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林下路，盼得离人归。每日唯有此刻，才能消除其桑的寂寞之情，而翌日清晨，寂寞又会如约而至。
一切都一如既往，但来秋察觉出其桑似有难言之隐。
来秋道：“其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其桑顿了顿，道：“来秋，今日我救了一人。”
来秋惊道：“她在何处？”
其桑引着来秋来到山洞，见艾枝正在昏睡。其桑上前轻轻摇醒艾枝，道：“艾枝姑娘，夜晚山洞寒冷，不如来茅屋委屈一宿。”
艾枝见到来秋面露不悦，有些害怕，道：“其桑公子，这位是？”
其桑起身，站在来秋的身边，道：“这位是天涵林的主人。就是他邀请你去茅屋住一宿的。”
艾枝扶着洞壁站起来，道：“多谢山人。”
来秋冷酷地道：“不必。其桑，我们走吧。”
来秋走在前面，其桑扶着艾枝跟在后面。
灯烛灭去，万籁寂静。艾枝睡于床榻，其桑爬在书桌前。
艾枝觉得眼前有人，她睁开眼睛，来秋冰冷地声音传入她的耳朵：“跟我出来。”
艾枝望望还在熟睡的其桑，跟着来秋出去。
屋外狂风呼啸，树枝东摇西晃，来秋和艾枝的衣襟在风中不断飞舞，寒气直接钻入他们的中衣。
来秋道：“你有什么企图？”
艾枝道：“我没有任何企图。”
“为何要出现在他面前？”
“给你们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多此一举。”
“你不能总是这样！”
“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时间快到了！”
“还有十年。”
“你难道忘了，在你的世界中，十年一晃而过？”
“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们相识了这么久，你为何还说如此绝情的话！”
“并非绝情，只是这件事我不想假手于人。”
“那这么多年，我做的事情都白费了吗？”
“不，我衷心感谢你一直默默守护着他。”
“你的感谢好值钱啊！”
“除此之外，我别无他物。”
“以你的能力，本可以得到更多，为何你要在这里无端消耗自己的人生？”
来秋道：“若没有他，我这人生又有很用？”
艾枝咬咬嘴唇，恨恨地道：“他已经变了。”
来秋笑道：“是，他确实变了，我也变了。”说完，伸出手指，点了一下红唇。
艾枝的脸不再是桃花面，逐渐出现皱纹，面色逐渐与黑色融为一体，最后只留下一个声音：“既然如此，我便再帮你守着他了。”
来秋想伸手抓住艾枝的衣角，却在手中只留下一片绿叶。
傍晚时分，来秋在前，其桑在后，漫步于英水岸边。
其桑快步追上来秋，道：“来秋，你说那姑娘是不是骗了我，明明腿上受着伤，居然一大早不打招呼便离开了。”
来秋道：“别担心，我已打点好了一切，她是安全离开的。”
其桑道：“还有，山丘上那棵树，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居然叶落尽，枯死了。”
来秋望望碧空，道：“朔风至，冬已来。”
果不其然，当天深夜，雪花便纷至沓来。
*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又度过了十个春夏秋，如今终于迎来了第十个冬。
细雪落入英水，落在来秋雪白的肌肤上，迅速溶解。
其桑站在岸上，焦急地道：“来秋，时辰到了，快上岸吧！”
来秋抬头，微笑道：“时辰未到。”
其桑道：“太冷了，还是快上岸吧，别染了风寒。”
来秋道：“无妨。”
其桑将怀中的衣服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壁上，随即也脱下自己紫色外衣，只留中衣，抱着双臂，哆哆嗦嗦地往河中走去。
来秋站起身，道：“其桑，你这是为何。”
其桑颤抖地道：“我倒要看看，这河水有什么好！”
来秋喃喃：“终究逃不过。”他向其桑招招手，道：“既然你要下来，便来我身边吧，这样能暖和点。”
其桑缓缓朝来秋走去，寒冷的河水，顺着他的腰际，向下灌入他的脚心，向上冲入他的头顶。冷冽在他全身游窜，如同强劲的冰封，忽的将他大脑中的某一扇门撞开了。
其桑直起身子，已来到来秋身边，他有些疑惑地道：“来秋，我好像记起了什么。”
来秋道：“何事？”
其桑道：“我以前好像经常来往于芳原镇和天涵林之间。”他脑海中漂浮着几个片段，均在芳原镇，可又不是那日生辰所见之景。
“还有吗？”
其桑皱着眉，咬唇道：“不知道，不记得了。”
来秋将他拉起，道：“时辰到了。”
翌日，依旧此地。
来秋入水，对其桑道：“其桑，你愿下来陪我吗？”
其桑点头，快速游到来秋身边。他从河水站起身，将手臂环在来秋腰际，俯下身子，轻轻深吻着来秋的唇，很快，他们的小鱼便相互融合，难舍难分。
其桑的唇离开来秋的唇，在他脖颈上摩挲，发出的声音闷闷的，道：“来秋，我又记起了一些事情。”
来秋闭上眼睛，享受这种温痒的感觉，道：“何事？”
其桑道：“我记起了你小的时候，我给你买了你喜欢的拨浪鼓，你去哪里都带着它，连睡觉都要抱着它。”
来秋微微一笑，道：“不错。还有吗？”
其桑的吻停止了，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第三日，青青河畔草，漪漪水中纹。
其桑主动下水，紧紧抱着来秋，道：“来秋，我记起，我带你去参加钟官儿长姐的成婚礼，你指着红鸡蛋问我如何烹制，说要以后也邀请这些客人参加你和我的成婚礼。”
来秋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问你，你是否有心上人了？你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第四日，夕阳余晖射入水中，映得水中一对璧人如披金纱。
其桑一入到水中，回忆便一拥而入到他的脑海，道：“那日是你的生辰，我带你来到芳原镇上的一家酒馆吃长寿面，老板娘见你俊俏，特意赠送了我们一壶酒，你从未喝过酒，那日竟喝醉了。”
来秋道：“我的酒量始终不太好。”
“来秋，到了明日，是不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也不知，明日之事，待到明日自然明了。”
其桑轻吻来秋的额头。
第五日，若眼中有物，则无暇世间万物，若眼中有泪，则模糊万千姿态。
水滴顺着其桑的衣襟又流入源头之中。
来秋道：“你全部记起了吗？”
“是，我已经全部记起了。”
“都记起也好。”
其桑将来秋拥入怀中，他的声音颤抖地开始沙哑，道：“其桑，你这是何必呢！”
来秋虽然笑着，但眼中充满了悲哀，道：“来秋，我不愿和你分别。”
被唤做“来秋”的其桑道：“可身而为人，就必须要学会分别。”
被唤做“其桑”的来秋道：“可我并非人类，我只是一条不谙世事的赤鱬，若不是你，我的身形早已枯朽。”
来秋松开手臂，放开怀中的其桑，道：“其桑，若不是我，你可能早已修炼得大果，何苦为了我，要制造这种无尽的循环呢！”
其桑道：“来秋，你早知，无论我变为何物，我终究离不开这英水，需每日沐浴方可维持灵力，可你又怎知，若没有你，我修炼何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来秋道：“你也许只想成为我。”
“不，我并非只想成为你。我仿你白日教书，我仿你清心无欲，我只是想尽可能多的靠近你。但，你终究不在了。你教我如何在这近百年里抵过相思之苦？”
“对不起，我终究只是人类，无法陪你过一辈子。”
“那我们就一起过几辈子！”
来秋的手指轻巧地划了划水面，道：“时辰快到了。我该离开了。谢谢你对当年病重的我不离不弃，谢谢你将我葬于这波光荡漾又鱼虾嬉闹的水中，让我死后也不寂寞。”
其桑感知到来秋的身子逐渐透明，他不知是泪水的反射，还是万物的消逝，直到他抓着来秋的手，变成空气，他才肯相信，这一世，又结束了。
其桑痛苦地大吼了一声，用尽全力向河中劈去。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你如果还如此执着，下一世结束后，你也会灰飞烟灭的！”
其桑满眼通红，收回双手，抬头望着立于树枝顶端的艾枝。
艾枝飞身下来，劝道：“其桑，来秋早已不在了，你这样无谓地消耗灵力，最终害的还是你自己。”
其桑看看自己身体，道：“终于要结束了吗？”
艾枝道：“我早已警告过你，即使你与人类再割舍不断，但他们终究要先于我们离开人世的。你不断制造这种虚幻的轮回，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其桑双唇微微颤动，然后笑了起来。
艾枝见状，大喊：“其桑，你快收手吧，不然你的灵力耗尽，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其桑摇摇头，故作轻松地向远方挥了一下手，道：“艾枝，这一世也请你好好守护他。”
清澈响亮的声音逐渐接近他们，其桑蹒跚几步，抱起河中的婴孩，如获至宝一般回到茅屋。
作话：
文中的“来秋”，真身为赤鱬，《山海经·南山经》的《青丘山》记载，赤鱬[rú]，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冀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他被真正的人类来秋所抚养，被取名为“其桑”，后来秋自然死亡，其桑悲念越来越深，遂制造了一个幻境，将自己变作“来秋”的模样，将来秋的魂魄变为“其桑”，周而复始、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