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唯一知晓内情的伊本死了,留下重重迷雾。内姆旺也像傻了一样呆立当场,我内心的仇恨再度熊熊燃起,就像核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失灵了一样,愤怒的火焰节节飙升。我的大脑像走火入魔了一样疯狂思索着,试图从记忆深处找寻一点蛛丝马迹,直到越来越响的警报把我从纷纷绕绕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定了定神,跑到窗口向外观察,五六辆警用车辆拉响警笛正向这里赶来,空中还有两架武装直升机从南边飞近。“撤退!”
内姆旺飞快地掏出手机,拔键按号,我俩刚跑到三楼,伊玛目穆萨大街上空冒出一股黑烟,这是掩护撤退的障眼法。二人下楼,先观察了一番,燃烧现场只剩下大片黑糊焦炭,聚集的平民正在“打扫”战场,仅剩的那辆尾车快被拆光了。我和内姆旺收起武器,整理袍服遮住血迹,穿过人群,钻入巷子,警车才呼啸着赶到现场,两架黑鹰直升机也开始在上空盘旋搜寻。内姆旺又引爆了汽油弹,留给警察一具焦炭。
二十分钟后,我和内姆旺失魂落魄地返回临时据点,迎接我们的再也不是留守的兄弟,只有冰冷的墙壁和那只短毛黑狗,房间里也没有欢声笑语,就像一座阴森死寂的坟墓,令人窒息。我犹如万箭穿心,痛苦难以名状,躺在床上忍受精神上的凌迟之痛。原本以为除掉伊本大仇得报,却不想仍然真相不明,又为自己陡添无尽愤恨、烦恼与痛苦,我像一个不停充气的气球,脆弱的神经在承受着无限扩张,快要爆炸了。
我痴痴地望着头顶旋转的风扇,不自觉地跟着它进入一个时空漩涡,从我少时四处漂泊到成为杀手、印尼监狱、小岛丛林、费卢杰、纳杰夫、巴格达,这些离奇境遇一古脑地发生在我身上,人生的确如梦吧,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噩梦。只是胳膊上伤口的隐隐刺痛让我感知到真实的存在,手上仍然残留着伊本的血迹,还带淡淡的腥味。我全身的伤疤细数的都是一个个惨烈的故事,那些闪现在脑海中的血淋淋片断都曾经真实发生过,黑焦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森森白骨、黑色的天空……
我猛然发现再没有第四种颜色,魔鬼悄悄地抹去我生命中的缤纷色彩与一切美好的片断,只留下死亡、血腥与杀戮。半年多来,我一直游走在地狱边缘,在陷井与危机中挣扎求存,既要提防敌人的明枪,还要小心背后的暗箭。最终还是惨遭出卖,兄弟们消散于那片黑色的天空……
“喝酒吗?”内姆旺拎了瓶威士忌站在我面前,可能是刚出去买的。我猛地坐起一把夺过来,拔掉软木塞,一仰脖灌了半瓶,辛辣的液体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喉咙和食道,进入胃中急剧燃烧,呛得我一阵咳嗽。但我感觉好多了,这种滋味远比精神上的痛苦更容易抵御。片刻功夫,肚子里的腾腾烈焰薰得大脑有种晕乎乎的麻痹感觉,我晃了晃脑袋赞道:“好酒!”
内姆旺也在闷着头灌酒,黑狗摇着尾巴凑过来低声呜鸣着,我抚摸它的脑袋道:“算了,你就别喝了,给!”从袋子里拎出几根羊骨头棒子丢在地上,黑狗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下一步怎么办?”一瓶酒下肚后,内姆旺终于说了第二句话。
我苦笑着拎起第二瓶,咬开木塞,狠狠灌了一口,后脑筋一阵猛跳,昏暗的光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是啊,下一步怎么办?
兄弟们被炸死的那一刻就宣告一切都结束了,再没有什么一年契约,我和内姆旺“幸运”地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自由到没有国籍,没有身份。自由的代价除了兄弟们的灰飞烟灭,还有美国人、伊拉克人、纳什中校都想把我们碎尸万段。在危机四伏的伊拉克,我和内姆旺势单力薄,也没有人可以信任,没有人能为我们提供帮助,对抗任何一方都是死路一条。
是该留下来继续战斗,继续为伊拉克人抗击美军。不!伊拉克人的死活与我何干,我不想再被出卖。还是该逃回中国,像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的偷渡回去,忘掉兄弟们的血海深仇。那样日后我有何面目去见地底下的兄弟?我猛灌了一口酒,点了一支烟,看着低头沉思的内姆旺问道:“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你有什么打算?”
内姆旺抬头看了我一眼,惨然一笑:“我信了,信你在船上说得那句话,钱难挣,屎难吃。”
“呵呵!”我苦笑一声,仰头猛灌,直到把我的眼泪呛出来。
“咱们离开吧,离开这个伤心地,离开这个是非地,离开该死的伊拉克!我们可以当佣兵,为自己后半辈子打拼。”
我站起来弹了弹手中的酒瓶,沉声说:“黑桃K,还记得8月14日嘛,梅花5要的雷司令,黑桃2要的芝华士,可惜他们临死都没喝上。你的意思是,兄弟们的仇就这么算了!你他妈的别忘了,是他们把咱俩踢出地狱的!”我狠狠地把酒瓶摔在地上,酒瓶摔得粉碎,威士忌淌了一地,黑狗吓得躲到一边去了。
内姆旺的身体一震,面色通红,灌了一口酒吼道:“那你告诉我去哪里报仇?找谁报仇?难道我不想吗?我和他们的感情不比你差,可是我们连身份都没有,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内姆旺又愤恨地扯下脖子里的狗牌扔在桌上,“这个该死的东西根本就是索命令牌!我们就是一次性佣兵,一次性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身形一晃,在冰冷冷的事实面前,辩驳是苍白无力的,但如果就这么忘记仇恨,我做不到!我不甘心!我无法抛弃和我生死与共的兄弟,无法忘却那片黑色的天空。尽管有酒精的麻痹和压抑,我骨子里的仇恨依然在躁动,如同万蚁噬骨般难以忍受。我又坐回床上,狠狠地吸着烟,片晌后缓缓地说:“我们可以等,伊本死了,纳什肯定会知道的,他会想到还有活口,可能明年五月他还会来叙利亚。”
“也许吧,但我不想再待在伊拉克了,我一秒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明年五月再去叙利亚。”内姆旺说完望着我的眼睛。
“你决定了。”
内姆旺平静地点点头。
“好吧,你离开,我留下陪着兄弟们,明年五月我会去叙利亚,手刃纳什那个杂碎!”
“黑桃7,我记得方块6说过,不要浪费你的生命在你一定会后悔的地方上。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别说了,人和人是不同的,我学不来一笑抿恩仇的潇洒气度,更没有他妈的豁达胸襟。”我又抿了口酒,按了按太阳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十三岁那年,母亲也死了,我成了孤儿,连肚子都添不饱。我一直有个卑微的希望,渴望享受家庭的温暖。哈哈,谁知道竟然应验了,老天赐给我一帮混蛋弟兄。虽然枪林弹雨、血肉横飞,我不是个贪婪的人,老子知足了!可现在这个卑微的希望也破灭了,我和你的感觉不同,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人终有一死,就是死我也认了!”
内姆旺明显惊愕了一下,随即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又开了两瓶酒,两人对饮。
“什么时候走?”我晕晕乎乎地打了酒嗝问道。
内姆旺眼神一跳:“明天一早。”
“想好去哪儿了吗?”
“南方战事正激,我想往北去土耳其,再联系我堂哥,他是雇佣兵,加入他们,顺便帮你搞个身份。”内姆旺的舌头也在打结。
“那就谢了。来!兄弟,碰一个,我们中国人讲,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真他妈的有道理啊!散就散吧,这次分开也是为了下次相聚,前途多艰,你保重!”举起酒瓶,又一股辛辣的液体入胃,我顿时被伤感海啸淹没。三个月前,十五人志高气昂一起来到伊拉克,如今死得死,散的散,好不凄凉,真如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只留下眼角的泪痕、身体的伤疤、心灵的悲痛、可怕的回忆。
两人六瓶酒不算少,何况我的酒量并不大,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内姆旺跌跌撞撞地检查了报警机关,过来帮我重新包扎伤口。我想找点轻松话题,无奈舌头打结,大脑短路,只是本能地催他检查枪械,多带子弹……随后,苦撑了九十多小时的眼皮耷拉下来,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明亮的光线刺的眼睛隐隐作痛,脑袋里如同爆了一颗震撼弹,头痛欲裂。我拼命地按压太阳穴,房间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内姆旺正在收拾行装,他把缴获的武器全留下了,只带了乌兹与GLOCK19手枪,9毫米巴拉贝鲁姆弹相对来讲比较容易获取。
我从包里翻出五万美金,把自己的GLOCK19与乌兹微冲连同弹药一并给了他,“都带上吧,路上不容易补给。”
“你呢?”
“我用不惯9毫米,再说巴格达还有军火黑市。”我笑了笑,递给他一支烟,内姆旺也不再坚持,一并收入囊中。两人都不再说话,“吱吱”地吸着烟,默默地承受着离别的悲伤。
终于,内姆旺把烟头弹在地上,站起身来认真地说:“BOSS,该说再见了。”
“那就明年五月再见吧,别死啊!”
“我命也很硬。”内姆旺咬了咬嘴唇和我碰碰拳头,拥抱着拍拍肩膀,他的眼圈红红的,欲言又止。最终一狠心,转身离去,出了房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呆呆地眺望了片晌,然后进了卫生间,把脸浸泡在冷水里,直到快要窒息,我才抬起头来。镜子里的我,面色阴暗,双眼赤红,头发乱得像鸡窝。内姆旺调整了自己的方向,我呢?在镜子里我没有看到答案,此刻我心乱如麻,没有一点主意,还是走一步说一步吧!
洗漱过后,我把必要的装备全部带在身上,乔装打扮,牵上狗出了门。
室外天愁地惨,阳光扎眼,空气里漂荡着浓浓的伤感,吸进鼻孔都是凄凉的味道。入眼的建筑都别扭起来,就连那些平民都让我觉得很讨厌。瞅瞅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流浪汉的德性。呵呵,天大地大,我却无以为家。内姆旺也走了,只留下一串狗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与我为伴的只剩下这只短毛黑狗。
巴格达的时局本来就很紧张,昨天又死了个石油部副部长,更是火上浇油。街道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也许这只狗是我最好的掩饰吧,又可能没人去关注一个落泊的流浪汉,总之,危险都避开了我。
不过我也不在乎,我已无所畏惧,也无所谓。抛掉所有负重,将生死置之度外,连心底仅剩的隐隐悲痛与仇恨也被浓浓的伤感冲淡了许多,反而生出一丝惆怅。是该去转一转吗?欣赏一下名胜古迹,让温润的底格里斯河风拂去我身上的硝烟和心灵上的尘埃,尽量让美好的画面刺激我回归自我,找到一条回家的路。还是去河滨公园与国王山鲁亚尔一起聆听山鲁佐德姑娘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路过了无数十字路口,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茫然失措,漫无目的,就像个盲人一样任凭导盲犬的感观牵引,迷茫于巴格达的大街小巷。中午时分,狗把我带到肯迪区的废墟旁,伏在土堆里低声呜咽,似乎在诉说着悲惨往事,又像对死去的人寄托哀思。
狗都忘不了,我怎么能忘呢?也许这才是我该来的地方吧!心里又是一阵绞痛,我黯然神伤地一屁股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黑色的焦土,这里面溶入了兄弟们的血肉筋骨,灵魂,他们与这片古老的土地溶入一体,再也分不开了。我紧紧地握在手里,使劲嗅了嗅,闭上眼睛,试图用心去感应兄弟们飘散的灵魂。除了微风拂面,冥冥中好像什么也没有。
“伙计们,你们在天堂还好吗?”我动情地说,掏出一包香烟全部点燃,我吸了一支,其余的全插在土堆上,缕缕青烟里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久久不散……
我使劲把脖子里的五个狗牌全部拽下来,掩埋在焦土里,闭上眼睛享受着团聚的欢乐。一个多小时后,我站起身来,喃喃地说:“咱们阴阳相隔了,可我知道你们听得见。如果你们知道纳什那个王八蛋在哪,就给我托个梦,手刃仇人以后,我和黑桃K再回来陪你们。”
装了一把焦土,我离开废墟,像丢了魂一样,牵着狗继续游荡。街头上偶尔有横飞的子弹、飞溅的血花、倒下的尸体,汽车的残骸,尖叫着、哭喊着、奔跑着的人群,在冲天黑烟的映衬下,恍如地狱。我对此充耳不闻,踏着脚下的肉块继前进,这个乱哄哄的世界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在爆炸。看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了,我对生命的淡漠已经最大化,就像穿梭在地狱里的幽灵一样,麻木和冷血早把我屏蔽在另一个平行空间,恐怕唯一能让我激动的只有危险和仇恨了。
不知不觉太阳溜下西山,天一点点黑了,该回家了。呵呵,家在哪呢?我苦笑着举目四望,才发现这是海法大街,而“长城饭店”的招牌赫然出现在视线里。肚子条件反射般地“咕噜噜”一阵欢叫,我才想起一天未进餐了,我也忘记巴格达还有这么个美妙所在,甚至还有我的“股份”,也能算个家吧。
然而一想起威廉念念不忘的干煸牛肉,又让我心脏一阵痉挛。我立在人潮中,裹足不前,十多分钟后,我仍然没下决定。我怕我这个被诅咒的人会给老乡们带来灭顶之灾,也怕闻到干煸牛肉那该死的可怕味道。
“是该去叨扰老乡吗?”华灯初上,我决定问问黑狗。这家伙看了我一眼,不知是了解我的心思,还是鼻子使然,立马校正航向,拽着我直奔长城饭店。
“好吧,那我们以后要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