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刚才杨浣碧所说的那句“十三境,不过如此”。
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说这十三境的双生鲲鹏,这只畜生不过如此。
一层,则是说刚才与这畜生一战之时,她已经打破了十二境巅峰的瓶颈,跻身十三境。
但在当时,她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抽身离开,通过那道不断倾泻瑶池之水的口子,回到婆娑天下,然后趁机破境,升到十三,但是如果那样,即便跻身十三境,也无法斩杀那只本就是十三境的双生鲲鹏。
另一种方法,则是舍去跻身十三境的“一点灵光”。
把握住出剑之后,便无法收回的“锋芒”,加上用刚刚突破十三境的无上剑意,以无法估计的代价,换来那头孽畜的殒命。
她选择了后者,没有辜负伏哲彦的期待,遵守了当年与那读书人的约定。
她甚至做的更多,将一身剑道气运散尽,把它们送给李俊霖。
她感受着神魂一点一点消磨,随风飘逝的那种无力感,嘴角有一丝苦涩,不过很快释然。
甘济破开天门,来到南天门之内,这一处天外仙境,看见那个青衣女子,在风中衣袂飘摇,发丝飞舞,身形摇摇欲坠,浑身再无半点灵力波动。
她手中的仙剑莫邪,同样伤痕累累。
剑锋已钝。
甘济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她面前,问道:“你怎么样?”
杨浣碧睁开眼,瞥了眼那甘济,哪怕自己已经连一境剑修都不是了,仍然对这个十二境剑仙甘济,没个好脸色,“你烦不烦?”
丝毫没有半点意外的剑仙甘济苦笑一声,四下环顾一番后问道:“这里是仙境?”
那个青衣女子用尽力气,微微转过头,朝着那道被大战撕裂开的口子,望向婆娑天下,轻声说道:“那边才是仙境。”
————
婆娑天下。
新桃源镇。
杨家院子里,妇人瞥了眼天色,乌云蔽日,阵阵秋风,像是要下雨了,她将女儿晾好的衣裳一件一件收回来,嘴里念叨着:“这都要下雨了,咋连衣服都不晓得收哇。”
杨嘉实回到家中,妇人已经做好了饭菜,两人都没有动筷子,妇人脸色阴沉,又念叨了女儿几句,也不管女儿在不在家中,听不听得到自己的念叨,就是想念叨下。
又过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了。
外面下着大雨。
妇人站在屋檐下, 一手撑着门,往院子外望去,迟迟等不到女儿归家,她逐渐有些担心起来,喃喃道:“咋个还不回来喃,咋个还不回来喃,以后娘不念叨你就是了 快回来······”
————
天外。
杨浣碧想起一事,开口道:“甘济,送我回拜剑阁。”
甘济看见她这副模样,不像是还经得起山河缩地的样子,忧心道:“可是?”
“你就说送不送?!”青衣女子怒瞪他一眼,分明是吼,可是从嘴中喊出来,却半点没了威力。
她真的很累了啊,累到连说话,都极其耗费精力。
甘济撇撇嘴,还是走过去,一手扶住青衣女子,带着她一同缩地山河,回到婆娑天下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中。
阁楼顶上,悬挂有一座匾额。
“拜剑阁”。
她是这里的主人。
然而这里,早已不复往日荣光,拜剑阁的剑修,在她被儒释道三教联手封印到桃源福地之后,便逐渐散去了。
杨浣碧咳了咳,咳出一口血。
她的身子,果然受不了,甘济这样想到。
“你走吧。”她说道。
甘济刚要再说什么,青衣女子已经举起那柄破碎不堪的仙剑莫邪,剑尖指着他了。
甘济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二境女子剑仙了,却还是肯“甘拜下风”。
他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出现在拜剑阁楼下,仰头望向楼顶。他知道现在要让她一人独处一会儿,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杨浣碧要在这个时候让自己带她回到拜剑阁来。
楼里那个青衣女子,从角落里移开一块青砖,启动机关,打开一扇密门,进入一间密室。
身后密门缓缓合上。
这间密室,是她请墨家巨子亲手为她打造的,坚不可摧,固若金汤。
之所以要回到这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寿命所剩无几了。
杨浣碧贴着墙,缓缓坐下,背靠着墙,她将已经不再是仙剑的莫邪剑温柔放在双膝上。
她摊开手掌,看见掌心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
垂落在她胸前的发丝,也逐渐变成白色。
她笑容僵硬,颤抖着伸手,轻轻触摸了下自己的脸,然后仿佛触电一般将手弹开。
一朝毁尽通天修为,再不能靠修为境界维持青春容颜,如今筋脉尽断,洞府皆毁,神魂全损,原本倾国倾城一女子,这一日体无完肤,面目全非,魂魄躯体皆千疮万孔。
她有些伤心,眼角滑落一滴泪珠,滴在那柄千疮百孔的莫邪古剑上,剑身微微颤鸣,如诉如泣。
仿佛在安慰她不要难过,至少她还有它。
杨浣碧笑了笑,按下身边另一个机关。
一座拜剑阁,顿时摇晃不已,然后迅速塌陷,成为废墟。
世间再无拜剑阁,再无十二境女修。
————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青衣女子,生命中最后的时刻。
她终于卸下沉重的包袱,闭上眼,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是那熟悉的浣花溪,她与娘亲在溪边洗衣裳,溪边还有许多其他的婶婶、婆婆,她们有说有笑,夸自己生得漂亮。
又梦见自己在那杨家院子中晾衣服,院子的那一头,是弟弟和他的小书童,娘亲在两人身后,指着弟弟说教,说让他以后找媳妇儿可不能找太漂亮的,太漂亮的不靠谱。
然后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头上来了,还说那小书童也一样,要是媳妇儿太漂亮了,肯定留不住,不成不成。
最后。
青衣女子梦见了依旧在那个杨家院子里。
那一夜,好像是中秋。
父亲、母亲、还有她自己,弟弟、书童,端坐在中间。
身后站着一个年轻道人,一个教书先生,两人手拿烧鸡,当酒“碰杯”。
众人抬头望月。
月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