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盂兰盆会
十七柠2020-08-22 23:103,920

  云祁心说,去他妈的后悔。

  他进军部四年,生来联邦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问心无愧。然而仲夏节往后,一切都被打乱了。

  荒唐,不可理喻。

  损失了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保命。

  系统是否有权利剥夺它认为的危险因子的生命有待考证,毕竟云祁是它名单上的第一个,没有先例可参考。

  但无论如何,仅仅因为一场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故就要被系统追杀,未免太冤屈。

  他曾以为对军部白首不渝是他唯一的选择,现在却不同了。

  在被Air2160统领的军部,所有人都是程序里的一行代码,是生亦或死,只要改变计算机语句就能实现。

  生命与信仰,只是冷冰冰的一串字符。

  极为简单,也极为微小。

  “叮”的一声,电梯停住了,门缓缓打开。

  姚吉光顾着听两个大佬的对话,忽略了他们按的楼层,直到跨出来才发现他们来的是第三十层。

  他工作至今,还没来过三十层。

  因为三十层与双子塔2号楼相连,能通往权贵阶级独享的休息区,为了与之相呼应,1号楼的三十层也安排了高档办公室。一般人根本无福享受,自然也就不会来这里找虐。

  姚吉弱小可怜又无助,而且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凌焕的办公室外,站着一个人。

  “蔻娜博士?”云祁认出了她。

  “别开门,别让系统发现你们回来了。”她身穿褶子锋利得能砍人的纯黑制服裙,胸口的徽章熠熠生辉。

  凌焕:“那我们是走程序,还是直接跑?”

  云祁:“……”

  蔻娜想开口,目光飞快地扫过了姚吉的脸。姚吉跑腿跑久了,很会察言观色,便拖着KC197往角落里去了。

  “有件事我想我要说明一下。” 蔻娜转过头,示意他们向电梯口走,“云祁的精神状况是正常的,你们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他为什么会进Air2160的主机室么?”

  云祁:“为什么?”

  蔻娜的高跟鞋声回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把四下里衬得更空旷,“这次你们进主机室是为了什么?”

  云祁:“重启重装。”

  蔻娜在电梯前停下脚步,说:“还有?”

  凌焕:“为了自保。”

  蔻娜点头,垂在肩上的金发波浪似地晃动着,“云祁进Air2160主机室一定不是为了重启重装,这些是工程师的本职工作。”

  云祁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你的意思是,Air2160在我进主机室之前就想杀我?”

  蔻娜:“是。”

  三人都顿了一下。

  凌焕想起他在云祁的模拟意识世界里遇到的几处细节。

  Air2160在第一次对云祁进行安检的时候,反应了很长时间才放人。另外,云祁飞向月球执行任务时,地面指挥室不明原因断电。除此之外,跑道上存在异物,系统没有预警导致云祁的战机爆胎。甚至那次凌焕为他手动解禁人工驾驶权限的事故当中也依稀可见Air2160的影子。

  这些意外都被归结于电路老化、新战机的电脑系统未与Air2160磨合完全、异物大小不够触发警报等等,然而换一个角度想,它们也全都可以理解为Air2160故意为之。

  云祁的后背腾起一股寒意,就好像有块冰贴着脊梁骨,从脖子根一直滑到尾椎。

  电梯停了,门敞开在三人身前。

  蔻娜率先踏进去,替他们按着门,“我不清楚Air2160为什么要杀你。但你之前已经发现了。想要查看它的程序代码必须要进主机室,所以你进去了。”

  云祁看着楼层数一层一层减少,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蔻娜云淡风轻:“管他的,我就是知道。”

  凌焕抬头,正对上电梯里的摄像头。Air2160的眼睛无处不在,即便是在太空舱里,被窥视的感觉也分毫不减。

  他碰了碰云祁的耳沿,说:“它正在看着你。”

  蔻娜一笑:“我们每个人都在被监视,只有离开接入Air2160的区域才能逃开。”

  云祁半边身子流过电流,好像凌焕的手上带电似的。他摸了摸被他碰过的耳廓,装作什么反应也没有,抬头看着摄像头。

  电梯停在一层大厅。

  大厅照旧没几个固定坐着的人,都是来来往往路过办事的军官。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军服,肩章各有不同,但全都生气不足,乍一看上去就像复制粘贴出来的游戏NPC。

  蔻娜一边向出口走,一边时不时地回头,说:“Air2160的卖点就是二十二年的研发,百分百的精确程度,以及对人类生命的绝对尊重。但是很显然,它存在某种问题。”

  云祁:“没人发现?”

  蔻娜:“有啊,比如你,比如凌长官。不过,人们不会对它产生任何怀疑,这才是军部的现状。”说完,她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你知道吗?Air2160凝聚着全球相关领域的最强大脑,它的智慧无人可及。而权威这种东西,一旦树立了,就很难破除,除非它对更多的人明目张胆地造成伤害。”

  人就是这样,喜欢站队,喜欢找个阵营来掩藏自己的懦弱胆小,举棋不定。Air2160就是一个阵营,它智慧、果断、迅捷,运筹帷幄,符合人们对优秀领导者的全部幻想。在人类迫切需要开辟外星移民地的紧要关头,人们对完美领导者的期望空前高涨。

  于是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进来,并以此为傲。好像在这号称永不出错的电脑之下,他们也能蹭上点儿顶级专家的聪明脑子,比其他人更高贵。

  甚至云祁,起初也在这一群人当中。

  直到Air2160的杀机被他窥见,而且他确信。

  “可是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发现这些的。”云祁说道。

  “在爆炸当中撞到头部的话,丢失记忆是很正常的。”蔻娜的说辞和凌焕如出一辙。

  双子塔的出口近在眼前,蔻娜径自走了出去,风扬起她的金发和裙角。

  凌焕回头望了一眼双子塔的大厅。新闻大屏滚动播放太空监狱解体的录像,人们行尸走肉般地踩着地砖前行,互相鲜少交流。

  他在这里工作了四年,不算久,靠着父亲的声誉地位,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准将的军衔。但讽刺的是,他对军部并没有什么感情。

  谁会对一个被电脑管理得死死的密不透风的钢筋混凝土盒子有感情?

  没有人。

  他转过头,踏进了室外的雪地里。

  蔻娜开了雪地车的车门,说:“Air2160已经查明了太空监狱11区的情况,你们两个马上就会被通缉。整个联邦军队都会去找你们。如果不想死的话,离科尔贝伊越远越好。”

  云祁拉上安全带,问:“你不回去么?”

  蔻娜握着方向盘,油门踩到底:“通缉下来之后账户立即就会被冻结,没钱怎么逃?”

  离军部最近的银行就在军区外面。

  蔻娜下车一路小跑去了前台,用自己的身份信息办了张新的卡。几乎是同时,凌焕将自己账户里的资金全部转进了这张新的卡里。

  三人回到车边,蔻娜把卡交给凌焕,然后说:“一路愉快,凌长官。”

  凌焕收下卡,“我可否问一下你这么做的立场?”

  蔻娜甩了甩头发,鼻尖冻得发红,“作为朋友,所以帮个忙。反叛Air2160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

  云祁:“……”

  蔻娜:“年纪大了,不喜欢搞刺激。”

  凌焕和云祁坐进雪地车,后视镜里蔻娜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了一个点。

  “你们很熟?”云祁抓着安全带,问正在开车的凌焕。

  凌焕:“还行吧,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车速开起来之后,车内气温很快上升。云祁将头靠在窗户上,用手垫了一下,睡了过去。

  雪地车从军部所在的科尔贝伊中央区出发,一路向北,经过错落的城镇、市郊的雪原,开上了在南北方向上贯穿联邦的国道。

  整个联邦的面积连半个原中国都赶不上,东起南海,西至苏达曼海,北至月亮河流域,南临兰亭湾,占据了中南半岛的南半部分。整体呈矩形,东西狭长。

  这一区域临近赤道,虽然由于冰期影响,常年积雪不化,气温却在人类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日渐向晚,暮色四合。天上仿佛罩下一个鸽灰色的玻璃罩,光线只在眨眼间就黯淡了。落日向地平线下加速坠落,把晚霞装在兜里一并带走。

  橙红的云层只徘徊了一会儿就跟着离开,太阳落下的地方升起朦胧新月。星辰寂寥地闪烁,讲着百万光年外的陈年旧事。

  国道两边,无边的针叶林延伸开来,向黑夜深处蔓延。

  凌焕开了车灯,光柱如同箭尖,笔直地刺向远方。几个小时过去,对面一辆车都没有见着,整条路上好像只有这一辆孤单的雪地车。

  月亮河早已冻透,冰期刚刚来临时河里的船只被封在河中,黑魆魆的残骸像极了传说的水鬼。

  通过斜挎月亮河的月亮河大桥,就到了科尔贝伊东北部的边境小城北汶。

  这座城市三面环山,坐落在一处平坦低洼的平地上。虽然规模略显谦虚,却是科尔贝伊最大的卫星城,航天局的航天废料都运送到北汶的荒地深埋处理。

  雪地车开进一片万家灯火当中,看了四个小时荒野的凌焕终于久违地感受到了点人气。

  他放慢车速,转头看向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睡神。连续四小时他就这么鸵鸟似的扭着脖子睡觉,看着不比凌焕轻松到哪里去。

  凌焕腾出一只手去拍他,目光陡然落在了他露出来的后颈上。因为低头而微微凸起来的颈椎骨到后背,整个线条平直流畅,年轻有力。

  凌焕有种睡梦里一脚踏空的感觉。

  “鸵鸟先生,”凌焕道,语气有些急促,“赶紧起来。”

  云祁睡得不沉,期间还醒了好几次,然而他和凌焕不怎么对付,懒得和他搭话,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没动。

  凌焕一出声,他就醒了过来。

  云祁右手搭在后颈上,捏着脖子上的皮肉,不慌不忙地转过头,问:“有事?”

  凌焕:“还真有事。”

  云祁揉了揉眼睛,“什么事?”

  “军部给你装的定位还在你身上没拆。”凌焕靠边停下了车。

  云祁放下手,一脸烦躁:“我衣服都换了几轮了。”

  凌焕伸手在他后颈点了点:“是植入式的,在这里。”

  云祁睡意全无。

  他过去一个多月后颈时不时地疼,是因为植入人体的定位?这玩意儿耗电量极低,一次至少能稳定工作半年,也就是说,他们的行踪军部全部记录了。

  但随即他就平静了下来。

  “有医药箱么?”云祁拉开外套。

  凌焕拉开中控台下的抽屉。

  云祁将医药箱抱出来,在腿上打开。他挑了个刀片,一袋止血棉还有一瓶医用酒精。

  他卷起衣袖,将手背到后面去,对着凌焕刚才点过的地方下刀。冰凉的刀片划开皮肤,血肉将它捂热。

  他紧咬牙关挑开嫩肉,刀尖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因为反手难以掌控方向,刀尖好几次戳到了更深的地方,血糊了满手。他忍着疼,把定位芯片从伤口里夹了出来,丢在中控台上。做完这一切后,他脱力般地靠在座位上,甚至忘了消毒止血。

  车里充斥着铁锈味,浓得凌焕几乎能尝到血咸腥的味道。

  凌焕拿过被血浸泡过的芯片,开门下了车,将它塞在了路边一辆家用轿车车牌与车身的缝隙里。

  他回到车上时,云祁已经把止血棉按在了伤口处,偏着头看向北汶城区。

  很巧,今天刚好是盂兰盆节。每户人家都在门前、窗边挂了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灯烛。四周灯火暖融,映照着深邃夜空。

  陌生的景象锁进云祁的瞳孔,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他们正在一场彻头彻尾的逃亡里,背叛全球。

继续阅读:第十九章 风雪黎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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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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