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浣纱河湛湛水深,蜿蜒流淌。河边满是浣纱女,他们含羞笑相语,笑语盈盈间,已接踵络绎而去,为浣纱河留下了无数醉人的胭脂粉腻。流水在不经意间已经载动着那些胭脂粉腻渐渐漂远了,更远了,远得快要不见了踪影,却又在突然间放慢了脚步,慢了,更慢了,似乎已经完全停住了,被冰封了一般。
莫非,流水与胭脂都在等待着什么?
此时,从河边的歌楼烟景楼上,有人曼声歌道:
“江南形胜,
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
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
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
户盈罗绮,
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
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
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
归去凤池夸。”
一曲终了,浣纱河的河水又重新活跃起来,跳着欢快的舞蹈,酣畅地向前奔去,惹起碧波荡漾。
此刻,但见烟景楼款款走出两个后生,走在左边的便是刘涣,浑身浓浓的公子哥儿气,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手中随意夹了把纸扇子,摊开来,朵朵桃花跃然眼前,浓艳刺鼻的香味萦绕四周,怎么散也散不开。走在右后方的后生衣着朴素,头上扎着头巾,约摸是刘涣的家丁。
三年前,刘涣在江口驿调戏黑纱罩面的霜雪,被骆世臣和卓禄狠狠羞辱了一番,他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又找来河洛帮帮主游功书,寻思着要报仇,可游功书正身直行,怎么会帮他刘涣做蝇营狗苟的事儿呢?最终,刘涣只得夹着腚,领了打手灰溜溜地走了。时光荏苒,匆匆一年过去了,他为何又出现在杭州呢?
刘涣手拿纸扇把玩不已,赏了许久,脸上依然绚烂,心中起了波澜,遂自言自语“啧啧”赞道:“展画真是才女,在这纸扇上寥寥几笔,就画出了如此美艳的桃花。依我看呐,就算是那天上的七仙女,怕也没这笔趣。”
这么说着,刘涣似乎还不尽兴,又对身旁的家丁洋洋得意道;“周观,今日咱们来这烟景楼见展画,真是不虚此行啊,哈哈!”
“看来,少爷是喜欢上展画啦?既如此,何不将她买了回去呢?”那叫周观的家丁咽了口涎沫,又谄媚地笑道,“少爷你财大气粗,富贵逼人,随随便便撒些银子,一切还不就水到渠成。你看展画那娇艳的模样,婀娜的身子,若是纳为己有,揽入怀中,必是可口得很。”话未说完,周观脸上早已堆满淫笑。
刘涣却是轰然垮下脸,眉头皱成一个“八”字,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情绪竟有些低落。
周观知趣,赶紧打住,可他脸上堆着的淫笑一时半会儿散不尽,又不知该往哪儿搁,只好僵在原处,活脱脱凝成面具。
说话间,二人已走出烟景楼,刘涣又抬头瞧了瞧头顶上的招牌,那金光熠熠的三个大字,沐浴着朝阳,生出更璀璨的光辉,刺得他双眼都睁不开了。
刘涣眉头一皱,心头涌出事情,目中精光渐弱,脸上神色寂寥,好似有万般无奈,嵯峨之下,一场消黯,终究无奈地将手中纸扇合上,垂头丧气,仿佛丢了魂儿似的。
半晌,刘涣依然怏怏不乐:“展画姑娘虽是清纯佳丽,可惜卖艺不卖身,误了我的好事,哎。依我过去的性子,早就将她抢回府上了,可现在我想得明白,这杭州城毕竟还不是我的地盘,撒不得野啊。”
“少爷,这天下美人多得是,你也不必为她一人念念不忘。”周观见风使舵,顺着话劝慰道。
“你懂个屁!”刘涣甩了周观一眼,趾高气扬地说道,“我刘涣想要什么,有得不到的吗?你别忘了,我那大权在握的老爹即将来杭州当知州,知州啊,那可是这杭州最大的官!等他走马上任,哈哈,纵观这杭州城,本少爷还有什么事摆不平?还有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区区一个展画又有何难?我会让她束手就擒,乖乖地入我怀中,呵呵,展画姑娘貌美如花,想想也是受用极了。”刘涣说完,脸上忽又起了淫笑。
“还是少爷高明,少爷高明。”周观拱手附和,嘴角浮起一丝得意来,“有老爷做后台,谁还敢在少爷面前造次?展画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命的。”
刘涣突然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一样说道:“但我听说,展画姑娘看起来温温柔柔,体贴入微,但骨子里却烈着呢!要是有谁把她逼急了,没准就是一把火,把那人活活烧死!”
周观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咬着刘涣的耳朵说道:“能被少爷看上,那是她展画的福份,如果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周观第一个饶不了她!”
“还是你最忠心。”刘涣轻轻打了周观一拳,咧嘴笑道。可他心中始终不踏实,遂又变得不乐,当了闷嘴葫芦。
周观见主子不吱声,也不知是好是歹,只能又把住嘴门子不说话了。
刘涣憋着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吐出来:“今日虽见了展画,可我寻思着,她似乎并没把我放在眼里,真是无趣。我就纳闷了,我爹常跟我炫耀,说我家是什么‘豪强大族、累世簪缨’,有享不尽的荣光,受不完的荫庇。可是展画姑娘,为何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我也觉得展画有些不冷不热,不过,除了展画,谁敢小视少爷您呢?”周观试探着问道。
“周观,你大概是忘了咱们的老乡骆世臣吧?他在蜀地跟我作对,害我狼狈不堪,这笔账,还没给他结清呢!”刘涣两眼喷出一团火来。
周观的脑袋点得像是小鸡啄米:“对对对,当年在蜀地的时候,这个骆世臣,不知道吃了哪家卖的狗胆,竟敢来找少爷您的茬,估计是活腻了。等哪天我周观碰到他,一定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打得他跪地求饶当狗熊!”
刘涣冷笑一声,也不说话。
周观略一沉吟,感到有些不对劲:“少爷,您怎么突然说起骆世臣来了?”
刘涣也不答话,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抬眼举目,目光越过碧波荡漾的浣纱河,直洒向河对岸。
河对岸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周观循声望去,惊得目瞪口呆:“骆世臣!那不正是骆世臣吗?他在河对岸跟一群刁民做什么?”
刘涣慢条斯理地说道:“三个多月前,骆世臣就来杭州做官了,你不知道吗?”
周观“咝”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瞪得老大:“他来杭州做官了?哦……”周观说着,又踮起脚尖,眨巴眼睛,欲将对岸看个透彻,“唔,看样子,他好像是在体察民情。”
“体察民情?狗屁!他是在装模作样,笼络人心!”刘涣啐了一口。
“对,少爷说得对,看他骆世臣的样子,呆头呆脑的,能懂什么?他来杭州做官,除了做做样子,能干成什么事?”周观跟风说完,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骆世臣招摇过市,以为自己当个芝麻小官多了不起,小心哪天得罪了大人物,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且慢!周观,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你碰到骆世臣,一定要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让他跪地求饶当狗熊,对吧?既然如此,本少爷真想看看你的本事,去吧。”刘涣的嘴巴朝河对岸方向一努。
周观一怔,不知如何应对。他做梦也没想到骆世臣会来杭州做官,更没想到他会在这涣纱河边出现,所以他才敢口出狂言,他不过是靠逞强来拍刘涣的马屁罢了,现在可好,自己一语成谶,又该如何收场呢?
周观微沉半晌,脑袋瓜子开始活起来,他咬着刘涣的耳朵说道:“少爷,你看骆世臣身边那个叫卓禄的家伙,听说武功厉害得很!咱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赶紧开溜吧!”
“你就是个孬种!”刘涣的公子哥脾性十足,一见自己的家仆在自己面前大耍嘴皮子,心想这还得了,于是抡起巴掌,照着周观的后脑勺狠狠扇了两记,扇得他一阵火辣辣疼。
周观还没反应过来,就硬生生挨了打,顿时如霜打的茄子,悄悄然蔫巴了下去,老老实实呆站在原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一声不吭。
刘涣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虽说公子哥脾性大,此刻也怒火渐消,终究沉默下来,丑着脸远眺对岸。
周观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担心主子哪根筋又出问题,到时候再把自己一顿好揍。
令人诧异的是,刘涣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原本平静的脸上炸开了锅,周观不知主子卖的是哪门子药,更不知他这一笑是凶是吉,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敲起了小鼓。
刘涣缓缓转过身,将手搭在周观肩上,一脸诡谲,沉声说道:“骆世臣当官,当不了多久的。他很快就会被弹劾,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
周观惊讶得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蹦了出来:“少爷,你怎么知道呢?”
“哼!我爹是朝中重臣,大权在握,我又是他唯一的儿子,这官场上一有风吹草动,我都了如指掌!”刘涣得意洋洋,“我还知道骆世臣为何会有牢狱之灾。因为他的外公得罪了翰林学士王魁义!王魁义可是个厉害的人物,他门生故吏满天下,连我那老爹,都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爹能来主政杭州,都全靠王魁义竭力举荐。呵呵,你说,我爹会放过骆世臣吗?”
周观淫笑两声,幸灾乐祸地说道:“嘿嘿,这么说来,骆世臣早已是案板上的鱼肉,等着被宰割啦!”
“不过,听说骆世臣是当年的状元,脑袋瓜子灵得很,要整死他,还需费一番功夫咧!”刘涣眼中刀光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