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云雾缭绕而过,模糊了廊桥,掩住了地上的人和血迹。贺安晴茫茫然看着四周,木木地行走,已然不知道今昔何夕了。
贺临渊在她很小的时候为她请了好些老师来教她,女工、弹琴、围棋、书法、绘画,可她统统不感兴趣,执意要握住刀柄。贺临渊怎么劝都不行,只好妥协了。于是他倾囊相授,时时将她带在身边,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见惯了死亡、残肢破躯、人间炼狱。
按道理来说,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该是对生命没有一点敬畏之心的,甚至会戾气深重,阴涔跋扈。可贺安晴并没有,她只是抗拒社交、待人冷漠了些,除此之外,大概也算是个根正苗红的好青年。
可她现在突然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厌倦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将她裹挟住了。凭什么呢?他们斩断了恶魔的头颅,无可避免地被恶魔的爪牙划出鲜血淋漓的口子,他们是从穷凶极恶的边疆爬回来的,他们是国家的守护神。
战场上的风沙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可吹到京城之后已经被浸染成了温香软玉,被京华娇养出来的人们没见过穷山恶水、没见过狰狞的死人,他们还当打仗是件多么轻松的事情,就好像他们闲暇时候到东郊打一打马球那样。
她与贺临渊在前线拼命,边疆十三城的黄土上不知道撒了多少鲜血,到头来却传出来那么不堪的艳情。
不过也无人敢与她说。
贺临渊多好一个人啊,正直、忠贞、光明磊落、德厚流光,将军夫人走后,满心满眼都是保家卫国,可他们夙夜忧叹着想保护的人却这样不吝于用最下流的眼光揣度他们。
那他们干什么还要为这样一群不知好歹的玩意儿受罪拼命呢?
贺安晴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的佩刀,却摸了个空,只剩一个古朴简约的剑鞘。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教训言振发的时候,将那剑也随手扔掉了。
本来不想要的东西,这时发现早就不见了,心里着实空落落的。贺安晴颓唐地蹲到地上不走了,她很有探究精神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怠惰的原因,最后还是把它归结于人的劣根性。
贺安晴想着想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耳边隐隐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喊她的名字,也许是有人遇到危险了,贺安晴下意识警醒了一下,随后很无所谓的抛之脑后,懒得去管了,谁爱去谁去,就这样吧……
贺安晴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昼夜。云雾散去了,月亮出来了,星子明灭,害羞地隐匿在黑暗中的云层里。
不是个好天气。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飘起了小雨。
雨丝冰冰凉凉的,轻柔地滑过贺安晴的脸庞,本该是一幅润物细无声的美人春睡图,可贺安晴在战场厮杀多年养成的谨小慎微,让她很快就被环境变化惊醒了。
她揉了揉眼,另一手紧紧握住剑鞘——虽然不太有用,但是关键时刻也勉强算是个趁手的兵器不是。
那片诡异的云雾将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贺安晴皱着眉四下望了望,侦察地形。她此时正靠在一座假山上,假山旁边是一片小湖,假山后面是黑逡逡的林子。
贺安晴站的地方太偏僻了,视线昏暗,辨物不清。于是她朝着有光的地方挪了挪。走出去几十米了,她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处境不太妙,周围没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万一有人来了,就避无可避,被人逮个正着了。
她心里不住地斥责自己,这种低级错误太致命了,她小时候贺临渊曾经无数次在她耳边念叨,本该融入骨血成为本能,今天怎么就忘了个完全呢!
怕什么来什么。
贺安晴还没有找到藏身之地呢,就有人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贺安晴大概判断出来来人的数量,只有两个人,无处可藏,只能硬刚,出其不意的一手刀砍晕一个,一剑鞘敲晕一个,只要速度够快……
她心下一横,拎起剑鞘就是一个转身冲刺,不过一眨眼时间就到那两人面前了,剑鞘和左手高高扬起,像是一只矫健的乘风破浪的雨燕。可当‘雨燕’看清猎物的模样时候,她僵住了。
凉意沁进了骨子里。
那两人,她是认识的。非但认识,还有着血海深仇。
她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十二年前的一个雨夜中,她拿着菜刀一下一下地砍他们脖子时候他俩人的表情。
这两个人绝对是死的不能再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贺安晴惊疑不定地时候,那两人像是看不见她一样,还在说说笑笑地往前走,然后,穿过了她的身体。
贺安晴脑子当机了,她应该没死吧,所以,她现在是有了阴阳眼?能看见鬼魂了?
她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想到刚刚那阵漫无边际不可考究的云雾,再看着略有些眼熟的地方,又意识到她经历的事情没什么逻辑可言,便明白了自己也许是在梦里。
既然入梦,便没什么可怕的了。贺安晴大大咧咧地跟在那两个‘死鬼’后面,纯属无聊,想看看这两只又在作什么妖。
走过那一片开阔地带之后,他们拐上了一条泥洼洼的、隔一段就铺一块土黄色玛瑙垫脚的小路上。这样的设计太反人类了,也不知道是有钱没地方花了还是想装一下穷,贺安晴一看见这小路,心中便想起了言振发说过的一句令人作呕的话。
——“我身为宰相,百官之首,当以身作则,戒骄奢,绝淫逸,粗茶淡饭,与民同苦。”
贺安晴:呕。真是不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催吐利器。
这种装模做样假惺惺的风格,也就只有宰相府了。
贺安晴嗤鼻,她真是没什么好梦的了,居然梦见自己夜闯宰相府,这地方太脏了,她清醒着的时候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
那两人还嘻嘻哈哈地,穿过一片竹林之后,柳暗花明地看见了一座两层小竹楼,竹楼门前吊着两盏灯笼,月光笼在竹林上,形成一片幽幽的青光,那两盏灯笼点缀其间,像极了鬼火头子。
两人看见这房子时候,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十分麻利地在屋子外面摸索了一阵,一人找了一根粗壮的竹竿拄着,这才进了屋。
贺安晴被勾起了好奇心,她在这座府上待了四年,可也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