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软绵绵地坐了下来，全身无力，冷汗浸湿了衣衫，眼泪似断线的珠子。
一位孩童从尸体堆里被拎起，小小的一团，和盼弟差不多的年岁，应是晕死过去，被摔后疼而转醒、泣泣而啼时被发现。拎着他的银甲兵半天没有动作，似乎是有些不忍，旁边走过的人对他说了说了几句话，那孩童便被飞摔在地上，随而又补上一刀，喷溅的血落在那两位银甲兵的身上、脸上，他们随意用手抹了抹。
杀红了眼的银甲兵若地狱而来，人性早已被吞噬不见，偶尔有惊恐的呼喊，也像突然断在风中的悬铃，在刀起刀落间突地没了声响。一把战刀来回划了几下，裹在一具尸体上的衣衫就被剥落，露出女人赤身的肉体，萧夜白隐隐听到有些猥琐的笑声传来。
面对眼前身着银甲的鬼魅魍魉，他想起父亲曾对他和哥哥说，“为兵为将，自当卫疆土、护黎民，黄沙百战，仍壁立千仞，不惧生死。”可眼前的炼狱是为何？为兵为将者又在何为？
无法阻止这场屠杀，惊恐、愤怒和无力感扑面袭来，压的三位意气少年几近崩溃。夜，暗了下来，将一切吞噬在黑暗中，少年的眼泪若江河奔涌，却又忍恨不语，紧咬的嘴唇出了血，压制住悍然不顾的冲动，血与泪混杂着，凄入肝脾。
“招弟、盼弟，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去，我不该让你们……”萧夜白低吟重复着一句话，似癫似疯。
顾即赟的身体瓦解冰泮般倒下，绵软地靠在萧夜白的背上，他不敢再看，用手捂住双眼，似投入比夜更黑的环境中，能得到一点点安全感。
作为皇子，他从来都知道，前朝后宫，多的是为鬼为魅之人，受盅虿之谗，蒙不白之冤者甚众，可百姓无辜，却在这污秽不堪中丧生，受刀剐之苦。
晦暝的夜里有了火光，毒燎虐焰让暗夜里有了血色，烈酒的味道混杂着刺鼻的焦味，让人作呕，借着火光，三位少年看到那成千具尸体慢慢化为灰烬。
一场悬殊的杀戮，让那么多原本鲜活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孽火也焚烧着少年无羁的心，他们目睹了这世间最恶煞丑陋、惨绝人寰的一幕，心和身子都疼的发颤。
少年隐在灌木后，向着大火的方向屈膝下拜，耳畔仿佛有小女孩糯糯的声音，“我叫招娣，这是我妹妹盼弟。”“能让我和妹妹在火堆边坐一会吗？我们有些冷。”“姐姐，认路，姐姐，聪明。”……
三个人的心似被撕裂又撕裂，萧夜白紧紧抱着那件群青色斗篷，上面似乎还有盼弟的温度，那个可爱的小女孩，一扭一扭走到她面前，在他怀里睡着。
这烈焰后肮脏的真相会大白天下吗，那鬼魅的魂魄会千刀的刑罚吗，若有那么一天，他一定再来祭拜这无辜的冤魂。
厉风开始怒嚎，却再也唤不醒逝去的人。趁着夜色，三人相互搀扶瑟缩着往回走，一路无言，小女孩的笑脸和那些尸体一起，化作锋利的刀，在他们心上划下无法磨灭的痕迹。人，原来如此渺小，如鲜规之兽、恒河一沙。
离开蛐蛐山第三日的清晨，他们终于遇到来寻他们的雨落。三位少年如行尸，衣衫被树枝顽石划破，且脏乱不堪，头上也是簪横发乱，似大哭过一场，六目皆红肿，神情哀思如潮。萧夜白和顾即赟的怀里，都紧紧抱着一件斗篷。
雨落虽心下诧异，可她却十分机警，知晓各方势力在岳县盘综复杂，便没有细细盘问，至少三人性命无忧，经了什么事变成此种模样，回去自有老爷夫人询问。
于是快马加鞭向云城驰去，一路，三人都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也甚少言语。行了几日，终回云城。萧府正堂，萧禾夫妇早早禀退了奴仆，正襟危坐，萧禾手里还拿着一根带刺的藤鞭，这萧家的家法，总该显显它的威名。
三人一进正堂，齐齐跪下，萧禾夫妇赶紧扶起顾即赟，“七皇子，万万不可。”
回到熟悉的地方，看见熟悉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压抑多日的惊恐、愤怒，似决堤般涌出，悲戚万分，大放悲声。
萧禾夫妇不知如何是好，转念一想，是否自家儿子的计策，用一出苦肉计逃掉一顿毒打，看向雨落。
“老爷、夫人，我见到他们，便是这般模样，一路也吃不下睡不着，我想着定是经了什么事，或者受了欺负。”雨落如实说。
扶风和顾即赟，或许他们不算了解，但自家儿子什么秉性还是知晓的，最是桀骜潇洒，有时想赖掉惩罚装个可怜，也不曾似这般锐挫望绝。萧禾放下手里的藤鞭，也不言语，等着他们释放完悲恸。
发泄了小半个时辰，三位少年渐渐冷静下来，扶风毕竟年长，稍缓了缓，就磕了一个头，把他们在岳县所见之事说了一遍。往日扶风说起故事，那自是一个神采风扬，可在巨大的悲悯下，他自是说的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但屋子里的人也听明白了。
“啪”萧禾的手拍在桌案上，萧夫人和雨落顿觉朔风砭骨。
恍然如梦，恍如隔世。
扶风所说之事，听一遍都觉得肉颤心惊，何况亲眼得见。“你们可看清了，屠城的是漓国的银甲兵？”萧夫人待惴惴的心绪稍稍和缓，问了一句。
“母亲，他们穿的都是漓国的银丝盔甲……会不会是有人假扮漓国士兵……”这几日，萧夜白虽陷入哀痛不可自拔，却也多思虑了几分，杀人者虽穿着漓国将士的盔甲，但不一定就是漓国的人。
萧禾的瞳孔缩了缩，心头也笼上一层迷雾，若真是外敌来犯，那岳县有守兵，且守兵还不少，两方交战，自不该是扶风讲的那般。
他目光如冰，带了威慑，“此事，只有这屋内之人知晓，需过眼即忘、过耳即忘，你们断不可妄动，可能做到？”
“不是应该上达天听，让朝廷派人去查个水落石出，死了那么多人啊？”萧夜白内心如焚，那么多枉死的人，怎能过眼即忘。
“七皇子，你也觉得此事应上达天听吗？”萧禾没有回答儿子的话，直直看向顾即赟，眸色深沉，言语似染了凌冽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