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玉米棒子,颜色由深至浅渐次变化的苞叶里,嫩黄的玉米粒晶莹若珠,像月子里见谁都笑开花的娃娃。指甲轻轻掐下去,鲜嫩的玉米粒里就溢出汁水来,最适合煮着吃。
上学时学到的文章里,将玉米棒子比作胖娃娃的大概是最常见的。以前总觉得那些人真俗,而现在,站在叶片扎人的玉米地里,拨开层层的纹理苞叶,嫩黄的玉米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呀,真像个胖娃娃呀!
应试教育在我身上果然很成功呀!
胖娃娃就胖娃娃吧,这样的胖娃娃放在热水里煮上二十分钟,嫩黄的玉米粒就变得黄中带红,捞出来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香甜美味,即使烫得舌头都要掉了也忍住不吐出来。
家里的玉米是粮食,煮青玉米绝对是一种浪费,吃起来也没有外面卖的水果玉米香甜,但我从小到大就好这一口,爸妈也从不吝啬,到了时节,玉米熟得差不多了,就让我拎着笼去地里掰。
熟悉的味道千金不换!
我吸溜吸溜地啃着玉米棒子,以狂风扫落叶之势三下五除二就消灭掉一个,啃完的玉米芯就跟猪啃得似的。
“吃慢点啊,煮了这么多,又没有人跟你抢。”
“看你那德行,就不能吃干净些,猪都比你珍惜粮食!”
慈母严父,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也不知道二老是商量好的,还是天性使然,从小到大,我都是在一个甜枣一根大棒的教育下健康地成长起来的。
我嘿嘿笑着,也不说话,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继续蹂躏,风卷残云势不可挡。
“平娃子,明天见着人了你可不敢这样,别人看见了笑话。”我两个都快搞定了,我妈手里的玉米才只少了几个小豁口。
“成不成都没关系,但你要是丢了我们家的脸,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即使口嚼天下美味,我爸也不忘敲打我几句。
我抹抹嘴,舒服地伸个懒腰,不耐烦地说道:“哎呀,知道了,不就是相个亲嘛,至于嘛!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儿子可是在外面混的人,别瞎操心。”
每次只要一提到我在外面做事,老爸也会敬畏地闭上嘴,仿佛外面是神明居住的世界似的,不得冒犯。也难怪,老爸老妈一辈子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们没见过,似乎也不想见。
老爸老妈对城里是有偏见的,一方面觉得那里是天堂,自己的儿子怎么着也得去那儿闯荡,一方面又深受地方电视新闻的毒害,觉得那里混乱不堪,是地狱,自己是绝对不会去的,并时常叮嘱我在外多加小心。
他们朴实,简单,并将这些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
我的人生发生了变化,不可能再按照他们教给我的东西走下去,这一点从答应留在三途河那天起我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想不通,便只能暂时不想了。隐隐有种预感,该来的,好像就快要来了。
内疚、彷徨、无奈,都他妈的见鬼去吧!老子要打扮得西装革履的去相亲了,老秦家的百年基业还等着我添砖加瓦呢,现在没空跟你们玩!
家永远是最好的避风港,安全,宁静,适合受伤的人舔舐伤口,调理身心,忘掉烦恼。所以,在肖瑜涵家的地下车库里反思了许久之后,我最终得出的结论只有两个字:回家!
对,顶着额角的血口子回家,即使家里等我的是以前躲都来不及的相亲。
这次相亲,充分让我见识到了农村亲缘关系的庞大和复杂。什么姑姑的外甥的表哥的同学的妹妹……这一大串的人名只是我这次相亲网络的开始。更狠的是,我妈念经似的说了这么一长段名称之后,说了一句:
“平娃子,咱按规矩走,我打听过了,水运的大伯刚好跟女方的家长认识,这次就让他当媒人,在中间撮合。”
我晕!
“既然有水运大伯,一开始干嘛绕那么一大圈!”
“你还有脸说,你要是能耐,在外面给我引个媳妇回来,我们还会这么麻烦地瞎打听!”
我……
无言以对,只能转话题,没好气地问:“妈,明天我穿啥衣服?”
去相亲,穿什么可是很讲究的。
我爸也忘了继续声讨我,连忙说:“对对,穿着是大事,你赶紧给平娃子准备一下!”
“哼,等你爷俩想起来我再去准备,还准备个啥!”在这一点儿上,我妈绝对是家里的权威,不容挑战。
就这,我爸被冷嘲热讽了,还腆着脸笑个不停:“对,你说得对。”
相亲如打仗,开战前双方优劣,胜算几分还是要开个作战会议讨论讨论的。
女孩叫秀玲,跟我同岁,高中毕业就去外地打工,一直在外面忙,找对象结婚的事就给耽搁了。最近刚回来,在省城里的一家餐馆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
没见着真人,照片上看着还不错。不过现如今这照片就不能相信,各种修图软件美颜相机,即使是个大妈,也能给你照出个千年蛇精的样儿来。也就是个参考,没必要当真,不然见面是为了啥?
除了长相,其他方面,学历、工作虽然没法跟我比,但也没得我挑的。至于年龄嘛,本身不大,但按她的学历,她的年龄在农村又绝对属于大龄青年了。把这几方面捋清了,老爸老妈的意见高度一致,觉得这次相亲只有我看不上人家的份儿,没有对方对我挑三拣四的资格。
见面地点就在水运大伯家,人数地方熟,我也就没让任何人跟着,一大早就西装革履地去他家喝茶了。水运大伯其实不怎么爱说话,不适合当媒人,但这事赶巧就他认识两家人,也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
喝茶的时候说东道西就是不说今天的正事,大妈在一边看着着急了,推开大伯自己坐我旁边,唧唧咕咕就说开了,唾沫星子四溅,溅到脸上我还不好意思拿出纸擦。往旁边挪挪吧,大妈又像是怕我听不清楚,我挪一寸她动三寸,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就一句话:那女孩啥都好,就是不太爱说话,所以在外打工也没自己谈个对象,现在年龄大了才回来相亲。
玉因瑕而美,大妈不一定知道这句话,但肯定深谙此理。而且,她这分明就是明着贬暗里夸嘛,哪儿还是什么缺点!
我嗯嗯啊啊地听着,时不时应景地说两句,心里对水运大妈的唾沫星子越来越嫌弃,对她本人却越来越佩服。
好不容易听着外面有动静了,水运大妈一拍大腿,叫道:“来了!平娃子,快点儿起来,出去接人去!”
还没出房门呢,又嚷嚷开了:“哎呀,今天的重要人物终于来了,平娃子在我这儿都等了一早上了!”
我长舒一口气,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站起来跟着水运大妈往出走。心里嘀咕,现在不过早上十点,我八点起的床,倒腾半天塞了几口馒头,才在二老的注目下出的门,在她家最多不过一个小时,怎么到了水运大妈嘴里就成一早上了?
哎,也不知对方真容如何,是否对得起我一早上承受的唾沫星子。
我腆着笑脸一眼扫过去,果然是重要人物,而且重量等级不低的。
所谓的一见钟情是建立在男才女貌的前提下,我这辈子是没想过那好事。不过一见到眼前这位,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一见不钟情了。
秀玲跟她妈一起来的,跟她妈站一块绝对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但她们俩人就占了四个半人的空间,这就有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
我继续腆着笑脸,跟水运大妈将二位迎进房间。倒茶递瓜子,两位长辈大声地寒暄,声音之大,笑声之朗,好像恨不得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我在这里相亲呢。
我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茶,心里琢磨该找个什么借口溜掉。以女孩的体格来看,我们全家人一顿饭都不够她吃的,为了家里的粮食考虑,我妈也肯定不敢让我娶回家去。
哎,今天没让我妈跟着来真是失策呀!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了。随便问两句,要个联系方式,就说以后联系,今天赶紧溜吧。
缓缓放下茶杯,举了半天一口没喝,茶叶在水面上悠悠漂着,稍不注意茶叶就有漂出杯子的可能。
“你叫秦平吧,我闺女我带来了,你也看过了,成不成,你就给一句痛快话吧!”
“哗!”我手一抖,好嘛,不止茶叶漂出了杯子,连茶水也跟着洒出来了。
大妈,您是嫁闺女呢,还是卖菜呢!我在心里不满地腹诽道。
这幸亏我嘴里没有含着茶水,不然非得吐出来。如此一来,那人可真是丢大发了,光是想想我就忍不住为自己的腿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