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已高举。
那柄长剑通体流淌着纯阳之气，剑锋所指，虚空泛起涟漪。
可纯阳剑尊，却迟迟没有斩下。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楚年能感受到，一股宏大的神念，盘踞在他的躯壳之内。
这道神念起初带着威压，横扫他的丹田气海。
但下一瞬，这股力量骤然收缩，凝聚成一束，汇聚在了他的胸口。
那里，是心脏搏动之地，亦是仙骨潜藏之所。
“仙骨……”
一道叹息，在楚年的神魂深处响起。
那声音里，没有贪婪，反而带着追忆，震撼，以及一丝敬畏。
仙骨的波动极为微弱，被楚年自身的纯阳圣体气血遮掩，难以发现。
寻常修士，穷其一生也无法窥探。
但他不同。
纯阳剑尊，生前是屹立于此界之巅的化神期大能，触摸过天地法则的存在。
如今，纵使身陨道消，仅余一丝执念，可那份众生之上的位格，依旧存在。
天地间的至理，在他眼中，自有其脉络。
这块仙骨，便是在这脉络中，最为璀璨的一点。
楚年面色陡然一凝，心神巨变，他本以为，仙骨不显山不露水，平日里，没有任何气息泄露，或许，即便是这位曾经的化神期大能，也难以察觉异常。
没成想，他只是刚刚进入自己的体内，便将一切都感知的一清二楚。
这，才是真正的无所遁形，真正的毫无隐秘，被看得透彻。
他最深的隐秘，被一个不知敌友的残魂，完全探查清楚。
这可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前辈，还请不要泄露此事……”
楚年心神惊颤，连忙恳请着。
声音在颤抖。
那是无力，更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仙骨之秘，一旦传扬出去，他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危机，成为众人争夺的目标。
届时，天地之大，将再无他容身之处。
甚至，即便是正道宗门那诸多大能，都不可能不对自己出手，到时候，自己必然会被挖骨，抽筋。
残死，就是自己唯一的下场。
楚年只觉得无法接受，他好不容易苟活到了现在，竟然面对着如此恐怖的局面？！
霎时间。
楚年心中，升起浓浓的愤恨与震怒。
他，此时此刻，对瑶光的怨恨，超越了一切。
若不是瑶光，他又如何陷入这般险地？
楚年心神霍然一转，一股庞然杀意冲霄而起，恨不得直接将瑶光手刃了！
可，可他做不到！
更致命的威胁，近在眼前。
那通天鬼帝，谋划如此之久，为的便是夺舍瑶光这等天才的身躯，以此复生……
那纯阳剑尊呢？这位曾经的纯阳圣体，无上大能，所谓的正道大能，会不会动了别的心思？
夺舍！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滋长，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仙骨。
纯阳圣体。
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都足以让化神大能垂涎，更何况是集于一身？
若是这位纯阳剑尊直接夺舍了他，便能以这根基重活一世。
这具躯壳，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顶配道体！
正道修士？
楚年从骨子里就不信这套说辞。
当利益大到足以颠覆认知，当机缘摆在眼前，所谓的正邪之分，还剩下几分可信度？
猜疑和恐惧，束缚着他的神魂。
就在楚年几乎要被这股压力压垮之际，一道带着几分戏谑的嗤笑声，在他体内传开。
“你这小家伙，太小瞧仙骨与圣体的力量了……”
纯阳剑尊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看穿一切的无奈。
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神念之音，而是清晰地响彻在楚年的意识深处。
“什么？”
楚年一怔，思绪出现了空白。
纯阳剑尊没有卖关子，继续解释道：“圣体存在，神魂永固。此乃天地法则对至强体质的馈赠，你的神魂与这具肉身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可以被摧毁，但绝无可能被剥夺。”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所以，不仅是面对我这缕残魂，日后，你面对任何专修神魂之道的邪修，都不必担心被夺舍之事。”
“至于仙骨……”
纯阳剑尊的声音里，那一丝敬畏之感再度浮现。
“这不是本尊能接触的力量。”
这道神念之音，在楚年的神魂世界里缓缓荡开，驱散了那股寒意。
楚年紧绷的神魂，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当然，对于纯阳剑尊的话，他只信了一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他一路走来，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但至少，眼下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对方若真有恶意，不必费口舌解释这么多，直接动手磨灭他的意识，占据这具身躯便是。
即便无法夺舍，一个拥有纯阳圣体和仙骨的傀儡，也同样价值连城。
想通了这一点，楚年不再多言，将自己的意识沉淀下来，选择静静观望。
他成了一个旁观者。
一个看着别人，用自己的身体，去打一场大战的旁观者。
纯阳剑尊已然完全掌控了这具身躯。
楚年能“看”到，自己的手臂何等稳固，五指扣住剑柄的力道何等精准。
手中的纯阳剑，不再是他勉力催动的模样。
此刻，剑身上的阳气，正与他体内的纯阳圣体之力产生共鸣。
剑与他融为一体。
那柄剑，此刻不再是凡铁，而是光芒万丈，散发着要将世间阴邪污秽尽数撕裂、焚尽、斩灭的气息。
“老东西，多年仇怨，今日一柄了结！”
对面的天空中，瑶光的声音已经变了。
不再是先前女子的声音，而是化作了无数男女老少混杂在一起的音波，每一个音节都透着诡异与怨毒。
她身周的鬼气，浓郁到化不开，形成了一片黑暗领域。
只见她手腕猛地一转。
无穷鬼气汇聚，在她掌心上方，压缩凝聚，最终化作一方漆黑的大印！
那大印之上，烙印着成千上万张扭曲的人脸，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哀嚎，眼耳口鼻中流淌出黑血。
在大印的顶端，一方残破的黑色长幡迎风招展，每一次摆动，都让大印上的万千鬼影愈发清晰、狰狞。
那些鬼影婆娑，仿佛随时都会从大印中挣脱，将这方天地化为鬼蜮。
阴风怒号，鬼哭神嚎。
“万鬼印！”
瑶光厉喝一声，那混杂的音波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她单手托着那方大印，向前一推！
轰！
万鬼印脱手飞出，迎风暴涨，瞬间变得如同小山般大小，形成一道黑色流光。
它裹挟着万千鬼影的尖啸与诅咒，带着足以压塌山峦的重量，朝着楚年所在的位置，镇压而下！
天地，为之剧烈一颤。
空气被挤压爆开，发出连绵的音爆。
迎着这般攻势，由纯阳剑尊掌控的“楚年”，那张面庞上没有丝毫变化。
甚至，嘴角还勾起一抹不屑。
“雕虫小技！”
冷哼声中，带着属于化神大能的自信与蔑视。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轻轻一抖。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繁复的剑招。
只是简简单单地，朝着那压顶而来的万鬼印，劈出一剑。
一道璀璨的金色剑芒，脱刃而出。
剑气冲霄！
那道剑芒初时不过三尺，离体之后却瞬间暴涨至百丈，金光万道，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一片赤金之色。
它仿佛蕴含着天地间至刚至阳的法则，要将眼前的一切阻碍，尽数斩灭！
剑芒所过之处，那些汹涌而来的鬼气，瞬间被蒸发干净。
甚至，连空间本身，都承受不住这股锋锐的力量，出现了一阵肉眼可见的蠕动。
如此攻势，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畴，堪称匪夷所思。
楚年躲在自己的身躯深处，透过纯阳剑尊的视角，目睹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他的神魂，都在这无匹的剑意之下，不受控制地战栗。
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惊骇，席卷了他整个意识。
他万万没有想到，化神期修士，哪怕只是一缕残魂，凭借他的身体随手一击，便会如此强大。
金光撕裂苍穹。
那道剑芒并非虚幻的光影，而是实质化的纯阳烈焰，所过之处，虚空留下一道焦黑的灼痕，久久无法愈合。
瑶光悬于半空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死死盯着那道劈开万鬼印镇压之势的金线，灰白的瞳孔剧烈收缩，原本写满怨毒与杀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
荒谬。
这完全违背了她对力量强弱的认知。
“你……怎么可能？！”
尖啸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颤音。
那是化神大能本能的恐惧。
但生死关头，已容不得她有半点迟疑。
瑶光双手疯狂结印，指尖划破掌心，黑血喷涌而出，瞬间被那方漆黑的大印吞噬。
“啊——！！”
万千鬼影齐声哀嚎，声浪几乎震碎周遭的云层。
原本被剑芒逼退的黑色鬼气，在这一刻疯狂翻涌、膨胀，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反扑而上。
万鬼印体积再涨三成，表面那些扭曲的人脸变得更加狰狞，极力想要从印身上挣脱出来，择人而噬。
面对这困兽之斗，被纯阳剑尊掌控的“楚年”，神情却没有半分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遮天蔽日的鬼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那是强者面对弱者垂死挣扎时的悲悯与冷漠。
“早说了，你，低估了圣体。”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鬼哭狼嚎的杂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纯阳剑尊微微偏头，感受着这具年轻躯体中奔腾如海的血气。
即便是在上古时期，纯阳圣体也是极少见的存在，往往数千年难出一例。
这种体质，天生便是阴邪鬼物的克星，蕴含着无穷的热力。
何其难得？
偏偏，在他只剩一缕残魂之际，让他遇到了！
“数千载前，本尊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肉身崩毁，神魂受困……”
“楚年”抬起眼帘，眸中金焰跳动，那是睥睨苍穹、唯我独尊的傲意。
“这一次，你没戏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动了。
手中长剑并未再次劈砍，而是向天一指。
嗡！
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瞬间暴动，疯狂向着剑尖汇聚。
“纯阳剑雨。”
四字吐出，言出法随。
苍穹之上，骤然亮起无数光点。
那是成千上万道由纯阳之气凝聚而成的细小剑芒。
它们悬浮在高空，密密麻麻，遮蔽了日月，将这方昏暗的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每一道剑芒周围，空间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感，那是高温灼烧空气造成的视线错觉。
“落。”
“楚年”手腕轻压。
咻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连成一片，密集的金色剑芒倾盆而下！
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那些原本嚣张跋扈的鬼气，在接触到剑雨的瞬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直接被蒸发成虚无。
嗤嗤声不绝于耳，那是至阳之力净化污秽的声响。
瑶光引以为傲的鬼域，在这场剑雨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迅速消融。
这一刻，攻守彻底易形。
数千年的恩怨，将在今日画上句号。
“万剑，诛鬼！”
纯阳剑尊再次发出一声低喝。
此时此刻，作为身体原本主人的楚年，意识虽然无法操控躯体，却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体内发生的一切。
震撼。
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他能清晰地“看”到，体内那些平日里无论如何催动都晦涩难行的经脉，此刻在纯阳剑尊的操控下，竟然宽阔畅通，灵力奔腾咆哮，毫无阻碍。
原本沉寂在骨髓深处的圣体本源，被彻底点燃。
那种力量充盈到几乎要爆炸的感觉，令他感到极度的陌生。
这真的是我的身体吗？
楚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一直以为自己修行的速度已经够快，对圣体的开发已经够深。
直到此刻，见识了真正的纯阳之力，他才明白自己以前见识浅薄。
自己坐拥宝山却不自知。
“我对圣体的运用，简直就是浪费……”
楚年死死盯着外界那漫天剑芒，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在疯狂地记忆。
记忆灵力的运行路线，记忆剑尊对阳气的压缩方式，记忆那种与天地共鸣的韵律。
这是千载难逢的教学局！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时，外界的战局再变。
那漫天落下的金色剑雨，并未消散，而是在半空中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接着，它们开始移动。
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迅速靠拢、融合。
千剑归一，万剑归宗！
不过眨眼之间，漫天剑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横亘天地的百丈巨剑！
这柄巨剑通体由纯粹的阳气压缩而成，剑身之上流转着令人心悸的金色纹路，散发出的高温，让下方的地面都开始干裂、焦黑。
对于修行者而言，阳气是生机，是大补之物。
但对于鬼物而言，这浓郁到极致的阳气，就是世间最猛烈的剧毒！
那是来自属性上的绝对压制。
瑶光仰头看着那柄悬在头顶的巨剑，那张常年笼罩在阴影中的脸庞，终于彻底崩坏。
恐惧，填满了她的眼眶。
“纯阳！！”
她凄厉地尖叫，声音中充满了绝望。
她想逃，但那柄巨剑的气机已经彻底锁定了她，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斩。”
“楚年”面无表情，单手虚空下劈。
百丈巨剑轰然落下。
与此同时，瑶光也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那方巨大的万鬼印，带着她毕生的修为，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迎头撞去。
轰——！！！
两道恐怖的攻势在半空中狠狠撞击在一起。
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紧接着。
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强光爆发开来，瞬间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色彩。
声音消失了。
那是巨大的声浪超出了听觉极限所产生的死寂。
紧随其后的，是毁天灭地的冲击波。
以撞击点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疯狂向四周扩散。
所过之处，虚空崩碎，山峦化为齑粉。
远处那些围观的万千鬼影，连惨叫都没发出，便在波及的瞬间灰飞烟灭。
大地在哀鸣，天空在颤抖。
处于爆炸中心的楚年，虽然只是意识旁观，但在那一瞬间，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死亡气息瞬间攫取了他的心脏。
即便隔着身体的控制权，那种灵魂即将被撕碎的战栗感依旧让他窒息。
完了。
这是他大脑空白前唯一的念头。
这种级别的碰撞，哪怕是一丝余波，也足以将他的肉身连同灵魂一起抹杀成渣。
没有任何抵抗的手段。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毫无作用。
就在那毁灭性的能量即将吞没这具渺小的身躯时。
嗡。
一层淡淡的金色灵光，毫无征兆地从他体内亮起。
那光芒极薄，却坚不可摧，将外界那毁天灭地的风暴彻底隔绝。
狂风怒号，烟尘蔽日。
但这方寸之间，却是风平浪静。
楚年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尽管并不需要呼吸。
“放心。”
一道温和而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不复之前的霸道与凌厉，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本尊既然用了你的身体，便不会不管你。”
“今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出事儿。”
纯阳剑尊的声音平稳有力，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楚年怔怔地感受着那层护住自己的灵光，一时间，思维像是被冻结在了琥珀之中，难以回过神。
这层薄如蝉翼的金光，将外界那毁天灭地的风暴彻底隔绝，甚至连一丝燥热都未曾透进来。
自己，是魔修来着。
炼的是煞气，走的是旁门，在正道眼中，自己这种人就是行走的功德，是该被千刀万剐的妖邪。
纯阳剑尊即便无法夺舍自己，但他终究是万载前的正道魁首，哪怕只剩一缕残魂，想要碾死自己这个筑基期的蝼蚁，也不过是动动念头的事。顺手除魔卫道，岂不是更符合他的身份？
他，怎么会给自己这般许诺，保自己无恙？
这种极度的反差感，让楚年产生了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然而，似是感知到了楚年那混乱的思绪，纯阳剑尊平淡的声音，再度在楚年脑海中响起，不带丝毫烟火气：
“修行，讲求因果。今日你助我借体重生，施展手段，这便是因；我若害你，或是任由你横死当场，便欠下了因果……”
因果？
楚年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前世的不少小说中，他倒是看过这般说法，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但在如今这个弱肉强食、杀人夺宝如喝水的残酷修行界，真的也有因果一说吗？
化神期大能，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还会受这种虚无缥缈的因果影响吗？
楚年不知。这些东西的层次实在太高，就像井底之蛙无法理解苍鹰为何要借风滑翔，根本不是他这个小小筑基修士能接触到的。
就在楚年沉思之际，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少了几分说教，多了几分肆意：
“不过，本尊倒不是为了因果而保你。”
楚年更为疑惑了，意识体在识海中微微波动。
“本尊，乃是一介散修。”
纯阳剑尊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极为久远的往事，“修行路异常坎坷，虽是自诩正道，但本尊这正道，与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正道宗门，却是不一样的。”
“何为正？何为魔？”
“本尊，求的是心念通达！顺我心意即为正，逆我心意便是魔！”
这番话如洪钟大吕，震得楚年识海嗡嗡作响。
“今日你我有缘，你这小魔修合了本尊眼缘，又帮了本尊大忙，我便保你，就这么简单。”
“你帮了本尊大忙，本尊自然也要助你。至于日后，你会否为祸人间？那是日后的事，也是别人的事，与本尊何干？！”
狂妄。
霸道。
却又透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洒脱。
纯阳剑尊的话语，近乎烙印在了楚年心头，令楚年心中那层厚厚的坚冰，竟有了融化的迹象，疑惑一点点消散。
楚年向来无比谨慎，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很难轻易信任谁。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便是如此相信，纯阳剑尊此言，定非虚言。
这等人物，不屑于对一只蝼蚁撒谎。
他沉默了。
过了片刻。
外面那仿佛能震碎耳膜的轰鸣声终于止歇，攻势余波，终于有了停止的迹象。
楚年便也不再思索这些，想也没用，还是那句话，他只是个待宰的羔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改变不了任何事儿。
纯阳剑尊与他费这么多口舌，可信度还是相当高，除非这化神期大能，有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的恶趣味怪癖！
楚年已然认命，眼看外面局势明朗，不由调集全部心神，借着身体的感官，朝外看去。
纯阳剑尊心念一动，也已然将护在身躯表面的灵光散去，将外面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
他倒是颇为平静，仿佛刚刚挥出的不是毁天灭地的一剑，而是随手拂去了衣袖上的灰尘。
而不远处。
山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琉璃化废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焦糊味，吸入肺腑生疼。
塌陷处，巨大的鬼印坠落，半截插在焦土中。
万鬼印光芒黯淡，印身布满裂纹，鬼芒损耗殆尽，受创极重。
另一边。
瑶光状况凄惨。
之前视众生为血食的女鬼王，此刻已看不出人形。长发干枯灰败，脸庞布满裂痕。
气息微弱，躯体表面遍布裂口，黑血游动而出，落地便被高温蒸发成烟。
她伤势极重，生机耗损，哪怕鬼修生命力顽强，也到了濒死地步。
“纯阳……这一次，算你好运。”
声音突兀响起。
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腹腔传出。声音虚弱、沙哑，透着怨毒。
咔嚓。
瑶光背部脊骨断裂，皮肉外翻。
一片浓稠鬼影自她体内飞出。
黑气在半空扭曲，化作一道看不清容貌的影子。没有五官与四肢，只是一团阴影。
即便鬼影受了重创，身形虚幻，那股气息仍令楚年心生忌惮。
鬼影虽残破，周身翻涌的黑雾依旧透着阴寒。
这时，一道清越之音响起，冲散漫天阴霾。
“你这老东西，数千年前就该死了。”
话音未落，护住楚年的灵光陡然收缩，化作流光，自楚年天灵盖冲天而起。
流光盘旋三周，凝定在鬼影对侧。
光芒敛去，一道修长人影显露。
楚年抬头望去，双目猛地刺痛，泪水涌出。
看不清。
人影周身笼罩着迷雾，无论如何运足目力，所见皆是一片朦胧。那是生命层次的鸿沟，凡人不可直视。
虽看不清面容，那股挺拔锋锐的气韵，却清晰印刻在眼中。
尘埃落定。
这一战结束了。
四周死寂。
楚年心脏狂跳，撞击着胸腔。
这就结束了？
那自己的命运呢？
是生是死，还是成为弃子？
纯阳剑尊，当真如他所说，直接放了自己？
他终究是正道修士，自己是人人喊打的魔修，天生便处在对立。
更何况，谁又能知道，纯阳剑尊之前说的种种，是不是一种糖衣炮弹，万一他只是令自己放松警惕，放松心神，他好趁机夺舍呢？
身为魔修，这些是楚年不得不考虑的东西，至少，若是在魔门，这些便极为可能发生，甚至已经上演。
楚年脑海急转，却是根本没有任何的办法，他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僵立原地，但余光却是瞥见不远处那抹红色。
是瑶光。
曾经高高在上的瑶光女帝，此刻正匍匐在焦土中。
象征权势的帝袍破碎，露出大片肌肤。
只是肌肤不再莹白，布满裂痕，没有鲜血，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淡金精气，正不断溢散，回归天地。
她在枯萎。
身躯干瘪，长发枯黄断裂。
“咳……”
瑶光艰难撑起上半身，手肘颤抖，呼吸伴随着肺腑破碎的杂音。
那双总是含着冰霜的凤眸，此刻一片浑浊，迷离地望着虚空，瞳孔深处倒映着悔恨。
根基已毁，道途崩断。
别说元婴大道，想维持金丹修为也是奢望。
此生废了。
随着神智回笼，剧痛袭来，将她拽回现实。
瑶光视线挪动，最终落在楚年身上。
眼神复杂，有怨毒，有不甘，更多的是绝望。
“楚年……”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本帝……好后悔……”
每个字都似从牙缝挤出的血沫。
若当初没踏入这片鬼蜮，没被贪婪蒙蔽双眼。
甚至，要是老实将纯阳之体带回宗门，按部就班采补合修，即便无法一步登天，元婴期也并非遥不可及。
那是多么稳妥的路。
可偏偏，她选了死路。
那所谓的传承是个陷阱，她以为自己是掌控者，殊不知早已成了猎物。
事已至此，瑶光如何还能没反应过来，那外面的诸多鬼仆传承，不过是诱饵罢了。
鬼修，本就稀少，而鬼仆的传承，更是只有适合走鬼修一途的天才才能得到。
这些，都是鱼饵。
古往今来，恐怕不知道有多少鬼修偶然得到过这般机缘，只是，他们都没有通过考验，没有得到这鬼帝的认可。
当他们满怀希望，走到这大殿外时，便会被那万千鬼影，毫不留情彻底斩杀。
而这一次。
他，通天鬼帝，察觉到了瑶光女帝的存在，察觉到了鬼灵体的存在，虽说瑶光乃是一介女修，但堂堂化神期大能，岂会在意这些？
瑶光，就是被选中的人，也正因此，那万千鬼物才会停止攻击，不再对瑶光与楚年出手，令他们顺利通过那般考验。
但，这却是死路。
瑶光此刻，已然失魂落魄，哪里还有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帝模样？
楚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掌控他生死、让他活在恐惧中的女人，此刻趴在地上忏悔。
楚年心中没有怜悯。
甚至连报复的快意都显得淡薄。
自作自受。
若非这疯女人利欲熏心，非要来寻机缘，自己又何必遭罪，在两位化神大能夹缝中求生？
楚年恨她都来不及，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狠狠折磨她，将她束缚住，狠狠战斗百日！
不得不说，楚年对这瑶光的恨意，近乎达到了极致，已然超过了沈妙音。
然而，在场两位大能，无人在意楚年，也无人在意瑶光的忏悔。
对于纯阳剑尊与通天鬼帝而言，一个金丹小辈微不足道，死活不入眼。
纯阳剑尊负手而立，模糊面容转向那团虚弱鬼影。
“本尊给你个机会。”
声音平淡，透着威压，“让你留下传承。”
这话不客气，带着施舍意味。
那团鬼影波动了一下，发出刺耳嗤笑。
“呵……”
通天鬼帝声音阴恻响起，带着嘲弄，“纯阳，你这伪君子，少在本座面前装大度。”
鬼影翻涌，化作一张狰狞鬼脸，盯着纯阳剑尊。
“你怕是想了却因果吧？”
一语道破。
楚年心头微动。
纯阳剑尊未动怒，反而颔首，坦然得令人意外。
“不错。”
他声音依旧通透，“修行一生，因果缠身。如今本尊肉身已毁，唯余残魂，想再活一世，唯有转世重修。”
说到此处，语气多了一丝沧桑。
“转世路凶险。因果越少，牵挂越轻，便越可能生出好结果。本尊自然希望能了结这最后一桩因果，为下辈子积些福缘。”
他看向鬼帝，语气转淡。
“你乃鬼修，逆天而行，早被天地厌弃。六道轮回容不下你，你无法转生，注定烟消云散。”
纯阳剑尊顿了顿，指尖点向虚空。
“既注定消亡，不如将传承留下，也算在世间有个道统，证明你通天曾来过。”
“如何？”
这番话冠冕堂皇，又直击要害。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楚年听得暗暗心惊，这便是大能心性吗？
求人办事也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甚至让你觉得这是恩赐。
风停了。
或许对于一个即将彻底消亡的强者来说，道统的延续，或许真的是这世间对他最后的诱惑。
楚年屏住呼吸，目光在两道恐怖的身影之间游移，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这一刻，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那鬼帝，会答应吗？
若是答应，这份传承，又会落到谁的头上？
楚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瑶光，又看了看自己。
这里，似乎只有两个活人。
一个废了，一个……是魔修。
这局面，当真讽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终于。
那团鬼影中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落寞与苍凉。
“纯阳……你赢了。”
声音落下的瞬间，那原本已经黯淡的鬼印，竟再次颤动起来，一抹幽深至极的光芒，自印底缓缓升起。
楚年瞳孔骤缩。
那是……传承？
通天鬼帝沉默，看着这传承，怔怔出神。
良久后，他叹息一声：“也罢。”
话音落下，他竟是手臂一挥，打出一抹灵光，没入瑶光体内。
霎时间，这浓郁鬼芒，竟是蕴含奇妙的能量，飞快稳住了瑶光体内的伤势，起码令她不至于因此丧命。
除此之外。
通天鬼帝沉声道：“你这鬼修倒也算有不小天赋，日后莫要堕了本帝威名。”
说罢。
通天鬼帝看向纯阳剑尊，冷哼道：“此番，非战之罪，算你好运。”
话音，在这洞府中回荡着。
下一刻，通天鬼帝身躯内，一抹玄芒轰然炸开，便直接将他这点残魂吞噬，彻底瓦解，化作点点灵光，消散与天地。
曾经称霸修行界的一方大能，通天鬼帝，就此陨落。
楚年怔怔看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为何，纯阳剑尊会准许通天鬼帝降下传承？
如此一来，瑶光倒是如愿了。
楚年扭头，看向一旁的瑶光，却见，瑶光此刻，也正满脸复杂盯着他。
“女帝，你……”楚年正想询问。
瑶光却是平静点头，沉声道：“我得到了鬼帝完整的传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老人家陨落前，还用自身的一点生机，为我恢复了道途。”
“既然如此……”楚年沉吟。“倒是恭喜女帝如愿了。”
纯阳剑尊此刻，却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落在瑶光身上，带着催促与审视的意味。
楚年却是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看着瑶光，心思复杂。
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还是会出现如此变故。
瑶光，仍旧如愿了。
楚年正思索着。
忽的，瑶光双手交错，却是打出了诸多鬼芒，化作一道奇妙的符印，定在虚空。
“开始吧。”瑶光语带无奈，看向楚年。
楚年闻言，看着半空的符印，顿时愣住，面上，泛起一股浓浓疑惑。
开始？
开始什么？
楚年正想发问，却听见身后，纯阳剑尊终于开口：“此乃本尊赐你的机缘，如何？”
“将你魔元打入其中，日后，这瑶光女帝，便听你命令了，任你施为了。”
“她虽天赋异禀，前途无量，但日后，她即便是突破至化神，乃至更高境界，都必须听从于你的命令，除非，她能成仙……”
纯阳剑尊扭头，看向楚年，迎着楚年错愕的眸子，亦是屈指一点，点出一抹蕴含信息洪流的灵光，没入楚年脑海。
“这份传承，便算本尊赐你的。”
“如此种种，了却你我因果。”
说罢。
他直接屈指一点，摄取楚年一丝魔元，帮楚年直接完成了那一股契约。
霎时间，楚年只觉得，心头生出一股玄妙之感，好似对瑶光，生出了极致的掌控。
这般掌控，是天定的，无人能够违背。
楚年正沉浸在这般玄妙感知中，忽的，面前，纯阳剑尊，却是古怪一笑，屈指一点，两抹流光，便是没入楚年与瑶光体内。
“马上就要死了，本尊总得做点什么……”
纯阳剑尊话音落下，面露贼笑，身形陡然炸开，化作精纯阳气，逸散于天地。
而楚年此刻，却是面色一沉，脸上飞快泛起一阵阵潮红，身躯内，一股难以压制的欲念，轰然升起，席卷了每一个细胞。
他，瞬间双眸通红，看向一旁的瑶光。
眼下的瑶光，状态竟是与楚年相差无几，亦是欲念横生。
于是乎。
干柴遇烈火。
楚年，嘶吼一声，狠狠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