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音绝不是无端调戏，更不是正经时候发戏谑之言。而是小戏子曾经说过，开场之前，那个脏兮兮的癫人曾闯进后台房间对师兄发起攻击，还弄脏了尚未套上戏服的里衣。
“那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人是你吗？”
举证至此，廖伶最为手足无措，她转过身目光凝固在孟追的脸上，那一丝苦笑让她不禁泪眼模糊。
“孟大哥……不是你，一定不是……”
一腔苦恨，孟追终究承认了罪行。
孟追热爱唱戏，打小进了戏院便是满怀热枕。虽然天生的胎记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不容忽视，但戏妆能够遮掩一切。
容貌的缺陷不能禁锢他的天籁之声。在戏台上，他戏妆绝美，大放异彩。戏台下，他日夜戴着不肯卸下的脸谱。
梨园千日红在一台半面妆后明名声大噪，岂料人生大起之后竟是大落。
一年前，孟追临上台前失声，月生主动请缨代替他居然没有引起众多戏客的怀疑。
更有甚者，老板当机立断，由月生顶替千日红的名号继续梨园辉煌。从此之后，月生就是梨园学徒的大师兄，千日红，而孟追无地自容。
月生生相俊美，自然是更能够台前幕后大受追捧，曾有人出百金求千日红真容一见。孟追这副尊容自然不能露面，但从那以后，月生可以。
渐渐的，还是有人怀疑到月生这个千日红与先前不同，因此老板决定让他以各地巡演为名离开魏都一段时间。
时间会让一切不同寻常变得顺其自然。
离开戏台的孟追没有放弃唱戏，他慢慢地有所恢复，但不可能恢复如初。
而月生自归来便轻易以千日红的身份在梨园扎根，受尽人前人后的追捧。戏好人美，名利，崇拜和财富，一切就是来得更加轻而易举。
“你嫉妒他长得比你英俊代替了你名利双收，所以你就这样杀了他！”魏玠满负嫉恶如仇怒斥。
“不是这样的，我只想有一个戏台能够唱戏，就算没有万千捧场，只要有一个人能听，我也心满意足！”
月生借着千日红的踏板更上一层楼之后变本加厉，居然要求孟追离开梨园。当然是因为他是借千日红功成名就，不甘存在于旧人的阴影之下。
但令孟追最终坚定杀机的还是半个月前，月生与思年的争吵。
“伶妹曾说过，那日导致我失声的润喉茶可能被月生动过手脚但是我没有相信。直到那天，我亲耳听到的……”
月生砸碎了思年给他倒的茶如此说道：“这么苦，难道你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你不会也想让我跟孟追那个丑八怪一样毁了嗓子，然后你就可以取而代之吧！”
正是这句话，孟追确信自己的失声毁嗓是月生所为，他当时嘴角的那一抹勾勒又讥讽又轻蔑，又骄傲又邪恶。
“你说的都没错，在第一场戏之前我就早早在后台等着他了，我用白绫勒断了他的喉咙，他不配唱戏……”孟追转而苦笑，“如今我的嗓子也只能勉强支撑唱一台戏，只会越唱越糟，这全都是拜他所赐。”
孟追想不通，他与月生无论声音还是身段都很相像，戏妆和唱腔更会难以分辨。他以为，根本不会有人发觉。”
“你低估了你自己，或者说你低估了千日红。”
纵使月生长得再玉树临风，他上妆后的千日红再惟妙惟肖，依然有人时隔一年为千日红而来，分辨出其中真假。
那位老者便是对夜星影如此说道：“一年前我听的最后一台千日红的戏根本是偷梁换柱，鱼目混珠，居然没人听出来是假冒的。后来我听说千日红出去巡演了。幸好今日是真的千日红回来了，只可惜没能听到最后一台半面妆。”
“那位老人家眼睛几乎看不清了，但是耳朵比谁都灵。就算过了一年之久，他依然能够确定地告诉我，今天的千日红才是令他深陷戏中的声音。但是，也有瑕疵了。”
“我想，在入狱之前，再上一次戏台。”
魏玠成全了孟追，带他回到梨园，精细上妆，一丝不苟。
没有丝弦乐器，没有搭戏伙伴，孟追独自一人在台上演绎一场前所未有的半面妆。
魏玠这才看出来，半面妆戏本身是一场无盐女的苦情戏。所为半面妆，一部分意思就是孟追那半边脸并未修饰，缺陷反倒成就了戏剧色彩。
沙哑，卡顿，煎熬，如今这场旧戏新唱只是孟追人生尽头，深刻的内心独白。
一面美丽，一面缺陷。一面真实，一面虚假。一面掩饰，一面接纳。
那个癫人也在侧方走廊席地而坐，听戏傻乐。
戏终，漫天阴沉一声雷鸣。孟追嘴角溢出黑色的血，穿着最深爱的戏服倒地不起。他服了毒，让自己的结局是在戏台上。
“我也，不配……”
雷声轰鸣，大雨倾天。
夜星影飞跃而上戏台确认孟追已经毒走全身，药石无灵。而廖伶满腔哭喊声撕心裂肺地爬上了戏台，“孟大哥！”
“伶妹，对不起……”
“孟大哥不要死，我爱你！”
其实，孟追在某方面就是半面妆里的“无盐女”，只是他忘了现实身边真实存在的“情郎”，而去选择了终结仇恨最两败俱伤的方式。
大雨之下，其他人或躲进走廊下，或跑向戏台躲雨。唯有魏玠驻足原地，魏俊都拽不动，这台戏看得他神魂若失。 半面妆，不只是妆面的的美丑而已。
直到夜星影发现他杵在雨下跟木头一样，她即刻回到魏玠身边，拽着他到走廊下避雨，“魏玠你站着淋雨干嘛？”
孟追虽死在戏台，却并非死得其所。
假如半面妆超脱感情戏更深的含义是接受真实的自我，他被仇恨蒙蔽双眼的那一刻起便是行差踏错，到最后的决定完全都是背其道而行。
雨一直下，魏玠却思绪滞愣，目光涣散，直到夜星影的脸冲突到他眼中，唤醒了他的神思。
“夜星影你靠我这么近想干嘛？”魏玠退步撞墙。
“是你傻站在雨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魏玠一把抹去眼睫迷蒙的水滴，越发不忍直视夜星影，方才的戏莫名叫他想入非非，使他心绪不宁。
“真是丑人多作怪！”魏玠扭头躲开夜星影。
“你说我？”夜星影惊问。
“小王我说孟追，唱得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你别对号入座！”
他杀了人，也付出了全部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