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间谦找了很多地方,最后在中央公园发现了她,远远地看见她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正在处理右手上的伤口。
伤口是被地上溅起来的碎玻璃扎到的,看起来不深,但她用酒精消毒时整张脸都几乎皱成一团,可见她是相当怕疼的。
等她从药品袋子里取出纱布,准备包扎的时候,动作笨拙让人心疼,但那倔强的样子又让人忍不住想笑。
“不是擅长使用左手的话,要给右手包扎的困难可不是一点点。”凤间谦走上前去,不容商榷地拿走她手中的纱布,屈膝蹲在她面前给她包扎起来。
“刚才为什么要跑?”凤间谦一边给她包扎,一边问道。
“人太多了,不想让别人看见我。”
“这也和你不愿意告诉我名字有关?”
凤间谦抬眼盯着她,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眸,像是不自在。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找遍了所有觉得你可能去的地方。”
“哦~”
她不知道要继续说什么,于是又没了声音。
凤间谦细心地帮她包扎好了伤口,绷带绑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动了动手掌,感觉很舒服。
“……比医生包扎的还好看。”
“这两天伤口不要碰水,否则会造成细菌感染,如果感觉到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医生。”
“嗯,我知道了,谢谢。”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这时,凤间谦忽然发现她的头发上,掉落了一片小小的树叶,他刚想凑近一些,她立刻向后瑟缩了身体。
“只是帮你拿掉头发上的叶子,不是要吃掉你,别怕。”
她偏过头,白皙的脸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
凤间谦弯唇笑道,“原来你也会露出害羞的表情啊。”
凤间谦的话音刚落,她的脸颊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一层红晕。
“你真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生,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移不开眼。”凤间谦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伸长双腿,从树叶的缝隙中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低语道。
她局促地从单肩包里拿出一颗青色水果糖,撕开包装纸,放进嘴里。
初秋的天空呈现出透明的颜色,暖暖的阳光纯净像是要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到处都是朦胧一片,不远处有流浪歌手在拉小提琴,曲子是胧月夜,这时节真是恰到好处。
小提琴一曲结束的时候,她又打开白色单肩包,从里面拿出两颗糖果递到凤间谦面前,她终于直视了他,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了闪烁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对不起。”她说,“今天的我,没有名字。”
说完,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望着天空,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打落在她的脸上,波光点点的。
“每周六下午是属于我的时光,不想和任何人有交集,也不想和任何事物扯上关系,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忘了我吧,忘记你见过我,忘记我的存在。”
她的声音温柔绵长,凤间谦听着,不禁露出严肃的表情,他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悲伤气息正从她的体内散发出来。
“我不会忘记你的。”凤间谦侧身过来,凝视着她,认真说道:“相反,我会一直记得你,因为你今天救下了我的命。”
“那只是条件反射……”
“你听说过小王子的故事吗?”凤间谦突然抢白。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一旦赐予名字,双方就会产生羁绊。”凤间谦转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如果你没有名字的话,让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她愣了愣,支吾着开口:“你、你想叫我什么?”
“嗯……”凤间谦摸着下巴,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突然有了主意,“婉婉幙中画,辉辉天业昌。你觉得‘婉婉’如何?”
“婉婉……”她轻启着唇,缓缓念出这两个字。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以后我就用这个名字来叫你,仅限周六下午也可以,我想成为你的朋友,不过问你的任何事,可以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灵动的眸子转了几圈,仿佛她所有的情绪都映在那双眸里。
从那天之后,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近了很多。
她偶尔也会接受他的邀请,在电影结束后去附近的奶茶店里坐一会儿,她喜欢看书,喜欢糖果,单肩包里总会放着kindle和青苹果味的水果糖,除此之外,她也喜欢甜食,最喜欢马卡龙和舒芙蕾。
每当凤间谦和她说起自己在学校的生活,喜欢的女孩子不理他时,她都会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眼神深邃柔和,她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在他说完时递上一颗糖,她说吃糖可以让人获得幸福感。
她弯起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总会给他一种温暖的熟悉感,曾经在某个黄昏的公园,也有一个女孩这样对着他笑。
下午五点的时候,她会准时与他道别离开,关于她,姓名,年龄,职业,他几乎一无所知。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很放松,也很幸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冷了起来,遇见她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却是深秋了。
只存在于周六下午的女孩,和他喜欢的人长着同一张面孔的女孩。
即使每周只能见上一次,甚至只能相处电影放映的两个小时,说上不到十句对话,可这短暂的时光,足以支撑起他未来一周的生活,直到他们下一次见面。
凤间谦对自己的意境转变感到不可思议,原本那份对另一个人的执念,对另一个人的欢喜,现在全部都转移到她身上去了。
睡着时梦里全是她的样子,月牙弯弯的眉眼,柔软蓬松的栗色长发,半寐初醒间,耳旁尽是她低沉的细语,勾魂蚀骨。
是他变心了吗?还是他把她当作林婉初的替身,移情别恋了。
凤间谦陷入了两难困境。
那天下午,同往常一样,看完电影后,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她正在看山本文绪的《蓝,另一种蓝》,这故事他以前看过,是林婉初看的众多推理悬疑小说中的一本,讲的是女主角苍子在陌生的街头偶遇自己的分身,从此开始了一场互换身份、体验彼此身份的冒险游戏,进而发展到彼此勾心斗角抢夺“本尊”,甚至处心积虑欲置对方于死地的超现实故事。
两个小时后,她放下kindle,闭双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每看完一本书时特有的习惯。
凤间谦支着下巴,看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问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分身,你想和她见面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那要是她也像书中那样,最后想取代你,该怎么办呢?”
她笑了,说,“我的分身应该会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如果她真的想要,那就给她。”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她知道了我过去的真正样子,也许不会想着要取代我的。”
她的话听起来让人有些心酸,凤间谦不禁再次对她的过去和她的身份产生好奇,但他们有约定在先,仅限于周六一天的朋友,不提过往,不问归处。
“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下。”凤间谦试探的说。
但他话音刚落,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你知道我的规矩的。”她说。
“我保证,这个人你见了一定不会后悔,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凤间谦故作神秘地说。
凤间谦自认为在和她相处的四个月以来已经大致摸透了她的脾气,她很坦率,又极容易心软,所以当他缠着她再三央求的时候,她勉强同意了。
“我打个电话问问,她现在有没有空过来。”
“嗯,好。”她还是有些不安,“那个,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她说完,起身离开了座位。
凤间谦打开手机里的通讯录,拨通了林婉初的电话。
在等电话接通的时候,他一直在想这两人等下见面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一直想介绍她们彼此认识,但一直找不到契机。
电话铃声想了许久也没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凤间谦听到耳边有“嗡嗡嗡”的震动声传来,他环顾四周,邻座的人看了一眼手机又放下了,不是他们的电话。
“哐当!”
凤间谦听到手机因为震动滑落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声音离他非常近。
凤间谦弯身下去,地板的角落里躺着一支粉色的兔耳朵手机,他觉得手机壳有些眼熟,当他拾起手机时,手机还在拼命震动着。
出于好奇,凤间谦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就那么轻轻一瞥,他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整个人僵愣在那里,手脚冰凉,仿佛被寒冰刺透脊骨。
来电的人叫做“F”,但这并不是他吃惊的原因,他震惊的是,“F”下面的那串电话号码,那十一位数的电话号码,是他的电话号码。
这部手机,是林婉初的。
为什么林婉初的手机会在她手上?
一大串问号在他脑中打转。
凤间谦下意识地按下了她手机的通话键,然后又立刻挂断,将她的手机放回原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她从洗手间回来了。
“我朋友说她有点事,今天可能来不了。”
她刚要开口,咖啡馆对面教堂的古钟敲响了。
古钟响了五声,已经下午五点了。
“你要走了。”凤间谦望了一眼教堂,有些不舍地说。
“嗯。”她穿上外套,拿起沙发上的单肩包,对他告别道:“那么,下次再见了。”
“再见,婉婉。”凤间谦微笑着说,目送她离开。
等她走出咖啡馆后,凤间谦立刻起身离开座位,朝着她离开的方向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约定过不探究对方的隐私,但今天他想打破这个约定。
凤间谦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她先是去了宠物店,陪着一只橘猫玩了一会儿后又折身去了街对面的甜品店,她买了两份慕斯蛋糕。
出了甜品店,她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大约是要准备回家了。穿过天桥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缠住了她,她一脸歉意地摇摇头,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蛋糕递给了老人。
凤间谦一路跟着她,出了地铁站后,穿过了几条巷道,他觉得这条路线有些熟悉,但没有想那么多,直到他看见她走进那栋楼后,他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滨海公寓,23栋。
那是林婉初住的公寓楼。
大厅里,一个穿着物业制服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男人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她微低下头,侧向一边,并连忙摆手,然后越过男人快步向电梯走去,留下男人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凤间谦朝着男人走了过去。
“大叔,你刚刚说话的那女孩,你认识她吗?”
男子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凤间谦一番,皱着眉头问,“你是?”
“我是她男朋友,但是她最近的样子有点奇怪,所以……”
“哎,我大概能理解你。”男子拍了拍凤间谦的肩膀,“婉初这孩子是挺古怪的,做她男朋友很辛苦吧。”
男子看了一眼电梯的方向,继续说道:“她父母和我是熟人,但由于常年不在家,所以托我多照顾她点。但婉初性格阴郁,令人捉摸不透,而且喜欢打扮成不同的样子,有好几次我碰到她和她打招呼,她还说我认错人了。”
“喜欢打扮成不同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
“她时不时地会在周六打扮成刚刚你看到的那样出门,说话方式也和平时有些不同,但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而且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不会认错的。”
告别了管理员,凤间谦来到小区广场古树下的长倚,他沉思了许久,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除了长着同一张脸,他在她们俩身上找不到任何共同点。
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凤间谦无法接受这个猜想,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不希望她们是同一个人,但他想到在咖啡馆里捡到她的手机,以及她种种不同寻常的行为,他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犹豫再三,凤间谦拨通了林婉初的电话,决定亲自找她问个明白。
“喂,初初,是我。”
“有事?”电话那端的声音沙哑,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你今天出门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家里睡觉。”她语气夹着不耐烦的情绪,“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
“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她的话音刚落,凤间谦的手机听筒里传出了“嘟嘟”声,仿佛她一秒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凤间谦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这才是他所认识的林婉初,和那个会安静倾听他说话,温柔对待这个世界的女孩截然相反。
时间如水一般缓缓流过,那天在咖啡馆发生的事就像石子一样沉入海底,只存在于周六的女孩每周都会出现,林婉初也如同往常一样对他相见如冰。
当凤间谦无意间和舅舅奚时说了这件事,作为心理医生的他坦言道:分身是存在的,他就在你的身体里,在你熟睡之时,他静悄悄的出现,然后在你还未察觉之时,他又静悄悄地消失。
凤间谦移情别恋的人,是林婉初的分身。
得知这个真相后,凤间谦对林婉初的态度变得十分复杂 ,但她对待他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使唤起来丝毫不客气,宛如他们之间不是恋人,而是主人与奴隶。
纵然如此,他也没法放手,或者说是,更不能放手。
次年春天,当街道两旁的梨花开落满地时,凤间谦决定不能在这么拖下去了。
得知她很喜欢小动物,最想约会的地点是水族馆后,他悄悄在网上预订了两张VIP门票。在电影结束之后,他将其中一张交给了她。
“下个周六请来这里,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凤间谦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把票塞到她手里后就落荒而逃了。
凤间谦以为,凭他对她的了解,她绝对不会失约。
可是,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约定的那天,他在水族馆等了一整天,直到闭馆,她也没有出现。
从那天以后,那个只存在于周六的女孩,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