内灯火阑珊,空照一片死寂。
流光徘徊,寒影辗转。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忽地飘入药石之气,依依飘散,袅袅游荡,提了众人精神。
待二人看得清楚,只见房中多了一后生,那后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引得骆世臣打个激灵,眸中惊电交迸。
这后生不正是寒山派游侠长天么!骆世臣脑子里灵光一闪。
“在下见过二位。尊师近日借道洛阳,偶闻骆老先生被蛇蛊寒蝉蜕所伤,危在旦夕,特命在下前来会会这蛇毒,兴许,骆老先生的病还不至于入了膏肓。”长天言语间绵中带刚,透着劲力。
骆、王二人听罢,顿生欣喜,忙向长天一揖,口中连声称谢。
长天步至骆怀印卧榻,正襟危坐,神色愀然,不多时,已自袖里取出锦囊,松开囊口,排出许多奇形怪状的银具,众玩意儿被残灯一照,霎时透出幽幽寒光,占满了骆、王二人的眼睛。
长天思忖一番,挑出数枚银针,针头稍粗,呈梅花形状,且缓缓开合不断,让人更觉奇诡荒怪。长天飞快解开骆怀印衣裳,插入其穴位中,不多会儿,但见穴位附近黑液暗涌,就连皮肤也成了黑一块紫一块的,这奇崛功夫,绝非往日里能见过的,真令人拍案惊奇!
长天略一估量,又取出一块稍短的银刀,其刃锋利,伴着烛影摇曳,更显清冷瘆人。电光石火之间,那银刀的利刃已入皮肉,眨眼功夫,竟在四肢百骸间游走,一大股黑血旋即奔涌而出……
直到破晓时分,长天才完工。他收拾好锦囊,道:“我已将他体内的毒液排出,只要他能醒过来,便大功告成。”说完,长天又递与骆世臣一副方子,道,“疾患虽可以治好,可是这人世间太多凄苦,却是治不好的。好在我这里有一良方,你让骆老先生照做,或许可免诸多忧愁。”
骆世臣接来方子,细细一觑,这哪是什么药方,分明是一句诗而已——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骆世臣心中辗转,这不是前朝诗人王维王摩诘的诗吗?细细品来,这归隐之境倒也令人无限向往,可是能真正抛下尘世俗念,化入山林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多?心若留不下,依然念念不忘圣贤书中的“治国平天下”,这与身在尘世,又有何区别?
骆世臣满肚子都是话,撑得他只想一吐为快,却见长天一抱拳,无声无息,飘然而去,消失在残夜里。
……
客房里围了好些人。
“能逢寒山派高人搭救,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慧远方丈听毕骆世臣的话,喜不自胜。
同样喜不自胜的是王依缘,只听她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刚进门来,一看见叔伯精神抖擞地坐在床沿,我还以为,以为我大白天见鬼了呢。”说完,她又来到骆怀印跟前,“不过,只要叔伯没事,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我昨晚上做梦都梦到贵人相助,不仅把叔伯的病给治好了,还送给我们家一大堆银子作盘缠呢,哎,可把我给乐得。”
骆怀印眉间舒展,满面红云:“钱乃身外之物,需得堪破才是。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我也就很开心啦。”
骆世臣却是平静得很。自出蜀地以来,经历了太多的烟云,也遭遇了重大的变故,或许正是经历得多了,再反过头来看过往,反而更显得恬然自安。他望了望窗外的萧瑟图景,旁若无人地拿起王维的那句诗,又吟了一遍,淡淡哂笑后,便将其塞入包袱里,刚塞进去,却又在包袱里触到了温润之物,惹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到底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里面,安静地躺着麒麟卷轴。
大家扯了会儿,想到骆怀印要休息,才鱼贯退出客房。
“咦,鄢然妹妹去了哪儿呢?”王依缘张望半天,终于发现了鄢然的行踪。
原来,鄢然走进了卓禄的房间。卓禄躺在床上,恍然间听到声响,睁开双目,却是一片模糊,他使劲儿眨眨,方才看出鄢然,心底不禁提起一大股欢喜劲,刨刨胳膊,欠身而起,苦苦撑住身躯。
“你好点了没?”鄢然睁着软软的大眼睛,眼神深处,尚存泪痕斑点。
“鄢然,我,我对不起你。”卓禄说这话的时候,满面愧色,羞得绯红,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鄢然赶紧捂住了卓禄的嘴巴,骄嗔薄怒道:“不,我不许你这样说。”
卓禄微微一笑,伸出五指,将鄢然的手取下,刹那间,两人的手就这么融在一起,仿佛是从一棵树上开出来的两根枝条,形影相随,不离不弃,些许时光从指缝间流过,二人忽而感到了彼此脉搏跳动得厉害,鄢然娇羞不已,俏脸通红,卓禄心中含情,只将双目缠绕在鄢然的眉间,怎么也不放开。
末了,二人的手才缓缓落下,卓禄又愧疚说道:“我执意去找朱虎翼理论,临走也没告诉任何人,连你,都被瞒在鼓里。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的一意孤行,恨透了我的刚愎自用,恨透了我的自私自利,我该死,我真该死……”话未说完,他喉管深处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卓哥哥,你,你不要紧吧。”鄢然眉间紧锁,心里好生捉急,一下子捉住卓禄的手,担心忽然之间就失去了他,好在他活生生的一个人,近在眼前,断不会凭空消失的了,可她又担心他的伤势,巴不得受伤的人是自己才好。
鄢然想多留些时间给卓禄休息,心里头便念叨着离开,可目中依然不舍,一时积了深深情意:“卓哥哥,你好好休息,我,我待会儿再来瞧你。”
鄢然背过身去,沉沉地走了数步,却又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卓禄,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又像有肺腑之言,到底不知该说不该说。
卓禄撑起身子,双脚竟然落了地,歪歪扭扭向鄢然走近,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面上祥和一笑。
没想到卓禄竟朝自己走来,鄢然顿时一怔,目中满是痴迷。
一灯高悬,终致千里通明,连鄢然的心底都敞亮不少,闷在心缝里的愁绪也顺了好多,只听她坦然道:“卓哥哥,你不辞而别,我的确满腔怨怒,怨你不该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我。‘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我反复问自己,难道自己的一切真如诗中所言吗?我想,自己或许整天整天,整月整月,整年整年,甚至此生此世,都再也见不着你了。那段日子,我心中好生伤心,好生难过,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我心中怨怒之气也平息了许多。‘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相爱的人之所以彼此心生愁怨,不正是因为有思念和牵挂吗?人海茫茫,孤帆远影,相见本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我们却能重逢,我还有什么值得怨恨的呢?卓哥哥,牵挂是一种揪心的快乐,更是幸福的痛,这情味,就算是消解了九分,余下的,也是让人肝肠寸断,卓哥哥,你能体会得到吗?”
“鄢然,我……”卓禄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放任自己的眼泪决堤,将整个世界都猛烈地冲刷一遍。突然,他紧紧抱住鄢然,言语间止不住地颤抖:“鄢然,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我能体会到你心底的痛,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抛下你不管的,再也不会的。”
鄢然靠在卓禄宽大的胸膛上,狠狠地放肆地痛哭了一阵,完全不再顾忌别人是否听到。她宽恕了卓禄的莽撞,和解了那些让人感到揪心的思念和牵挂,突然间好像人生也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如沐春风,如咏大海。若不是卓禄还需休息,她真的很想一直靠在他宽阔硬朗的胸膛上,由着性子痛哭一晚。
王依缘当然是听到了鄢然的嚎啕大哭,她想冲进房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觉不妥,只得怏怏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