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林血案五
豆丁姑娘2020-05-17 12:005,317

  悬崖边,云雾下。

  折腾若久,天色已晚,陆长思拿衣袖揩血,束袖的软绳松松垮垮地落下来,又缠了一缕在小指上,带血青袖于是就滑了下去,露出里面的皮肤。

  那是常年在屋里读书的小白脸才有的皮肤,一颗风流浪荡的禽兽心全被这皮肤下的骨肉给限制住了。

  以致于在发现自己居然打不过那小崽子的时候,陆长思没有感到愤怒,反而觉得绝望,和无语。

  恐怕是他万念俱灰的表情让步晚钟误会了什么,那白眼狼居然把手抽了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淡然地问他,“我带了伤药,你果真不要吗?”

  陆长思彼时正靠着悬崖边岌岌可危的石头腹部痉挛。

  他上辈子最痛的时候,是在走火入魔、心神撕裂的时候被白眼狼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

  听起来仅仅是四个字,比比划划写下来,甚至都不需要眨第二次眼睛。

  陆长思那时也没有眨眼,他眼睁睁看着剑尖穿破针黹的秋叶、刺进自己的皮肤、心脏,手指不住地抽搐,鲜血迫不及待地要从身上可以出来的地方疯狂向外涌。

  他异常平静地掀了掀眼帘,看向那个道袍加身的少年。

  少年冰冷无情,永远都板着一张脸。他养他那么久,就是石头的也该被焐热了,但当自己灼热的鲜血喷溅到他的眼睫、唇角,他居然能够毫无动容。

  他半生算无遗策,全心全意去培养一个孩子,恨不得将自己一身的本事、所有的善意都给他,恨不得肝脑涂地,甚至领着偌大魔教去给那被魔子魔孙视为猪猡的百姓做好事,干那所谓“赎罪”的可笑勾当。

  他自认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为此左右两大护法一个跟他恩断义绝,一个要将他挫骨扬灰,他在剧痛中想了一会儿,着实没想到自己有哪里对不起这白眼狼。

  却独独没有算到最后予他裁决的正是这个孩子。

  “算了,”他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忘了少年的表情,盖因眼前已经一片血红的缘故,他能见到的只有一双血红的手,“你嫉恶如仇也挺好。”

  毕竟这世上能够初心不改的人,似乎也没有几个。

  他本来是想等自己老死之后,让白眼狼给自己摔盆送终的,但大概是他作恶太多,老天爷觉得他就不该得到一个好下场。

  于是他给他荆棘丛生的生命中添上一抹光,再让这光用最出人意料的背叛亲自终结了他的永夜。

  其实现在想起来,陆长思似乎又不觉得意外。

  谁让他是道士,是正义。

  他是魔头,是邪恶。

  世人提起那些千古不变的真理之时,或认真、或玩笑,便总有那么一句“正邪不量力”,

  陆长思跟步晚钟誓不两立,这才符合所有人期待的真理。

  只是如今这般情况,让他有种重蹈覆辙的悲哀。

  算了,都说过算了,还计较什么?

  陆长思心宽似海,重活一世用来报仇实在有些愧对自己。

  所以,还是算了。

  “不用,”陆长思扬起头,吊儿郎当的,轻蔑地笑着,“你看我像是会死吗?”

  步晚钟不说话,但他脸上分明写着“你就快要死了”这句话,眼神平静,甚至有种佛家大彻大悟后的慈悲和悯然。

  但陆长思也不知道他在悯然些什么,于是颇觉无趣地将衣服拉扯好,遮住了腹部的淤青,然后自顾自开始束袖。

  软绳缠了好几圈,打结的时候步晚钟顺手帮了他一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还是把那药瓶给塞进了他的手里。

  然后冷冷淡淡地说:“既然你没事,我们就去查案,找出凶手,为众人解围如何?”

  陆长思暗道这小子是不是眼瞎,他说没事就没事吗?没看自己腰都直不起来了?你一个正义代表武林盟主是怎么说出这种不要脸的漂亮话的?

  但他是要面子的。

  陆长思硬是站直了身体,很明显感受到了肌肉的绞痛,像是有人拿着剑在他伤口里来回地搅,搅得他血肉模糊,脸都白了。

  步晚钟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服软。

  他偏不!

  “行啊,”陆长思戏谑地笑了,“走着?”

  然后陆长思就看见步晚钟脸色暗了一分,得意地想,小崽子,想跟你爹比谁骨头硬,你还嫩着呢!怎么着,是不是觉得很憋屈、很丢脸?

  步晚钟凝神,随即却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清浅却恰到好处的温柔,“陆堂主比我先到山庄,还请先行。”

  原来是要他带路。

  陆长思想翻个白眼,他也就先来一天而已。

  不过他素来不服输的,握着药瓶就转身走了,脚步稳当、姿态轻松,还能抱着手臂跟他调侃,“步盟主初临山庄,还未看见主人就遇上这样的无妄之灾,心情一定不怎么好。”

  陆长思回答得中规中矩,“但见武林同胞身受苦难,在下的确心绪难平。”

  啧。

  怎么听起来这么虚伪?

  陆长思狐疑地回头,陆长思却是一脸沉痛和凝重,陆长思撇撇嘴,又收回了视线,登台阶进游廊,远远瞧见巧妹正给一人扎针,微眯了眼。

  步晚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成了一条直线。

  “陆堂主,时间不多。”

  “知道了。”陆长思敷衍地摆摆手,却没有动弹。

  催什么催,他就是刚才爬楼梯的时候身上有些难受,还不能让他停下来喘口气啊?讨厌。

  步晚钟的眼睛都沉了下去。

  好在陆长思没有看多久,而后就领着步晚钟胡乱行走,黑栗色的碎发在鬓角晃动,身后的头发则脱落蓬松很多,摸起来的感觉一定很好。

  还有发丝水色极好的嫩绿古玉贴着下颌,于是步晚钟就发现他的肤色白得吓人。

  他想说些什么,陆长思却又停了下来。

  步晚钟便下意识左右张望,一没看见什么美人,二没看见什么尸体,这是一段没有人的路,两边各挂着一盏热闹而喜庆的红灯笼,在冤魂肆虐的黑夜里轻轻晃动,只让人赶到幽冷诡异,好像随便哪个角落都能伸出一只腐烂的手、露出一张青白的脸来。

  最喧嚣的只有风声。

  所以他定定神,才问:“怎么了?”

  陆长思苦笑,心说你赢了,我确实是走不了了。

  但说出来有点丢人,陆长思正想找个理由坐下来歇会儿,前面拐角处就非常合适宜爬出来了一个人,一个长相并不好看的女人。

  她裹着沤过的、连屁股都遮不住的一块破布,头发如秋天里的枯草,还是被人踩过几脚那种,双足已断,血流如注,双掌已碎,骨肉外翻,她牙齿全无,舌头被绞烂,一张开嘴就呕血。

  她就像是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犄角中钻出来的壁虎,忽然抬起头,白生生的脸上一双血窟窿似的眼睛直直“看”向陆长思。

  陆长思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恶心到了,他当魔教教主风头最盛的时候手底下都没出现过这么凄惨的东西!

  他往后退了一步,那女人的眼睛里像是带着的深不见底的怨毒和冷意,一阵风似的向着他“吹”了过来。

  陆长思瞳孔微缩,终于忍不住,胃下一抽,昏了过去。

  见了鬼了。

  ……

  陆长思再醒来的时候,人居然还在段空荡冷寂的路上。

  从腹部跟喷泉一样翻涌上来的恶心早就消弭,陆长思平静地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头顶被山顶飓风吹得打转的灯笼,蜡烛已经熄灭了,就跟魂帛一样。

  陆长思低头一看,手里的药瓶还在,但重量明显轻了好几分。他挑挑眉,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别人动过,之前绑的明明是死结,现在却被人打了个活结。

  也不知道那小崽子是不是故意的,陆长思腹诽,然后撑着曲栏鹅椅站起来,动作小心翼翼,让他下意识想到了那些捧着大肚子站起来的妇人,顿时尴尬。

  啧,那小崽子到底是被什么人刺杀?这下意识的反应也太可怕了,今后谁要是敢在他背后动手,那不是在找死?

  不过……自己一身本事都被他学过去了,居然还能弄出阴影,那刺杀他的人不简单,很不简单。

  若是有可能,陆长思还真想跟着人见见,能够让那小崽子吃瘪的人可不少见!

  陆长思突然理解了玄机塔主,忍俊不禁,而后又无语,接着再叹气。

  到底是他亲自教出来的,被别人欺负什么的,总有点小生气呢。

  他转头,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看到了那游廊尽头,自偏僻处爬出来的“鬼”。

  她还那么趴着,一手伸向自己,陆长思缓过气了才看清楚,那双已经掏空的眼睛看着怨毒,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多的是恐惧。

  她只是一具孤零零的尸体,一堆人形的烂肉。

  陆长思想了想,慢慢走上前,离尸体还有两三步的时候,步晚钟突然从游廊上面翻身下来,挡在他面前。

  他身上的道袍外衣不见了,拂尘染血,身上还带着真气余劲,必然是与人动过手。

  “你知道到嫌疑人了?”陆长思判断。

  但步晚钟并没有要跟他商量案情的意思,他皱着眉,冷脸上依稀还能觉出几分陆长思熟悉至极的少年锐气,然后掰着他的身体往回走。

  “这是暮云庄主的发妻。”

  步晚钟的动作非常强硬,直接控制了他的行动。

  陆长思的眼皮轻跳,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怀孕妇人,还古怪地感觉步晚钟就是那不善言辞的丈夫,这让他几乎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别逞强,”陆长思扶他坐回了远处,瞳孔仿佛融入了夜色,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下手很重。”

  陆长思认真沉吟,到底没能分辨出这句话是解释还是威胁。

  于是他要笑不笑道:“还行吧。”

  步晚钟深深看他一眼,默默叹了口气,而后问:“你不会武功?”

  陆长思眼底微冷,“会一点。”

  步晚钟道:“一点是多少?”

  陆长思不想回答,哼哼两声。

  步晚钟再道:“既然不会武功,就好好待在我身边,明日下山后,我带你回萧瑟云峰解毒。”

  陆长思哼都不想哼了,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魔教教主这个身份,当然要浪遍天下!谁要待在你你这小古板身边?

  步晚钟似是看出他的消极,竟低笑了声,凝视他道:“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是该任性一点。”

  “……”你才年轻,本座大你二十岁,二十岁你知道吗?灵魂大也是大!

  而且,什么叫“任性一点”?他就算逞强也是自己的事,这盟主管天管地还喜欢给别人当家长是怎么回事?

  这语气该不会是跟当年的他学来的吧?陆长思快被自己的妄想逗乐了。

  他皮笑肉不笑,再度将话题拽回了不那么尴尬的地方,“你找到嫌疑人了?”

  步晚钟反问,“为什么不是凶手?”

  陆长思说:“如果是凶手,现在一定已经被你拿下了。”

  步晚钟莞尔,“你这么相信我?”

  陆长思挑衅道:“武林盟主大名鼎鼎,若不是有意放纵,怎会拿不下区区毛贼?”

  步晚钟挑眉,“何以又是毛贼?”

  陆长思笑他,“连衣服都被偷了,难道不是毛贼?”

  步晚钟意味深长道:“也许是我自己送出去的呢?”

  “哦?”陆长思暗自兴奋,“武林盟主竟也会跟人暗通款曲?”

  白眼狼果然都有黑心肝,要不然也不能在暮云庄主夫人那凄惨恶心的死相旁,心平气和地跟他“叙旧”。

  步晚钟默了一下,“我确与一人暗通款曲,可那人并非毛贼。”

  陆长思眨了两下眼睛,感兴趣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

  山顶不时盘旋的小股飓风总是昙花一现,骤然凝聚,又遽然烟消,夜一下子静了。

  安谧舒逸,恬淡宁静。

  陆长思竖起耳朵,要将正义使者的污点听个分明,好慰藉自己的教育对他也不算是全无影响。

  虽然事实上,是步晚钟影响了他。

  但步晚钟偏偏吊了一下他的胃口,他慢条斯理地在旁边坐下,看着他玩味的、好奇的褐色双眸喃喃细诉,仿佛每个字都带着一幕幕回忆、一声声叹息。

  “此人身居高位,我行我素,杀伐果断,狠心无情,但有的时候却又天真纯粹,热情无辜,总是一条道走到黑,总是喜欢自找麻烦,狡美如妖、顽劣似童。”

  陆长思想了想,正道之中好像这样的人其实挺多的。

  比如收到战帖要“公平对决”,然而单刀赴会却发现是送上门被人围殴的少林方丈。

  还有为了得到青鸾扫榻以待,却被青鸾以“于礼不合”而拒绝,随后便羞愤自杀的寒剑山庄女公子。

  或是现在那大堂里那些人云亦云的壮士侠客,就没有他们魔教的人喜欢动脑子,并且不多管闲事。

  不过提起天真和纯粹,魔教就跟这两个词不沾边。

  所以陆长思还真没猜到是谁。

  他不满道:“盟主不能直接说名字?”

  步晚钟被他噎了一下,“……说回案情吧。我方才发现一人偷窥,误入鬼林,迷雾中受阵法攻击,褪下外衣是为挡冷箭。观其行事,恐怕是有意引我入鬼林,并未抱有杀意。”

  陆长思盯着他。

  步晚钟但笑不语。

  俄而,陆长思嘴角一抽,失望地随口问:“那是个女人吗?”

  “……”步晚钟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深吸口气,“你很想她是个女人?”

  陆长思惊讶,“那难道是个男人?”

  步晚钟正要动怒,忽地福临心至,看着他道:“难道你知道她是个女人?”

  “不是你说的?”陆长思悠哉地开口。

  步晚钟挑眉,“我何时说过?”

  “不久前。”陆长思学着他说话的正经样子,“你说,‘世间至毒不过美人’,杀了青鸾的十之八九是个女人。”

  “……世间至毒,的确不过美人。”步晚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微微敛眸,“但美人,不一定都是女人。”

  陆长思冷笑,“男人也有美的,却又不能睡。”

  步晚钟:“……”

  知道自己说偏了,陆长思赶紧拉回话头,“而且这山庄里的大部分死人,跟青鸾死得都很相似。”

  步晚钟点头,“并且,青鸾正是死在鬼林当中。鬼林,真是暮云山庄之物。而我们,都是因为青鸾之死而聚集在此。”

  “且青鸾,每个月都要乃是暮云山庄的常客,”陆长思勾唇,笑意隽永,突然又恶劣了起来,“你说,暮云庄主和风华宗主,还活着吗?如果没死,现在又跟谁在一起?”

  步晚钟手指点了点拂尘,好似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笑,淡淡点头。

  “只怕是,生不如死。”

继续阅读:鬼林血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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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逼疯了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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