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
那笑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仿佛猎人终于等到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猎物，又像是棋手看到了足以让自己提起兴致的对手。
“两位，等候多时了。”
老人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每一个字，都带着那股源自黑月的，冰冷扭曲的意志。
林霜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能感觉到，随着老人的开口，周围那股黑月的气息骤然浓郁了十倍不止！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剧毒的瘴气，让她神魂刺痛，心底的偏执欲望再次蠢蠢欲动。
这个老人，就是黑月气息的源头！
他不是被污染者，他本身，就是污染的一部分！
唐冥没有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纯粹漆黑，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倒映出他和林霜的身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黑暗。
就在唐冥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对视的刹那。
世界，变了。
周围的万妖山脉，狰狞的古树，咆哮的凶兽，乃至于身旁的林霜，都在瞬间褪去了色彩，化作了流光泡影。
下一刻，一个全新的，无比真实的世界，在他面前展开。
不再是灵气狂暴的禁忌之地，而是一间朴素但整洁的办公室。
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带着湿润的水汽。
*桌上，堆着半人高的案卷，每一本都用牛皮纸袋装着，封口处贴着白色的封条。
墙上挂着一面鲜红的锦旗，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执法为民，匡扶正义”。
一股淡淡的，属于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唐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后。
他低头，看到的不再是那身万古不朽的黑衣，而是一套笔挺的，带着肩章的蓝色制服。
他的手，也不再是那双能执掌混沌，湮灭万法的手。
而是一双布满老茧，指节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的，属于凡人的手。
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是检察官。
磐安县人民检察院，四级高级检察官。
扎根山区四十年，从检三十年。
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年轻时，他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只为给一个偏远村庄的村民普法。
中年时，他顶着压力，彻夜翻阅卷宗，最终找到了关键证据，为一个被诬告的年轻人洗刷了冤屈。
灯下，他手把手地教导刚入院的年轻人如何撰写审查报告，将自己多年的经验倾囊相授。
检委会上，他据理力争，提出的意见最终被最高人民法院采纳，改变了一个案件的走向。
这些记忆，真实而滚烫。
充满了属于一个凡人的，执着，热忱，与坚守。
唐冥，或者说此刻的是检察官，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情绪。
那是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案卷，熟练地打开。
那是一起复杂的故意伤害案，案情扑朔迷离。
他习惯性地开始阅读，分析证据链，寻找其中的疑点与矛盾。
他的思维，他的逻辑，他的一切，都在这具身体的本能下，沉浸到了案件之中。
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忘记了东域，忘记了黑月，忘记了界外牧者。
他只是是检察官。
一个普通的，追求公平正义的检察官。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他仿佛经历了是检察官完整的一生。
他感受着每一次成功办案后的欣慰，每一次看到受害者得到告慰时的释然。
也感受着常年伏案工作带来的腰酸背痛，感受着对家人聚少离多的愧疚。
直到有一天，在提审一名犯罪嫌疑人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但他没有停下。
他强忍着不适，坚持完成了工作。
直到中午，他才踉踉跄跄地走向医院。
然后，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中风。
当他再次醒来，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躺在病床上，口齿不清，连拿起一支笔都无比艰难。
但他心里记挂的，依旧是那些尚未办结的案件。
康复的过程是痛苦而漫长的。
但他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在半年后，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他的脚步变得蹒跚，说话也有些缓慢。
但他坐在办公桌前，拿起卷宗的那一刻，那份属于检察官的锐利与专注，又回来了。
他带领着科室，再次荣立集体三等功。
他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年轻人一个个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骨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生命，在平凡而伟大的坚守中，走向终点。
二零二四年七月七日。
离退休还有五个月。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攫住了他的心脏。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依然是桌上那份尚未完成的起诉书。
三十年，零差错。
他用一生，践行了自己对那身蓝色制服的承诺。
……
幻境，如潮水般退去。
万妖山脉那狂暴的灵气，再次呼啸而来。
唐冥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他的对面，悬崖之上，那名干瘦的老人，脸上的愉悦笑容，已经变得无比浓郁。
“如何？”
“凡人的情感，凡人的执念，凡人的一生……是不是很有趣？”
“将灵魂扭曲到极致，固然是一种‘完美’。”
“但让一个灵魂，在它自己的执念中，燃烧到最璀璨的瞬间，再将其摘取……那才是真正的，无上的美味啊。”
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陶醉与贪婪。
“我能感觉到，你的灵魂，是何等的浩瀚，何等的古老。”
“为了招待你，我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份礼物。”
“一个在你那漫长到无趣的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渺小而又伟大的凡人的一生。”
“现在，告诉我，你的感受。”
“告诉我，当你作为‘是检察官’死去的那一刻，你的灵魂，是否也感受到了那份属于凡人的……不甘与遗憾？”
老人张开双臂，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它在期待唐冥的灵魂，因为这段经历而产生波动。
*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涟漪，都将成为它下手的最好时机。
它将趁虚而入，品尝这份前所未有的盛宴！
林霜在一旁，脸色煞白。
她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唐冥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人性。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被她捕捉到了！
前辈，中招了！
然而。
唐冥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老人所期待的迷茫，不甘，或者愤怒。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老人，然后，问出了一个让对方笑容瞬间凝固的问题。
“你……见过‘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