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车经过层层安检和盘查，才得以开进双子塔边的停车场。
凌焕一下车，就看见云祁顶着一张上坟脸，意味不明地仰望高耸入云的军部双子塔。高楼的灯光映在他的眼眸里，一抹亮色稍纵即逝。
“你要是真的敬仰军部，就好好配合调查。”凌焕示意他走。
两人在大门处接受了全身扫描，安保系统的电子提示音响起：“虹膜验证通过。视网膜验证通过。指纹验证通过。声音验证通过。请输入安全口令。”
凌焕在键盘上敲了一串数字。
“安全口令正确。身份验证通过。欢迎您，凌焕准将。”
说完这句话后，摄像头的灯卡壳似地对着云祁狂闪了一通，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拉响了安全警报。
凌焕皱眉，“Air2160把你拉进黑名单了？”
被曾经宣誓效忠的军部拒之门外，云祁光是想想就胃疼。然而他现在就在现场站着，却没什么情绪波动，反而在极度的割裂感之中变得麻木，能做到冷静地旁观。
他隔着衣服轻轻地揉了揉刺痛的后颈，心想他刚才不过是仰了会儿头而已。
系统鬼叫了一分钟，突然又不叫了，诈尸般地开了口：“开启特别许可权。欢迎，云祁。”
没有带上他的军衔。
意料之中的事。
双子塔的大厅穹顶很高，宽敞而又空旷，衬得人十分渺小。
云祁跟着凌焕走进电梯，对镜面轿厢上映出的那张厌世脸抬了抬眉。他一路压着出离的愤怒回到军部，在安全警报响起的那一刻突然就破执灭苦，四大皆空了。
凌焕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淡定的犯罪嫌疑人，忍不住多瞥了他两眼。云祁自始至终毫无悔意，面不改色，好像在脸上卡了个人皮面具。
“你还是不相信？”凌焕低声问道。
云祁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眸如同冬夜寒星，“证据？”
凌焕正了正领带，语气里透露出不易察觉的狡黠：“很快你就能看到了。”
电梯稳稳地停在双子塔的顶层。这层楼通常用来审讯和暂时关押，涉及到一帮难搞的罪犯，所以出入都需要军部特许的最高级别权限。
又是一番程序繁杂的身份验证，云祁才跟在凌焕身后踏进单项可视玻璃制成的门内。里面是狭长的走廊，两边的门像两排整整齐齐的墓碑，阴森森的，有点瘆人。
凌焕在挂着审讯室牌子的门前停下来，刷了一下他的身份识别卡，门便自动打开。
“长官。”室内坐着的副官立即起身向凌焕敬礼。他一头黄毛，头发卷曲，像是扣了桶泡面在头上。
云祁不认识他。
军部这么大，他又常年在月球基地工作，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
泡面拉开了椅子，和凌焕一起坐在云祁的对面。他们身后是黑色的玻璃墙，看样子是单向可视。
“鉴于云祁始终不相信自己曾经非法侵入Air2160的主机室，”凌焕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有必要先播放一下现场的监控录像。”
泡面点开早就准备好的视频，全息投影出的画面立即出现在云祁眼前。
左上角显示的时间是2186年6月17日。视频中，一个青年正对着主机室外的人说着什么，门忽然被关上。
他先是环顾四周，似乎是在熟悉主机室的构造。扫视了一圈后，他快步走到高大的管状中央处理器前。他托着下巴盯着处理器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忖着什么。
此时，主机室的红色警报灯闪了起来。主机室的保护程序正式触发，安装在门边的装置自动爆炸。
他如同被某种无形力量攫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气浪翻起，将他整个撞到墙上，又重重地跌落而下。
监控画面剧烈地抖动着，最后定格在倒在血泊中的人的脸上。
尽管灰烬与血迹模糊了他的面容，可云祁还是清楚地认了出来——那人就是他自己。
他的瞳孔震了一震。
“这条视频是从系统盘里直接抽取出来的，”凌焕捏着指关节，堵住了他唯一的退路，“没有经过任何加工。”
云祁求锤得锤，无话可说。
不过，他非常疑惑，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时代，任何对军部造成不利的事最后都能被归结到反人类这样宏大的罪名上。
军部是整个联邦的核心所在，掌握着人类未来的全部走向，关乎文明延续、生死存亡，说是幸存者们唯一的希望都不为过。而Air2160作为军部的超人工智能系统，地位更是不言自明。除了设计师，闲杂人等进入主机室，都是犯罪。
除非他真的想叛变……
那么，理由呢？
云祁搜肠刮肚，想不到任何理由。
他再一次抬眸，定定地直视凌焕的双眼：“我绝不可能做出危害联邦和军部的事。”
“那视频怎么解释？” 泡面在一边纳闷地插嘴。
云祁的睫毛颤动着，“我无法解释。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对联邦和军部的绝对忠诚。”
凌焕拖着调子说：“空口无凭。”
两个审讯人的目光都直刺在云祁的脸上，他仿佛能感觉到皮肤正在缓慢皲裂。他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握进手心的西裤布料皱成一团，被冷汗浸湿。
如果想要确认真相，只有一个方法。
“我请求军部准予模拟意识测试。”
云祁的声音不大，凌焕却听得一清二楚。
模拟意识测试是医学领域近年来取得的最新成果，这项技术能够将人脑中的意识和记忆投放出来，形成一个模拟的意识世界，以供外部人员调查。
测试之下，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即便是某种未实施的意图，都会暴露得一清二楚。如果说脱光衣服是只露出身体的话，这种技术就是连皮带骨直接给你剥到灵魂深处。
不过，正如其他的新兴科技一样，模拟意识技术存在风险。目前最常见的方式是电击外加药物引导，受试者有一定概率在过程中休克甚至死亡。
对于军部来说，疲劳审讯足以撬开犯罪嫌疑人的嘴。不过云祁并不认为疲劳审讯会对自己起作用。毕竟，他是完完全全不知道犯罪动机，即便是十大酷刑，也不能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凌焕的指尖像弹钢琴似地轻轻敲着桌沿，“不过我要提醒一句，这是个痛苦的大手术，后果自负。”
云祁勾了勾嘴角，表示了然。
还能有什么比现在更坏的结果？
全国——在这个时代全国就是全球——上下的媒体没有不在报道此事的，他早已跌落神坛，从受人景仰的联邦军官成为人类公敌。
这哪是社会性死亡，分明是社会性生不如死。
他二十六年的人生全部仰赖联邦的培养，一旦与之断开连结，他的生存意义也将不复存在。
凌焕看着他那与决然赴死没有什么差别的神色，立场竟有了微小的动摇。
咔。
黑色玻璃幕墙上打开了一扇门，走出来的人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女军官。她的口红颜色艳丽，颧骨略高，显得有些刻薄。
“模拟意识测试风险系数不低，”她意味深长地盯着云祁，“我建议你三思。”
云祁不仅不认识泡面，也不认识她。
泡面倒是很会察言观色，不等别人开口，他抢先向云祁介绍：“这位是蔻娜·哈代博士，军部特聘的脑神经专家。”
蔻娜的名字如雷贯耳，因她算得上军部的风云人物。受到名字的刺激，连她这个人似乎都眼熟了起来。
“你想好了吗，云、祁、少、校？”她对云祁的称呼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总让人觉得她别有用意。
“想好了。”云祁乌沉沉的眼睛里满是坚毅。
她转向凌焕，“执行官，什么时候开始模拟意识测试呢？”
凌焕觑了云祁一眼，“就现在。”
模拟意识测试对电流的刺激相当依赖，因而在测试开始之前，云祁先被推进另一间配备了医疗设施的审讯室，实施麻醉。
凌焕和泡面垂手在外间等待，蔻娜带着助手有条不紊地检查仪器。
云祁已经换上了宽大的病号服，棉麻布料的衣服柔软亲肤，触感舒适，在某种程度上安抚了他的情绪。
等到肌肉都放松下来，他才意识到从进了军部双子塔开始，他的全身都处于紧绷状态，以至于引起了轻微的酸痛。
“准备麻醉诱导。”蔻娜将口罩拉起来，遮住了半张脸。
助手熟练地扎针输液，开放静脉通路。心电图、血压、血氧饱和度等监测同步开启，吸氧用的面罩也精准地落下。
麻醉气体顺畅地侵入他的鼻腔，云祁的身体仿佛漂浮在云端，失去了重力。睡意潮水般蔓延上来，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在他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蔻娜凑近他的脸，耳语道：“放心，你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确定云祁进入全身麻醉的状态后，蔻娜又为他连接联通大脑的触发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断断续续的画面就被仪器连接的投影投放在了室内。
“凌长官，您可以进来了。”她捏着耳麦说道。
凌焕大步流星地走进室内，看了一眼手术台上躺着的人。
蔻娜从架子上取下VR眼镜。
模拟意识技术输出的图像可以被转化成VR数据，只要戴上VR眼镜，审讯官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深度探索受试者的精神世界。
“凌长官？”蔻娜见凌焕望着云祁出神，便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您还好吧？要不等一会儿？”
凌焕回过神，迅速接过VR眼镜戴上：“我没事，现在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