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兵、李源、石典典2020-01-09 18:0317,276

  “天哥,蜘蛛死的还是活的?”

  徐天没说话。

  “您真带小朵走啊?”

  “嗯。”

  “大哥走不走?”

  “嗯。”

  “二哥也走?”

  徐天还是没说话。

  “缨子呢?”

  “活的。”

  “啊?”

  “蜘蛛是活的。”

  1949年1月10日,农历腊月十二,天气晴。

  这是一条很平常的北平胡同。胡同角落里堆放着各家各户的杂物,徐天索性窝在一个木头童车里,警棍胡乱别在腰上,双腿毫无仪态地乱搭在童车的扶手上。燕三裹着棉警服蹲在不远的乱柴堆里,他想跟徐天套点什么话出来,但徐天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放在那只好像从没移动过的蜘蛛上,燕三悻悻地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蜘蛛网在他们头顶上方两尺处,徐天看着蜘蛛,就像看着自己,他感觉自己也被一张网困住,想逃又不知道该不该逃。徐天的眼睛中是不同于他人的执拗。试问在这乱世之中,谁能如此投入地观察着另一个生命呢?

  徐天是白纸坊这一片的警察,外表冷淡,内心炽热。燕三是比徐天低一级的小警察,他虽然年龄长于徐天,可依然每天跟在徐天屁股后面叫他天哥。他的面相宽厚纯良,甚至有些愚钝,但他的眼睛很亮,和那种愚钝不太协调。

  城外的仗已经打了一个月,城内到处都是从张家口退下来的溃兵,据说傅总司令又开始和城外的共产党谈判了。谈着打着,打着谈着,谈空了这座城市的热情,也打伤了阵前的将士。城外的战争把很多人坚信和恪守的信念都击碎了,但徐天还在坚守。好在他的世界不大,就是北平,甚至就是北平城里的几条胡同。

  北平的天倒是依旧蓝,太阳看着挺灿烂,实则像国民党的反击一样是样子货。徐天眯了眯眼睛,发现天上有几丝云在缓慢地变化,日光照在蜘蛛身上。徐天把自己调整得更舒服,他轻轻转头,躲避着阳光的锋芒,耳朵却没放过附近的任何声音。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有小孩子在哭,似乎挨了大人的揍,再远处大街上有车按喇叭的声音,再把听觉往更远处探,炮声隐隐约约在响。大战在即,北平或战或和。徐天有俩把兄弟,一个是京师监狱狱长金海,一个是保密局行动组的组员铁林。徐天没办法留在这片土生土长的地方迎接新世界了,战事逼着他们去南方。老爹徐允诺经营着一个车行,家里还供养着从前的老主子,老爹不愿离开世代生活的这个地儿,那他自己呢?走还是不走?他和小朵的婚事又怎么办?徐天想从蜘蛛身上寻找到一个答案,可他找不到。不仅是他,路人大多也是两眼空洞无神,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们放弃了追问,也不想寻找,就这么走着。胡同口的饭馆大门敞开,但早就没了食客,流鼻涕的伙计和晒暖的老头儿互相看着,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漠视对方的茫然,用尴尬的沉默填补炮声过后的沉寂。

  云走了,阳光直射下来,徐天耷拉着眼皮,燕三往旁边移了移,躲回属于他的阴影里,接着他瞟了眼蜘蛛说:“活的跟这儿半天不动,干什么呢?”

  徐天眼皮依旧没抬地说:“逮活的。”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响,宛如晴天惊雷,两人一动不动,恢复了最初的沉默,整条胡同越发安静了。

  燕三显然习惯了炮声,懒懒地说:“共军又放炮。”

  晴天里“哐哐”连续几炮,震得土墙往下掉泥。燕三连头上的土都懒得拍打,刚想说话,徐天突然振奋了,眼睛放光地说:“来了。”

  一个男人翻过掉泥的土墙,落到两人跟前。徐天蹦起来便是窝心一脚,将来人踹飞。童车吱呀作响,寂寞地晃了几下,蜘蛛网角落那只蜘蛛也活过来了,飞一般从一端奔向另一端。燕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凑过去,发现男人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燕三盯着那男人,回头跟徐天讨主意问:“天哥,让你踹死了。”

  徐天过去试了试鼻息,说:“救呀,还什么都没问呢!”

  燕三俯过去,又是摁胸又是掐人中。男人趁俩人不注意,在乱柴堆里摸了根木柴挥向燕三,站起来便跑。

  蹦起来躲避的燕三撞到了徐天,燕三气急了:“这孙子装死……”

  “起开,给我起开!”徐天一把拨开燕三,翻身去追。

  男人拐入另一条胡同。这一片所有的胡同徐天都熟悉,但他也没数过有多少条。北平的胡同就像一张不断延伸的蛛网,一个巷口稍微一转,又出现了几条纵横,徐天像刚才那只蜘蛛一样疯狂移动。

  男人狂奔,不时撞倒胡同里的大人孩子。徐天和燕三在后面狂追,紧跟着男人东转西折,又时不时缓下步子,躲避着刚刚被撞倒的人们。徐天边跑边喊:“躲开,靠边别碍事儿!”

  平渊胡同,刀美兰家中,她正在摆弄个旧话匣子,匣子里刘宝全的京韵大鼓时断时续。

  “……张瑞君先前还把红娘叫,到了后来可了不得了,去了个红字儿净叫娘,红娘啊,红娘啊,娘啊娘啊饶了我吧……”

  红娘没来,炮声来了,沉闷而嚣张,震得房顶真往下掉灰。话匣子的声音渐渐荒腔走板,挣扎了几下又没声儿了,刀美兰伸手拍匣子壳。

  话匣子里是一种日子,琐碎庸常,话匣子外是另一种日子,也琐碎,也庸常,但带着炮声的日子,总归少了可爱和心安。炮声里,人尤其需要话匣子。

  京韵大鼓从沉默里恢复:“……得了吧嘿!打今儿个我再也不敢跳你们家的粉皮花儿墙!小丫环闻听口啐,呸呸呸……”

  院子里传来一通乱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来了。刀美兰从窗棂看出去,一个陌生男人刚刚翻过她家的土墙进了院子。刀美兰拉开抽屉,抽屉里的针线笸箩最上边放着一把大剪子,她慌张地抄在手上。男人直奔屋内而来,刀美兰定了定神,握紧剪子,侧身到门后推上门栓。男人“啪啪”擂门,刀美兰在里面盯着不结实的门栓左右震动。

  京韵大鼓还在吱呀继续:“……书呆子!听个衷肠,我问问你,想当初跳花墙的你胆子多么大呀,啊?到如今你如王胖子的裤腰带稀松平常,打破了枕头你还绣着有点糠!你怎么那么窝囊?非是我们太太告下状,我告诉你说吧,我们小姐得了病了,躺在床……”

  刀美兰不是红娘,刚才跃到院子里的,也不是跳花墙的张生。她稍一晃神,又有两个人翻上土墙,是追赶而来的徐天和燕三。徐天猛喊:“敢进屋?拍寡妇门、私入民宅罪加一等!”

  男人站在屋门前回头,说:“寡妇?”眼看着土墙松塌,徐天和燕三乱七八糟地摔进院子,一股土灰腾空而起。男人离开屋门,撒腿向院儿外奔,徐天和燕三又追出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刀美兰这才松了口气。话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响了,刀美兰回到床边用剪刀敲了一下。

  京韵大鼓接着刚才没唱完的继续哼:“……窈窕淑女将你等,你就该君子好逑到那厢,关关雎鸠见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小丫环儿逃之夭夭头里走,张瑞君其叶蓁蓁跟慌忙,之子于归到一处,宜其家人儿拜了花堂……”

  话匣子里,张生终于见了崔莺莺;胡同里,徐天和燕三也堵到了男子。

  徐天从后腰拔出警棍示意燕三,问:“你来我来?”

  燕三俩手拄着膝盖捯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准头。”

  徐天将警棍贴地甩出去,警棍追上男人的双脚,将其绊倒。

  徐天和燕三走过去,男人的脸惊恐狰狞,又带着求饶说:“别过来。”

  徐天喘着气问:“姓名?”

  男人还坐在地上,嘴上不停地狡辩:“从白纸坊跑到珠市口,这儿不归你管了。”

  “在我地界儿贩鸦片,跑哪儿都一样。这儿我也管,我大哥住这儿,北平犯事我都管。”

  “我呸!共产党的飞机大炮都到墙根儿底下了!”

  “城墙外我管不着,姓名?”徐天时时记着自己是个警察,他总是试图找回事情本该有的样子。

  “民国都快完了,当个破警察你以为你是皇上!”

  “刚说什么,民国快完了?我就当没听见,烟膏拿出来,别找死。”

  男人的手伸入怀里掏出一颗美式手雷,拔了保险销,他的两只手上满是红红的冻疮。

  “手雷!”燕三连滚带跌闪出老远。

  徐天转回脑袋看着男人,眼中喷着火。他脚步站定,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姓名?”

  男人见徐天不依不饶,只能吐口:“张帆。”

  “本名儿?”

  “别逼我,你不给面儿大家都没面儿。”

  “手雷哪儿来的?”

  “买的,大街上都能买。”

  “平民持有军械,少说还得再加一两年。”

  男人举着手雷站起来威胁道:“别跟着我,跟着我就松手。”

  “天儿冷,握住了。”徐天话没说完,身体先动起来,扑上去将男人摁倒,“三儿帮忙!”

  燕三奔过来与徐天一起动手,俩人手忙脚忙地掏铐子,男人反倒从二人身下钻了出来。徐天推开动作不协调的燕三,着急地说:“别碍事儿!”

  燕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带着哭腔喊:“雷!雷在我裤裆里……”

  男人撒腿跑出胡同,徐天拔腿要追。

  燕三声嘶力竭已经破音地喊:“天哥!雷!”

  徐天眼睁睁看着张帆跑远,气急败坏地一通捏燕三的裆,问:“哪儿呢?”

  手雷从燕三裤脚掉出来,滴溜溜滚到墙角。

  “趴下!”

  燕三和徐天趴下的瞬间,手雷爆炸,胡同墙塌了半扇。烟雾飞扬中,邻居们纷纷从自家探出脑袋,刀美兰也披着花袄探出身子问:“我闺女呢?”

  徐天从地上起来看着一地狼藉,脑袋发蒙,回道:“啊?”

  “小朵说是什刹海跟你碰面,你怎么在这儿?”

  “这就去。”说完,徐天抄起警棍,奔出胡同。

  燕三从地上起来,刀美兰捂嘴笑了,说:“三儿,尿了?”

  燕三低头看自己的裤裆,两眼茫然,六神无主。

  “灯儿差点炸飞,搁谁不尿?”

  前门大街上到处是军人,有三五成群晃荡的,也有整营整队的,喊着努力奋斗从街面经过。人力车拉着北平的男女在行进的军车装甲车的缝隙里穿梭,街边茶水铺热气蒸腾,城市烟火还在军管的北平的冬天里盘旋。

  张帆疯狂奔逃,手持警棍的徐天在街面上追赶,并没有人在乎他们。军用飞机在大栅栏上空划过,阴影笼罩住徐天,又快速移走。徐天在北平的冬天里奔跑得欢畅。

  一列送水的骆驼队停在路边,队列末尾的小骆驼在吃临近一辆车上的干草。干草车挪动,小骆驼跟着干草离开驼队。张帆奔过来,他跃过干草车时,小骆驼受惊,遁入临近的窄街。

  张帆慌不择路,撞上一辆人力车。人力车夫顺势抬脚将张帆踢翻,正是徐家车行的车夫祥子,他冲着徐天喊道:“天少爷,要帮忙不?”

  徐天掠过车夫头也不回地说:“拉你的买卖,用不着。”

  祥子拉着人自顾自去了,徐天将张帆从街心拖到路边。

  徐天放下张帆,却看到张帆手里拿着一支手枪,枪口正指着他的胸口。

  徐天来了兴致,问:“还有枪,也是买的?”

  “罩神是听过吗?”张帆气喘吁吁,还没忘了狐假虎威。

  “背着好几条人命,正要拿他。”

  “罩神我老大,烟膏给你你也不敢拿。”

  “给我!贩烟一两半年,半斤三年,算上又是手雷又是枪……”

  张帆冷不丁地扣动了扳机,枪“卡嗒”一声,卡壳了。两人都怔了片刻。

  徐天一棒子挥过去,嘴里骂着:“敢开枪!孙子你完了……站住!”

  张帆将枪掷向徐天,继续拔腿狂奔。徐天拾起枪掖在腰里,狂追。

  张帆往商铺的窄街里跑,小骆驼还在窄街里晃荡,张帆和徐天奔跑着陆续擦过它。有商铺伙计向徐天半是打招呼半是看热闹地说:“天哥,拿贼呢。”徐天也不搭理,眼睛发红,看着是动真火了。

  张帆从窄街出来,已被追得气急败坏。照相铺子宝元馆门口排着长队,周老板拿着个本子挨个登记收钱,他看徐天跑过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徐天的一声喊:“到什刹海替我跟小朵说一声,我晚会儿到。”

  周老板转着脑袋来回应对,早已自顾不暇,回了一句:“我哪有这工夫……”

  徐天一边跑一边手里不停地调整那支卡壳的枪。

  胭脂胡同还同百年前一样,仍旧是一副温软模样,芙蓉帐温柔乡,是在这乱世中难得的存在。胡同外,人们被战争裹挟,翻滚冲撞,就算保住性命也难免一身泥泞。这胭脂胡同里的青楼不同别处,均是清吟小班,算是妓院中的最高等级,来往宾客不乏军政要员。绣花幔帐,丝缎棉枕,一身泥泞在这儿不见了,炮声也不见了,这个糟乱的世界孕育着胡同里醉生梦死的温柔。

  枪声响起时,铁林正把顾小宝往床上摁。顾小宝是这小班的班主,擅长昆曲,秋波明媚,颦笑传神。但铁林却不是名流,他只是个保密局的小小组员。

  听到枪声,铁林怔了怔继续往床上摁顾小宝。

  顾小宝脸色一紧,说:“松手,我叫你松手,外面打枪你聋了。”

  铁林还是嬉皮笑脸地说:“外面还成天打炮呢,好几天没碰你了……”

  顾小宝极力摆脱他的“上下其手”,脸上更不高兴了,说:“城外打炮归委员长管,这是我的地方,起开!”

  铁林哄着她说:“听话。”

  “每次上来就奔正根儿,听曲儿、弹琴、喝酒比这舒服,懂不?”

  “还是正根儿舒服。”

  顾小宝一招兔子蹬鹰将铁林踹下床,笑骂道:“粗人!”

  又响了一声枪,两人的目光都往外探。

  铁林轻步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探出身子往外看。

  楼下天井里,几个人正将一具尸体从天井边的一间大房里抬出去。从半开的房门看进去有不少人,一个男子慌忙跑进院,进入大屋。

  顾小宝拨开铁林准备出去,铁林缩回身子说:“没事,你别出去。”

  “不是没事吗?”

  “是没事,枪走火。”

  “我看看。”

  铁林催促着说:“没多少工夫,一会儿我家宝慧找过来就麻烦了。”说着又把顾小宝往床上摁。

  顾小宝挣脱不开,情急之下甩了铁林一巴掌。

  铁林一愣,“敢打我?”

  顾小宝一时间有些无措,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扭捏间,外头传来关宝慧的声音:“铁林!”

  铁林愣了一下,在房里转了一圈,拉开硬木大柜门钻了进去,悄声说:“别吱声儿,她见不着我就走了。”

  关宝慧声音越来越大,似是越来越近。“铁林!”

  顾小宝下了床,看好戏般踱到花桌边,手里掂着铁林的军装军帽,铁林从柜子里伸出一只手,朝顾小宝一阵比划,压着声音催促说:“给我给我。”

  顾小宝故意慢吞吞地递给他,铁林缩回到柜子里“啪”地拉上柜门,顾小宝轻蔑地瞟了眼柜子,又拢了拢头发。

  一楼,关宝慧大马金刀地在天井里喊:“铁林,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在家都快闲出灰了,你倒三天两头跑这种地方泄火……”

  徐天从门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关宝慧一看是徐天,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质问说:“我就说嘛,是不是来给铁林通风报信的?”

  徐天扫了一眼天井,目光落在那个大房门上,门口有一道血迹,几个姑娘和下人缩在天井其他房里不敢出来。

  见徐天不理睬,关宝慧厉声道:“徐天!”

  徐天不接话茬,说道:“二嫂,先往外挪挪,一会儿别溅你一身血。”

  “吓唬谁呢?你们三兄弟合着伙蒙我一人……”关宝慧柳眉倒竖,丹凤眼此刻瞪得像杏眼,倒显出了几分大清格格的威风。

  徐天好声好气地跟她说:“我蒙谁也不能蒙着您,真有事,办案呢!”

  关宝慧失了面子,不依不饶地说:“你到底是铁林的奴才,还是我关家的奴才?”

  这回是徐天没了面子,他也没惯着关宝慧,顶着说:“这话说的,都民国三十八年了,谁是谁的奴才?我跟铁林是兄弟,尊您一声二嫂。闪闪,赶紧回家去,一会儿这儿说不定要出人命。”

  徐天说完,不再理会关宝慧,直奔大房前敲门。关宝慧将目光移到下人身上问:“你们班主呢?”

  下人的手往上指,关宝慧径直上楼。徐天看着关宝慧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转回身,一脚踹开大房门。

  门里是一屋子黑道和军人,长桌上摆着不少枪械和烟膏。其中一个黑大汉向徐天招手:“来,别走,进来。”

  徐天迈进大房,张帆在后面关了门。

  桌上还有吃的,一屋人子都看着徐天。徐天在黑大汉对面坐下来,挪过一碗面条,问:“这碗有人动过吗?”

  没人吱声儿。

  徐天也不客气,到处乱翻,嫌弃地说:“做这么大买卖,就吃面条?有蒜吗?”

  黑大汉盯着徐天,说:“凑合吃吧。”

  徐天抄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说:“坨了。谁是罩神?”

  黑大汉只出声,人没动:“我”。

  这是个绝对粗粝,绝对强悍的男人,直挺的腰背随时散着杀气,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一股子戾气。

  徐天扫了一眼,说:“穿官衣的都出去,我管不着,也不想今天管,军火都拿走,烟土别动。”

  没人动。

  罩神按着桌子,俯身问徐天:“你谁啊?”

  徐天低头快速吃着面,另一只手摸到一头蒜,用手捻着剥掉蒜皮,含糊不清地说:“白纸坊警署徐天。”

  “你们那警署还剩多少人?”

  “加我三个,共产党说不定哪天进城,都跑了,但监房还有两间,正好关你和他。”说着,徐天用筷子指着罩神和张帆。

  “不怕死吗?”用筷子指人绝对是挑衅,罩神显然已经开始不悦。

  徐天一边吃一边将警徽掏出来,放在桌上:“穿官衣的出去听见没?军械用不着了就换烟土是吗?今天你们的买卖做不成了,不是把他弄回去就是我死这儿,劝你们别沾杀警察的事儿。”

  一个军官起身要走。

  罩神用话拦着:“等会儿,一屋子人还能让个破警察吓唬死。徐天,有商量吗?”

  徐天指着张帆问:“这孙子在我地界儿贩烟土,拿手雷炸我,还用枪打我,你说有没有商量?”

  “消消火。”

  “没法儿消。”

  罩神还是盯着徐天,但话是对张帆说的:“过来。”

  张帆朝罩神挪过去,罩神念叨着:“这杂碎是一警察,你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呢?闭上眼。”

  张帆几乎哀求:“老大……”

  话没说完,罩神捅了张帆三刀,张帆瞬间软成了一摊稠汁,缓缓瘫倒,又缩成了一团。

  几个人将张帆抬出去,罩神又看徐天,问:“消火了吗?”

  徐天没理会,只是低头稀哩胡噜吃面,一副寻衅的架势。

  二楼,顾小宝衣领最上端的琵琶扣还开着,她猛地拉开门,耳朵贴着门的关宝慧差点摔个趔趄。

  顾小宝上下打量,一脸厌烦地说:“听什么?”

  关宝慧站直身子斜着眼,一脸嫌弃地说:“你是班主吧?”

  “我这屋可不招待女客。”

  “少装,我找铁林。”关宝慧迈进房间,拿眼扫了一圈,拧身看着顾小宝。

  “找吧,屋子就这么大。”

  说完,顾小宝把关宝慧让进屋子,转身走了。关宝慧也想走,想了想又折回去,掀床幔,摸床底,到处都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就剩下那个大衣柜了。

  一楼大房里,罩神拱了拱手,说:“各位军爷,今天买卖算两份,你们要吃点儿亏了,我一份徐天一份,以后咱们离这种杂碎远点儿。”

  徐天吃干净一碗面,重重将碗摔在桌上,抬眼瞪着罩神说:“孙子,当着警察面杀人,不是贩烟土蹲几年大牢的事儿了,进去等着掉脑袋吧。”

  “都啥时候了?外头一场仗死上万人,一百多万共军跟城里几十万国军不知道哪天干起来!”

  “我只管我的地界儿,哪朝哪代杀人贩烟土都犯法。”

  “都知道你那地界儿有个小红袄,每年冬天杀一女的,今年杀谁了?那种事儿不管了?”

  徐天一听这话脑子嗡嗡作响,他掀了桌子喊着:“还拱我火!”

  徐天顺着桌子掀起的势头向前顶,用桌子将罩神顶到墙上,罩神的手下扑上来。徐天一手推桌,一手挥棍将来者击退。罩神发力,一拳将桌子击碎,徐天收不住力,飞跌到一边去。

  罩神发了狠,吩咐道:“关院门!”

  下面传来乱七八糟的声音,二楼的关宝慧却屏着呼吸,耳朵贴在硬木大柜门上。铁林在大柜里拉着柜门,也屏着呼吸。关宝慧的手轻轻搭上铜环,猛然使劲拽:“出来,你给我出来!不要脸的东西!”大柜里没把手,铁林手使不上劲硬生生撑着,俩人一里一外对峙着,突然楼下传来枪响。

  一楼大房,跌在地上的徐天举着冒烟的枪,一屋军人都抄起了枪械对准徐天,但徐天手里的枪只对着罩神。

  “谁敢杀警察!”

  罩神盯着徐天手中那支本属于张帆的枪,咬牙切齿地暴吼:“有种打死我!”

  “还真想,拒捕就弄死你,聪明点儿跟我回警局,还能多活几天。”

  天井里,几个黑道正在关院门。燕三踹开未全关上的门闯进院里,喊着:“别动!都别动!警察!天哥!徐天!”

  二楼,铁林在柜子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关宝慧又猛地使劲拽:“给我出来!”柜门打开,露出坐在女人衣服堆里的铁林,脸上露出受惊而愁苦的古怪表情。关宝慧早就司空见惯,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不如刚才那女的漂亮是吧?”

  铁林竖着手指,脸上的受惊和愁苦没有丝毫减褪,很明显,这个古怪的表情并不完全来自于关宝慧。但关宝慧似乎并未想到,还是自顾自地说:“不用我,跑这儿花钱用别人……”

  铁林赶紧打断絮絮叨叨的媳妇,说:“别说话。”

  燕三看着大房门口的血,慌张大喊:“徐天,天哥!”

  几个黑道拦着燕三,燕三急了,嚷道:“青天白日,你们敢杀警察!”

  大房内,罩神催动身形扑向徐天,徐天朝他脑袋上方开了一枪,罩神并没有停止动作。

  枪声催着铁林钻出大柜。他拨开叉腰怒目的关宝慧,一边戴大檐帽一边挂佩枪,匆匆下楼。

  罩神将徐天压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掐着徐天脖子。徐天已快断气了,他摸到身下的手枪,举起来对准罩神的眉心,罩神依然不松手。

  撕咬的世界里,人都被激发成野兽,争相亮出獠牙。徐天扣下扳机,这支手枪却没子弹了。

  门再次被踹开,铁林冲进来,朝众人亮出证件,喊道:“松手!国民政府国防部二厅保密局北平站行动处!都哪个单位的?”铁林这一长句话一气呵成,不知道私下里练过多少遍。

  军人们见保密局的人出现,纷纷收起军械离开。

  铁林抬脚将罩神从徐天身上踹开,说:“叫你松手听见没?我开枪了!”

  罩神还要往回扑,铁林赶忙用身体阻拦:“哎哎哎,保密局打死人白死懂不懂?”

  徐天在地上缓过气,弓着身子咳着。

  “这事没完,从今儿起四九城朋友要你的命……”罩神说着话被手下架走,其他手下开始收拾屋里的烟土。

  铁林虚张声势地喊着:“说什么呢?谁呀,口儿这么大,别走!”

  燕三也在门口喊:“有种别走!”但俩人都光喊不动。

  铁林瞧人都走了,回身看徐天。徐天抓过桌上的一瓶酒灌了几大口,又是一通咳。

  铁林埋怨道:“没几天要走了,拼啥命啊?三儿给他拿个椅子坐这儿。”

  “嫂子找你。”徐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还因为窒息泛着诡异的潮红。

  铁林想起了关宝慧还在楼上,不禁犯愁:“是啊,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都知道你喜欢顾小宝。”

  “天地良心,我只喜欢你嫂子。”

  徐天懒得搭理他,直起身,指着桌子下面还有几包烟土说:“三儿,证物带回警署,这事儿没完。”

  “你去哪儿?”

  “什刹海。”说完,徐天抓起三颗子弹,踉跄地走出去。

  徐天从院里出来时,关宝慧刚坐上一辆人力车。车夫也是徐家车行的,跟徐天熟络地打招呼:“天少爷!”

  关宝慧不屑地说:“少在我面前喊少爷。”

  徐天不吭声,匆匆离去。

  关宝慧瞥了一眼,气还没消,问道:“这窑子有后门吗?”

  车夫赔着笑说:“这可不知道,清吟小班逛不起,贵。”

  一听贵,关宝慧更来气了,问:“多贵?”

  车夫没言语,摇着脑袋。关宝慧盯着大门,恨恨地嘀咕:“这个败家玩意儿……”

  什刹海边的茶水摊,是驴车马车聚集之地,车夫们在此歇息,喝口茶水。

  贾小朵忙里忙外招呼客人,一边忙,一边向路上翘首。她的大棉褂子半敞着,里面一件小红袄分外显眼。

  另一边,徐天在大街上行走,不时还是咳着,祥子拉着空车从后赶上来问:“天少爷,上哪儿?”

  徐天抬腿上车,说:“找小朵。”

  “您脖子怎么了?”

  徐天一愣,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怎么了?”

  “跟刚上完吊似的。”

  “赶紧走!”

  车跑起来,伴随着城外传来的炮声。

  祥子自言自语:“解放军又放炮了。”

  徐天吐出一口浊气,掏出枪,卸开弹夹,往里压了三颗子弹。

  胭脂胡同顾舍,铁林还在院门边犹豫,门外寒风里有关宝慧一双能杀人的眼睛。回头看,二楼栏杆上倚着撇嘴笑的顾小宝。“下回来给您唱曲儿啊。”铁林一咬牙,走出院子。

  出了门,铁林镇定自若地上车坐在宝慧旁边。关宝慧沉着脸,也不搭理铁林,直让车夫快走,车夫拉着车跑起来。

  人力车在闹市里奔走,乱军游走,行人熙攘,铁林和宝慧在车上各自看着一个方向。

  关宝慧先打破沉默:“说说吧,以后怎么着?”

  铁林装傻:“去南方呗。”

  “我说回家以后。”

  “那个家不要了,金条徐天在换,飞机差不多也托好人了。”

  关宝慧压着火,但很明显这股火也压不了多久了,“装傻,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是吧?”

  铁林彻底服软了,转了视线,对着关宝慧嬉皮笑脸地说:“天底下我最喜欢你,一辈子就舍不得你,以后咱们六个人踏踏实实在南方过日子。”

  “六个人?”

  “你、我、大哥、缨子、徐天、贾小朵六个人。”

  “大缨子也去?”

  “大哥就这么一个妹妹。”

  “她是你前妻。”关宝慧并不关心去哪里生活,她要把控的是铁林。

  “不娶你做老婆,大缨子怎么就前妻了?就这事儿,每次见大哥都觉得对不起。”

  新火夹着旧火,关宝慧在运气。

  “干脆你别往胭脂胡同跑,去找大缨子倒好点!”

  铁林没明白,或者是装着没明白,说:“我找她干什么?”

  关宝慧彻底怒了,喊道:“停车,停!下去。”

  “怎么啦?”

  “好像你还得着理了,问东说西。南方你自己个儿去,别来找我。下去呀!”

  铁林讪讪地下车,说:“我错了还不行?”

  关宝慧顶回去:“我嫁你才错了,你个窝囊废,走!”

  车跑起来,铁林站在寒风里喊着宝慧名字,试图挽回。同样在寒风中的,还有运粮的军车,刚刚被征壮丁的青年,只求挨过一冬的乞丐。这一切似乎都是脆弱的,风稍微大一点儿,他们就会被吹走,无力招架。这一切似乎又都是静止的,只有一个小报童在奔跑,摇着手中卖不出去的新闻。

  现实中,党国不断败退;新闻上,党国却节节胜利。谁会关心呢?飘摇的报纸仿佛在向铁林招手,一年后的冬天在哪里呢?南方的冬天许是更加湿冷吧?北平寒冷着,自己能去哪儿呢?家里温暖吗?关宝慧撇下自己走了。脆弱的东西从来都飘渺,就像今天卖不出去的报纸,明天就会被人践踏在地上,一文不值。或许,那不是报纸,是未知的自己。

  什刹海茶水摊前,贾小朵看见坐着人力车到来的徐天,大老远地就恶作剧似的喊:“天少爷!。”

  徐天听见小朵招呼,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傻乐的表情跟刚才追凶拿人、打架发狠的完全不是一个人。车夫祥子把车子停在一边,说:“天少爷您跟小朵唠,我正好喝口热茶。”

  徐天下了车又折回来,朝祥子要汗巾。祥子将脖子上的汗巾解下递过去,看徐天缠到自己脖子上遮住掐痕。祥子挠了挠后脑勺,不太理解他说:“不嫌味儿呀……”

  小朵笑弯了眼睛,隔着茶水摊向徐天打招呼,徐天没理会祥子,隔着人群示意小朵。两人踱到什刹海边,找了块临水的石头坐下。

  徐天眼前是暮沉沉的北平,脚前是冻了冰的什刹海。小朵的脸和小袄一样红扑扑的。她把一盆热腾腾的水端过来,放到冰上,说:“锅沿儿水,把鞋子脱了,快脱,凉得快。”徐天扭捏着,磨磨蹭蹭。小朵蹲下身去利索地帮徐天脱鞋,将徐天的两只光脚一并摁入热水中,徐天的目光落在小朵一侧头发别着的红发卡上。

  “舒服吗?”小朵直起身子,笑盈盈地问。

  “舒服透了。”

  小朵挨着徐天坐下来,说:“我也舒服会儿。”

  两人并排坐了半晌,远处有沉闷的炮声。

  小朵把头靠在徐天肩上,享受着片刻的休息。她眯眼看着天问:“解放军怎么光打炮不进来?”

  “说是在跟北平剿总谈判,要是打起来北平四九城就全毁了,老百姓没地儿过日子了。”

  “解放军挺仁义。”

  徐天回头看小朵,她衣服里边红袄灼灼,像红墙头的夕阳。徐天说:“别穿红袄,招事呢!”

  “怕小红袄把我杀了?我男人是警察,连环杀人犯也得挑挑人,他敢吗?”小朵像个孩子般炫耀。

  “眼下这世道,他们什么不敢……合上。”徐天有些不舍地从那抹红色移开眼睛。小朵喜欢红色,他也觉得小朵是穿红色最好看的姑娘。

  小朵听话地把大棉袄扣上问:“金条换了?”

  “啥金条?”

  “大哥二哥让换的,到南边买房置地的。”

  “换着呢,这几天就给信儿。”

  小朵低下头,情绪突然低落,半天憋出一句:“我可不想走。”

  徐天显然知道小朵的心思,安抚道:“改朝廷了。”

  小朵哀求地看着徐天说:“哪朝哪代不都得要警察?”

  “好几个共党在大哥狱里杀了头,二哥更不行,保密局跟共党是死对头。”

  “他们走不就行了,为啥非拉你一块儿,南方多远呀!”

  “我们三个是插香的兄弟。”徐天也为难了,说实话,他并不确定为什么要去南方。

  小朵发觉了他的松动,撒娇道:“我还是你媳妇呢!”

  徐天心中一喜,小心试探着问:“你妈答应了?”

  小朵回避着他的眼神,伸手探水问:“水凉了吧?”

  “凉了。”

  “拿出来。”

  徐天伸出双脚准备穿鞋。

  “别动。”小朵说完,脱下大棉袄,三下五除二将徐天的双脚包紧实,然后将凉水泼到冰上,“再换一盆。”

  “行了……”徐天还没说完,红闪闪的贾小朵就已经抱着铜盆进了茶水摊。徐天看着小朵在人丛中闪转腾挪,就像火苗一样闪烁,扑腾扑腾的像是跳在他的心头上。

  珠市口,徐天家门前停了一堆三轮车,散落着收车准备回家的车夫。

  车上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辆车拉着关宝慧从胡同口挤进来,关宝慧看着四周,熟稔地打听道:“我爸在吗?”

  旁边一个休息的车夫紧跟着回答:“东家一大早陪着听戏去了,还有金家姑奶奶。”

  关宝慧下了车径直往里走,边走边说:“告诉徐允诺,我陪我爸住了,除非铁林到这门口跪着来请。”

  刚把她拉回来的车夫赔着笑:“哟,铁二爷跪这儿可不像话。”

  “传话给徐允诺就行了。”说完,关宝慧昂首挺胸走进去。一胡同的车夫都属于徐允诺的车行,但徐允诺曾经是她家的包衣,旧时代没了,可这种关联仍让她对这里感到亲切。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所有优越感的根本。

  什刹海岸边,徐天双脚包着贾小朵的棉袄,对冰面坐着。他的目光被一架国民党的飞机吸引了,飞机挨着护城河往宫墙里飞,匆匆往下投物资。物资拽着降落伞,降落伞绽开,有两份落在冰面上,看热闹的人朝物资奔去。

  贾小朵又端了一盆热腾腾的水,看着冰面上的人感慨道:“真是要改朝廷了。”

  “放下,脱鞋,你也泡泡。”徐天拉着小朵,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一女的,不合适。”小朵顺势坐在他身边,红着脸推脱。

  “我说合适就合适。”

  “那真泡了……大白天的。”

  “我跟你一起泡,赶紧的。”

  小朵四处看了看,脱了棉鞋,徐天和小朵的两双脚泡入冰面上的热水,小朵的左脚脖子上环着一只红线穿绕的小金铃。

  小朵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舒服死了。”

  “不去南方这事儿,我跟大哥说说。”冰面上蒸腾起来的水汽让徐天安心。

  小朵开心了,连语调都上扬了:“一会儿就去说。”

  徐天又有点犹豫地说:“估计他不答应。”

  “你是我的,还是你大哥的?”小朵有点着急。

  “我是我自己的。”

  “你要不走,我就是你的。”

  “你妈那头呢?”

  “我真急了,她也没辙。”

  徐天将脚从盆里拿出来,说:“现在就找大哥去。”

  “哎,刚泡上。”

  徐天穿上棉鞋已经往人力车那边去了。

  一辆军车开过来,军人们呼喊着向冰面跑去,如同泼墨。哄抢物资的人,在军人的驱赶下左奔右突,死命护着手中抢得的那点物资,那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小朵慌乱地穿上鞋子提着盆过来,徐天拖着人力车,对旁边的车夫说:“东西给祥子,告诉我爸我晚点回。”

  “我还没收工……”

  “话顶上来不说,咽下去就没了。”

  祥子接过小朵的铜盆,说:“少爷,您别动车。”

  徐天没理会祥子,生疏地握住人力车把手,说“上去,贾小朵说你呢!”

  小朵被稀里糊涂地拖上车厢,徐天拉起来便跑。

  “哎……你疯了。”小朵享受着徐天直接又质朴的爱意,心里甜蜜蜜的。

  “脚泡热乎了,跑会儿舒服。”徐天像匹野马,拉着小朵在充斥着军车军人的市井里奔跑。

  小朵看着从身边掠过去的街景,嘴上嗔怪道:“哪有警察在大街上拉车的!”

  徐天一刻不停地跑着,对小朵所有的爱意都化作奔跑的动力,帽子上的护耳随着跑动上下翻飞着。

  “我的地界,我的女人,我的车,怎么啦?”

  小朵渐渐松驰下来,盯着徐天的背影,喜滋滋地说:“以后你还会拉别的人吗?”

  “谁敢让我拉?”

  “女人呢?”

  “除了你,没女人能上我的车。”

  此时的徐天还不知道,命运正在慢慢朝他投下阴影,他沉浸在现在的快乐里。

  平渊胡同。天色已暗,胡同里的人家渐次点起门口的红灯笼。穿便装的金海一手拎着个公文包,一手拎块肉,慢悠悠地走回来。他身形高大,当了多年狱长的他向来不怒自威。邻人见着他都让道,间或有熟人跟他问好,他和气地一一点头,然后他停在被手雷轰塌半扇的自家院墙前。刀美兰披着花袄出来泼了盆水,险些浇到金海身上。

  金海愣了一下,问:“这是怎么了?”

  “炸了。”刀美兰自顾自地回去。

  金海还停在院墙前,大缨子从半塌的院墙里探出脑袋,喊了声:“哥!”

  金海看上去不太高兴,问:“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跟徐叔关老爷子听戏回来就这样了。”

  “谁弄的?”

  “街坊说是徐天。”

  金海眉头轻缓了一点,说:“那你说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不知道怎么弄的。”大缨子自带一股缺心眼的劲儿,说话也是直眉瞪眼的。

  金海将肉递过墙去给大缨子,吩咐道:“到胡同口把瓦匠叫过来。”

  “回乡下了。”

  “那就把家伙什儿拿来。”

  “吃完饭再弄吧。”大缨子的语气就像不是自家院墙被炸了似的。

  “把门开开。”

  “从这儿进多好啊!”大缨子在墙洞边上朝金海招手,金海看着兴致盎然的妹妹叹了口气。

  等徐天拉车过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眼见到了胡同口,贾小朵赶忙喊停。徐天停了车,累得直喘。

  贾小朵有点心疼他,赶紧从车上跳下来扶着他说:“让你逞能。”

  徐天咧嘴笑得心满意足地说:“这钱不好挣。”

  “南城车行你们家的,知道是谁下力气供着你了吧?”

  “我们家供着南城两百多车把式。”

  小朵看着徐天喘着粗气,突然凑过来说:“亲个嘴儿。”

  徐天愣了一下,突然扭捏了:“干啥?”

  “一会儿不许变,说不走就不走,你大哥拿你没辙,我妈拿我没辙,明白吗?”

  “瞧出来是我拿你没辙。”徐天还在扫视着四周,小朵踮脚快速凑到徐天嘴边亲了他一下,快得徐天都没感觉到小朵的唇。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嘴,小朵打趣他说:“吃蒜了?”

  “没有啊。”徐天感觉自己的脸很烫,不知道是因为拉车很累还是因为吃蒜被发现,抑或是刚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吻。

  小朵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我跟你一起找大哥去。”说罢,就扯着徐天的袖子往金海家走。

  金海家院外塌了的墙已经砌回一半,一盏煤油灯放在砖上。金海在院子里头砌砖抹灰,刀美兰拿着一个账本在院外头。

  刀美兰不识字,所谓的账本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细细交代着,又透着几分故意的生疏:“张宝奎、赵全胜两家搬出去了,挨着的那两户接着住,租金以后归买主收,你半条胡同的房子连租带卖账都在这儿。”

  金海心不在焉地听着,手头的活儿麻利又仔细。

  “嗯,钱给徐天了?”

  “你吩咐的给他。”

  金海嗯了一声,就无后话。

  刀美兰见状顿了顿,压低声音问:“我哥能放出来吗?”

  金海还是忙着砌墙,说:“我说了不算。”

  金海的敷衍一如既往,刀美兰虽意外却难免失落地说:“快四年了,都是这句。”

  “我就是一狱头,管看人不管放人。”

  “那这四年你把我当佣人使唤呢?”

  “说这话你不亏心吗?”俩人隔着一堵墙说话,声音一句比一句低。刀美兰还要说什么,见徐天拖着人力车和小朵过来。

  徐天落在后面,拖着脚步有点心虚,打招呼说:“大哥。”

  刀美兰转身往自己家去,金海假装没看见,只跟徐天说话:“砌一砌,要不然不好卖。”

  眼看金海还想着卖房,生生把徐天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胡乱解释:“碰上一贩烟土的,从小朵家跑到这……”

  “知道了,屋里说。”

  小朵跟着徐天和金海也要进院,被刀美兰拦下。小朵有点焦躁地说:“妈,我说点正事,一会儿回。”小朵一把扯下自己的耳罩,塞给刀美兰,没等刀美兰反应,已经进了金海的院儿。

  刀美兰一手捏着耳罩,一手握着账本,心情恶劣地嘀咕:“跟他们有啥正事?”

  房间里,徐天坐在炕边上不言语。金海看见这俩人的模样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他看着贾小朵说: “小朵。”

  小朵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是站还是坐,索性找了个角落杵着,脚尖还紧张地在地上磨蹭她回应道:“金爷。”

  “家去。”

  小朵面对着金海,却看着徐天说:“徐天有话跟您说。”

  金海转头看着徐天,徐天没说话,小朵有些不高兴了。

  “金条都换好了?别出岔子。”金海故意提到金条,等着徐天把话说出来。

  “托了好几个人,在一个姓柳的手上办,这边收咱们的,那边给金条,走的时候啥也不用带。”徐天干巴巴地说着话,刚才的勇气早就荡然无存。

  “这姓柳的啥来头,熟吗?”

  “人没见过。”

  金海盯着徐天,语气里透着不快:“人都没见过,钱就给了?”

  徐天还是虚着说:“错不了,说是青教团的,南北两头军需都归他,咱这是小数。”

  金海脸阴起来不高兴了。

  小朵终于忍不住了,憋住的话再不说,就永远都说不出来了,她开口道:“金爷,徐天不想走了,您和铁二哥走就行。”

  金海并不意外,他就在等着这一句呢,他问:“为啥?”

  “因为我不走。”

  金海停了停,忍着气问:“你妈呢?”

  “都不走了。”

  金海皱起眉头,脸上的不快愈发明显,“合计好了?”

  “我说了算。”小朵硬着头皮说道。

  “你不走拉倒,跟徐天没关系。”

  “我是她媳妇。”小朵话里也带着气,这股气打徐天那儿来。

  “没过门吧,就算过了门的媳妇也能换,东屋住着一个,我妹妹大缨子就是铁林换下来的。”

  小朵急了,脑子突然成了糨糊,她张了张嘴,只说出一句:“金爷,您咋这么说话呢?”

  “我得怎么说?”

  小朵瞪着徐天,等着徐天帮自己说话,徐天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小朵胸中酝酿出一股子怨气,既怒且哀地说道:“我是没过门儿,徐天把你当大哥,但你在我这什么都不是。”

  “这话你说的?”

  “我说的怎么着吧!”

  “要走一起走,不走别碍事儿,男人的事儿女人掺和找抽呢。”

  小朵又瞪了一眼徐天,扭身出去了。

  金海转向徐天,问:“说是你和罩神杠上了?”

  徐天闷着脑袋,也不搭理金海。金海慢条斯理地往炕桌上摆酒菜。

  贾小朵站在院子中间运气,大缨子从东厢房推门出来,招呼道:“哎,小朵,过来,进屋里。”见小朵不动,大缨子披着棉袍,手里握着半捧瓜子,走到小朵身边说,“听说那姓关的骚狐狸今天跑到胭脂胡同逮铁林去了?”

  “我没听说。”小朵看着大屋里亮着的灯,气自己,更气徐天。

  “燕三说的呀,男人逛窑子女人找过去逮,你说谁更没脸没皮?我是他前妻都明白,你说他是不是娶了个不懂事儿的二傻子……”大缨子看小朵不接茬儿,索性自问答,小朵扭身往亮着灯的南房去。

  房间里,金海嘬了一口酒,夹了一筷菜,悠哉地说:“贾小朵、刀美兰娘俩不走也没辙,我不亏待她们。她们住那偏院不卖了,以后归她们住,没人收租钱……徐天?”

  徐天扯了脖子上的汗巾,抬起头。金海瞟了一眼徐天脖子上的掐痕说:“刀八青是你抓的,关在我牢里。贾小朵处下去是不是你女人还没准儿呢。她不走正好,这人就算翻篇儿了,你知道自己喜欢啥样的女人吗?你连北平城都没出过,一辈子就这四九城里活,世上好女人见都没见过,说不定隔天你就看上一个真好的,那时候跟我翻脸我也认,为这种土妞皱眉头犯不上……”

  小朵挑帘进来,说:“金爷,您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金海头也不抬地说:“实话。”

  房间外,大缨子也在厢房门口竖着耳朵听。

  小朵转向徐天,问:“徐天,你走还是不走?”

  徐天皱着眉头,一时没说话。小朵彻底失望,摔帘而去。

  金海提高声音喊:“大缨子!”

  大缨子突然被喊到名字,赶紧应声:“哎!”

  “门口来人没?来了领进来!”

  “谁来啊?”大缨子嗑着瓜子问。

  金海瞥了一眼大缨子,示意她把炕桌上的碗碟都收走,大缨子看似恍然大悟,实则稀里糊涂,收拾了碗筷退出屋,金海扭回头对徐天说:“白天怎么回事?罩神要弄死你,四九城放出风,出五根金条。铁林也掺和了?解了吧,别临走出事。”

  徐天终于把那话说了出来:“我不走了,你和二哥走吧。”

  “啥?”徐天的回答是金海没料到的。

  “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喜欢啥女人不知道,现在小朵还行。”

  “兄弟就散了?”

  “这也不算散。”

  金海的脸更阴了,“插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大缨子挑帘领进一个人,说:“哥,人来了。”

  徐天抬头看过去,进来的竟然是罩神。他再往窗外看,黑乎乎一院子罩神的手下。

  时局紧张,物资紧俏,渐渐地连杂合面都要供应不上。刀美兰丧偶多年,自从八青进了监狱,家里没了唯一的劳动力,日子变得有些艰难。金海明里暗里照顾刀美兰不少,刀美兰向来心知肚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俩人慢慢走到了这一步。在这个时候还能煮上一碗面,刀美兰自然知道该记着谁的好,可只有在刀八青这件事儿上,她一直过不去。房间里,刀美兰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面,在碗边摆上酱料菜码,摆上筷子,搁在小朵手边,说:“吃面。”

  小朵在炕边脱掉大棉袄,露出里面的小红袄,说:“妈,我得跟徐天一起走。”

  刀美兰已经为这事跟小朵讲过很多次道理,小朵依然这么坚决,她提高声调嚷嚷:“你舅是徐天抓的,金海关了你大舅四年。”

  小朵无力地辩解着:“大舅在天桥伤人了。”

  “伤的是咱家仇人。”刀美兰一句比一句声高。

  小朵解下红发卡扔到炕头的盒子里,扯开椅子坐到饭桌旁嘟嚷:“徐天当警察,就是抓人的。”

  刀美兰想起刚才金海不冷不热的态度,现在连女儿也要抛下自己去南方,心里乱糟糟的,赌气道:“你要跟他走,这家以后就没你了。”

  “就是要走,妈。”小朵哀求道

  “宁可要他们那帮人,也不要妈对吧?”刀美兰感觉有点伤心了,出口的话却更冷硬。

  小朵的脾气跟刀美兰如出一辙,也犯了倔脾气:“您要这么说,就是这么个理儿。”

  刀美兰彻底怒了,一拍桌子喊道:“那还不如现在就走,立马走。”

  小朵僵着,看着刀美兰脸上的怒气不知如何是好。

  刀美兰大吼:“走啊!”换了平常,一定是小朵先服软,可是刀美兰的最后一句话彻底让她铁了心。

  小朵头也不回地跑出屋,没看见刀美兰已经红了的眼圈。她的大棉袄也没穿,只穿着红色的小袄出去了。刀美兰挨桌子坐下来,看着还冒热气的面条,以及空着的椅子。她看了一会儿,将面碗边的筷子摆正,她的气是对小朵撒的,也是对金海撒的。她不让小朵走,是为了女儿;她要是让小朵走,也是为了女儿。她最亲近的就是小朵和金海,女儿主意正,金海主意也正,刀美兰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没法说,说了别人也理解不了,只能当作眼前的这碗面一样,嚼烂了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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