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南屏山,千峰不胜寒,蜷缩了身子,苦苦等待长夜降临。
王尘锦前脚刚步出随意居的大门,骆世臣与卓禄策马奔腾,已到王尘锦的眼前。
“锦儿!”骆世臣从马背上下来,他脸上带笑,大声呼道,“我和卓禄在寒山寺,果然找到了拜日神功的功法秘诀,只可惜那神功太难了,纵然卓禄有天赋,怕也要假以时日。不过不要紧,我已将秘诀巧记在心,相信日后能派上用场。”
王尘锦松了口气:“我还担心寒山寺的海空和尚会为难你们,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骆世臣牵住马的缰绳,一边往拴马石走去,一边说道:“海空和尚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给我们指了明路。”
蓦地,骆世臣瞥见王尘锦的脸色不好,心中顿时生疼,关切道:“锦儿,你脸色好像……”
王尘锦一摸脸颊,忙挤出笑容来:“世臣,你和卓禄大老远回来,鞍马劳顿,还是先将晚饭用过,休息休息吧。”
“锦儿,你告诉我,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吗?”骆世臣心中悬起一块石头。
王尘锦低眉,脸上无波,目中却掠过一丝不安。
“好锦儿,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但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更担心的。”骆世臣言辞恳切。
王尘锦的眼眶里,似有泪水打转:“世臣,大事不好,刘望权已上奏朝廷,向皇上告你的状,说你整日不理政务,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还说这样下去,杭州城就要乱在你的手上了。”
“刘望权他胡说八道!”骆世臣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他故意损我也就罢了,皇上远居京城,不知杭州事务,若是他偏听偏信刘望权的一面之词,那可就坏了!”
骆世臣稍稍冷静,又问道:“锦儿,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呢?”
“是展画告诉我们的。”王尘锦说道。
“展画……”骆世臣心里起突,展画姑娘不过风尘女子,怎会知道朝堂之事?
三人正说话间,展画已从随意居内走出,她身后还跟了侍女巧言。
“见过骆大人。”展画与巧言行了敛衽礼。
骆世臣回礼,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展画察见骆世臣脸色有异,立刻猜到三分,急忙解释道:“骆大人,小女子远离官场,但并非闭目塞听之人。昨晚上,刘涣来我烟景楼消遣,他一个晚上开心得不得了,我问他何故,他只是摇头,嘴门子关得可紧了,始终不露半点口风。我猜想定有什么大事,于是使劲儿灌他酒,他到底酒后吐真言,将此事绕着弯说出。我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这等大事,我展画岂能不理?我想立刻上南屏山通风报信,又怕行踪被刘涣的人发现,小女子毕竟是下人,又不会武功,万一行踪败露,依刘涣的性子,定会杀了我的。所以,小女子苦等到日落时分才赶来,还请骆大人恕罪。”
“展画姑娘,骆某在此谢过。”骆世臣拱手说道。
日落山头,寒气乍起,暮烟苍茫,朦胧凄迷。
众人全无良策应对,面上皆落得惨然,局面比山头的寒气更为砭肌刺骨。
“我即刻回京城,面见圣上,言明此事!”骆世臣掷地有声。
王尘锦脸上浮起忧愁之色:“世臣,你和卓禄鞍马劳顿,不如在家休息一晚,明日再出发吧。”
人群中忽现出王依缘的身影,她眸中秋水深深,小心翼翼道:“姐夫,你刚回来,又急着要走?”
骆世臣见状,浑身寒气渐散,心中温煦柔软,双目晶莹剔透,好似要滚出泪花。
“锦儿,依缘,大丈夫桑弧蓬矢,志在凌云。而今贼寇未除,邪祟横行,我自当学晋代的祖狄闻鸡起舞,万万不能推托。”骆世臣起了豪迈之情,锵锵说道。
“可是你不知道,昨晚,姐姐倚在篱栏处,一直等您回来,她担心您的安危,整整一个晚上也没合眼。”王依缘吐露真言。
“依缘,不可胡说……”王尘锦眉间一蹙。
骆世臣原本情绪高昂,现在听王依缘这么说,心中陡然一沉,脸上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散得无影无踪。
骆世臣凝视王尘锦,眉间心痛,眸中千言,却又搅成了一团乱麻,越理越是繁杂。
王尘锦强挤笑容:“世臣,依缘调皮顽劣,总是喜欢开玩笑,说些无中生有的胡话,你万万不要放在心上。世臣,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在威武面前拔剑奋起,挺身而斗,我们都为你骄傲。只是,前路漫漫,云谲波诡,不知会遇到多少凶险,你万事小心,盼安好归来。”
骆世臣脸上阴郁,豪眉凌乱,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希望我心中的世臣,永远是策马奔腾的模样。”王尘锦柔情满怀,声如绵绵春雨,随风潜入心田。
夕阳西沉。旷野里,朔风东奔西突,声声怒号。
骆世臣忽而背过身去,强忍住不让泪水潸然,可是他掩得住泪水,却掩不住心中哀愁,情郁于中,必发之于外,泪珠子终究夺眶而出,盈满双颊。他起袖掩面,可心中悲伤早已泛滥成河,又如何堵得住?
他本率性之人,耿介直爽,此刻情到深处,只想放肆大哭,将这些天心里郁积的蹙惧、烦恼、彷徨和压抑,借着泪水,一口气哭个干干净净,就如同那魏晋名士的风骨,不拘礼教,不重缛节,行到无路大哭而返,雪夜访友率性而为,对酒当歌慷慨激昂,纵情山水潇洒自适。
可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他已习惯于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和无助,时时展现出铜头铁臂和金刚之身,只为让人看到自己的坚强。
可就在刹那间,他突然想丢掉一切世俗的杂念,摒弃所有的功名利禄。他累了,累得只想扑在爱人的肩头大哭一场,可终究又不敢如此恣意妄为。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年的私塾,私塾先生告诉他,圣人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士人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责任在肩,丝毫不能懈怠。私塾先生又说,贤士“先天下之忧而忧”,忧以天下,未曾有所动摇。他听了,心中便觉凄苦难耐,于是反问老师,此“士”如此劳累,难道他就不能停下来歇一歇吗?
他分明看到了私塾先生惊讶的表情,先生不知如何应答,闷头来回踱步,苦思冥想半天,最终拂袖而去,头也不回,给骆世臣留下了一个劳累过度忧愁加身的“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