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连天，申时初，天色已经暗了。
往夫子庙的路上，一队人马扬鞭踏雪疾驰，追赶前面的乌蓬马车。
嘚嘚的马蹄声中，几名兵士持刀喝道：“止步！”
车夫跟没听见似的，卯着劲地抖缰绳往前赶。没跑出多远，便叫人截了路，逼停在道
旁。
车刚停稳，帘子被一只莹白的手挑开，露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师兄？你这是刚下值？还是特意过来送我一程？”迟臻鸦青色的发辫垂在白色的斗篷上，毛茸茸的一圈白领子显得她一张脸更小巧，笑盈盈地瞧着车外的人。
王琅拢着缰绳端坐，也穿一身素白，玉质公子眉眼俱是冷色。听她唤人，却并不看她，眉头拧着向车内扫了一眼，声音里带着霜雪之意：“巡城御史查验行人，下车！”
迟臻并没被他的冷冰冰吓到，睫毛扑眨着笑道：“行啊，你下马，我就下车。若不然，你亲自进来搜啊！”
她挤了挤眼睛，没有骨头似的懒散歪在座位上，鞋尖勾着裙摆晃啊晃的，表情十足的舒适自在。
车外的众人面色皆不大好看，都说这迟家小姐来自偏远的西南荒蛮之地，完全不懂礼数规矩，如今看来传言不假，就算她经世大儒的祖父也救不了孙女儿的名声，何况现下迟家遭难了呢。
迟臻看到王琅嘴角抿着，表情不悦地睨着自己。
她正晃得欢的腿立刻安静了。他向来不喜欢举止不端的女子，一言一行讲究规矩。
隔着风雪，她瞧见王琅抬了抬手。
两个兵丁迅速下了马，向着马车奔过来。
真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呢！师兄妹的情分比这暮色里的炊烟还要稀薄。今日他带来的人她都眼生的很，是特意为了防着她耍小手段？
迟臻从座位上站起来，垮着脸向外道：“停停！别忙搜，我有话说。”
王琅看了看天色，眉头拧得更紧，捺着嘴角不耐道：“阻碍公务杖十五。”
“几句话而已嘛！谁敢妨碍师兄我第一个不同意。”
她笑眯眯地钻出车厢，手从斗篷里向着王琅一伸，“前几天闪了腰，师兄你扶我一下。”
王琅翻身下马，深深盯她一眼道：“那便只能得罪了。”
见他真是要动真格的，迟臻麻利地跳下车，含了含嘴角问：“师兄要搜什么？莫不是认为，牟家二小姐被人劫持，是藏在我的马车里？”
一句话，让面色本就不好的人脸上挂了霜一般，那副憋都憋不住的担忧从他怒视的目光里透出来。
这牟家二小姐果然是他心里不能触的逆鳞。
心上人嘛！
都是师妹，这态度可真是天差地别啊。
她压下心里那一点又酸又苦的感觉，眼见着他逆着风雪走过来，站在车前笑迎着他。
“让开！”王琅冷着脸道。
他身量很高，低沉着嗓音说话时，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她站着没动，仰头望了他片刻后，嘴角一弯。
“我此去云涧，距离师兄千里之遥，此生怕是都难回来。师兄，你心中可欢喜？”
不待他回应，她转身从车上抱了个盒子，向他身前一递。
“我亲手做的，送你。我……”
怀中的盒子猝然被鞭子打落，糕点散落一地。
一骑踏雪而来，马上的人怒气冲冲地收回鞭子骂道：“玹卿，不要跟她废话，若不是她故意将二妹约出来，人怎么就被劫走了！”
他越说越是愤愤，扬起鞭子就抽。
乖乖挨打是傻子。
迟臻一错身缩到王琅身前，用他的身体将自己护住。
她凝眉仰脸，轻声道：“师兄你别听他的，我是给牟二小姐递过信，她没赴约啊！”
谁能想到对方竟然被劫持，还失踪了呢！
“玹卿！不要被她骗了，她那张嘴平日诓人诓得还少吗？快将她拿住！”
是不少。不过，她骗过很多人，却唯独没骗过他。
“她为何偏偏选今日出城？她合谋歹人绑了二妹，就是为了声东击西，分散咱们精力给那些穷书生保命！再给她耽误下去，二妹妹怕是就找不回来了。”
王琅视线落在她身上，面色变得不大好了。
迟臻觑他神色，便知这次又输了。无论何时，只要事情牵扯到她与牟二小姐，她向来是被王琅放弃的那个。
她捉住他的袖子，带了点服软恳求的口气道：“牟二失踪与我无关，你若真急着找人，不要在我这儿耽搁了。”
王琅垂着眼帘面沉如水，淡声道：“让开！”
袖子一震，衣料从她指尖滑出。
迟臻站着，不肯让路，弯弯的笑眼晶亮，倔强又不甘。
“既是坦荡清白，又何惧查验？”他眼帘垂着，眼神复杂地逼视她。
这目光里，迟臻细细地品，能品出诸如不耐烦、轻视、懒得与她周旋诸多含义。
他对自己一向如此。
她踮起脚，笑着在他耳畔悄声道：“这回真的不能给你查，我保证车上没有牟二。不过，有些东西不能给你瞧见。”
王琅长眉微抬，冷嗤：“你拦得住我？”
她笑得狡黠，“试试咯！全看师兄能不能狠得下心。”
一见她笑，王琅立时警惕起来。她从自己身边退走，手再从斗篷里伸出来时，多了支箭矢，不知何时从他手下人那里摸去的。
迟臻得意地朝他眨眨眼，握着黑羽箭的箭杆，反手抵在自己的咽喉处，认真道：“莫动！这箭的厉害你们晓得的。”
她虽面上带笑，身上的孤勇的气势并不作假，锋利的箭头抵在白皙的脖颈上。
王琅紧抿着嘴，额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面色极其难看。
她慢慢退到车边，瞧了眼地上的点心。
“特意给你的，干什么不接？”
她目光直率晶亮，看一个人时从不懂掩饰，这目光让王琅又皱起眉来。
旁边兵士想抢上马车，她手一进，脖子上有一线猩红流下来。
王琅眼中怒气翻涌，那气势似乎比他乍闻牟二姑娘被她劫走的传闻还要气。堂堂桀骜不可一世的世家公子，受了胁迫，这口恶气梗着想必非常难受。
迟臻看着他脸上震怒的表情，嘴角噙着的笑有几分得意。她是奉旨流徙云涧，未到地方，他也不敢冒险让她死。
“王玹卿，我问你，你啷个不信我喃？”
她脸上带笑，心里气得要死，一动怒，让京都贵族们觉得上不得台面的方言便带了出来。
呸！她怕他不喜，又改说官话。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宁可信这个大马猴都不信我！我啷个就比不上牟家小姐了？她是空谷幽兰，我就是狗尾巴草吗？她丢了你就把账算在我头上？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眼里起了水雾，又偏不肯让眼泪落下来，扬着下巴瞪着他。
“我这便走了，你要追便追。”在王琅的怒视中，她又将箭矢又进了一分。
没敢继续去看王琅的表情，自小一起长大，她还从未见他气成这样。心里难过的要命，又觉得有些暗爽，临走能狠狠气气他也好，毕竟此去云涧便是一辈子再难见了。
“不能让她走！她走了二妹妹怎么办？”
马上的人要冲过来，被王琅拦住了，平缓的声音里带着强抑的怒气：“让她走！”
“除非你一辈子不出云涧，牟家和王家不会放过你！”那人怒吼道。
迟臻抽了口气想，对啊，她这辈子可不就是不离开云涧了，再不出来了。
登车时，她身子一僵，背心剧痛，像是肩胛骨都要碎了。
她攥着斗篷缓缓扭头，对上王琅满是震惊的眼神。
呵！就猜到不会是他要暗害自己，也不知是哪个王八朝她放的冷箭。
恍恍惚惚中，她站在哪儿听到王琅吼了她一声。
又不是她放的箭，吼她作什么？
“走！”她扶着车门硬撑着向车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