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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死丈夫”后,一个县城女工十年的爬坡人生暑假回家,母亲正在算之前为弟弟买学区房欠下的债,借钱名单里,我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美华。
我笑着打趣:“咋还把自己名字写上去?难不成你还欠自己钱啊?”
母亲笑:“这个‘美华’可不是我,是跟我同名的‘吴美华’,我以前的工友。小时候她还给你姐俩买过果冻呢,不记得了?”
母亲朋友多,我实在想不起这个“吴美华”是谁。见我一头雾水,母亲又提醒一句:“就是那个丈夫喝药的。”
我一下想起来了,但有点疑惑:“这么多年没怎么联系,还找她借钱?多冒昧啊。”
母亲瞪我一眼:“哪是我找的她!是她听说我买房缺钱,主动借了我1万。我还没说谢谢,她倒一直安慰我,说不急还、放宽心。”
我愣住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事?
母亲叹口气,感慨:“唉,她现在也算有福了。”
1.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东莞、泉州等地的土地和人工成本快速上涨,工厂老板们迫切需要把产业转移到更低成本的地区。赣州靠近珠三角,顺势作出承接产业转移的策略,各个县都兴建起工业园区,推出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我们县的第一个大型工业园就是围绕着“新辉鞋业”建的,那时候,熟练的针车工一个月就能挣到1500到2500元左右。
2009年,我们一家从景平村搬到镇上,手脚麻利的母亲很快在离家两条马路的新辉鞋厂找到了工作。刚进厂那几个月,母亲最佩服的就是比她大5岁的吴美华。吴美华有着那个年代女工普遍都有踏实肯干,身上还格外有一股韧劲儿,干活时最分明。
转成计件工前,吴美华在裁断车间,日常工作需站在大型电动裁断机前,将多层皮革或人造革叠放在一起,双手握住刀模(鞋各个部件的钢制模具,比如鞋舌或衬里的形状),对准材料用力踩下裁断机的踏板。旁人都觉得这活儿只要踩踏板的力到位了就行,其实不然——手上稍没对准,刀模歪了斜了,一些皮革就直接作废了。
别的女工嫌机器震得手麻,费劲,吴美华却干得很稳。她通常会先在铺开的多层材料上细细抚一遍,感受底下是否有隐藏的打绺或者厚度不均,然后选定下刀位置,握住10多斤重的合金钢刀模,深吸一口气,“哐”的一声精准落下,裁出的部件边缘光滑齐整,绝不复压第二下。而且,她能在宽幅有限的材料上找到最经济的下刀路线,地上剩的边角料总是最碎、最少。末了,她还拿边角料给厂里做了几把拖把——后勤部很不情愿在这些与产量、利润无关的用品上花钱,清场时的一根拖把,要女工们轮流用。吴美华拼凑的拖把,布条颜色、新旧不一、长短不齐,样子滑稽,却非常实用。
流水线作业环环相扣,上一环节若没把鞋面车直或粘紧,传到下一环必定会引发争吵,女工之间的摩擦大多源于此。平时吴美华从来都是“一遍过”,即便发现前道工序留有瑕疵,也不会指责,多是自己默默拆线返工,仿佛一罐无声的修正液。工作枯燥,大家靠拉家常来解闷、防瞌睡。没过多久,整条线上的女工就把彼此的人生经历摸了个大概。女工们之间的话题总离不开做姑娘时候的快乐和委屈,聊着聊着,就自然转到婚后生活的不易,怎么为人妻、当母亲、做儿媳,大多数女工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年纪大些的还会抹眼泪。我母亲说:“你说吴美华这人多奇怪,讲再难过的事她都不掉眼泪,好像没什么感情似的。”
吴美华有一张大饼脸,留着一头齐耳短发,长得慈眉善目,就算她不笑,整张脸也让人觉得亲切,连我们这些怕生的小孩,在厂里遇见她时也一点都不胆怯。我们背后还偷偷笑她像《猪猪侠》里的菲菲公主。
然而,时间长了,我母亲发现吴美华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好欺负。
工业园刚建起来的时候,订单特别多,女工们最少需要加班到晚上9点。有时候赶货,园区老板就会耍阴招,叫司机开来大货车堵在下班通道口,又叫保安大爷用铁链锁上厂房大门,逼大家继续干活。厂里最早那批管理人员都是老板从外地带来的,一心只想着老板的利益,简直就是老板的打手,根本不管女工死活。他们讲话又快又黏糊,女工们普通话都不太好,都得连猜带蒙地去理解。
吴美华生得高高壮壮,据说比她老公还块头大,但她胆子特别小,怕走夜路,一点也不唯物。她回家那条路没什么人可同行,遇到老板强制赶工,她总是想方设法溜走。我妈常说:“这个傻大姐,有加班费都不赚,也不怕管工骂,就知道往家跑,不知道是不是家里炖了鸡婆汤等着她喝,就怕下班晚了撞到鬼。”看门的保安大爷六七十岁了,经常打瞌睡,是厂里真正混工资的那个。吴美华每次开溜时,都会去大爷那里求情,有时装可怜说饿得受不了要出去买吃的;有时忽悠说要给大爷介绍个后老伴;甚至毫无愧色地说婆婆突然去世了……大爷回回都上当,每次都放她出去,结果再等不到她回来。
有一次,大家又被堵住加班,因为吴美华手脚不算快,管理人员早就觉得她磨洋工,看她不顺眼,就故意把需返工的货丢给她。没想到,吴美华直接用她那蹩脚的普通话,当着所有人的面顶了管理人员一句:“你干脆叫我去死好了。”她说得轻飘飘的,反而把其他女工都逗笑了,一方面是笑她的口音,另一方面也是佩服她。
新辉鞋厂员工福利算不错。每个女工过生日,厂里会给发一个8寸的奶油蛋糕,蛋糕上的水果总是葡萄和金桔——金桔在我们那儿根本没人吃,都是烂在地上的,但我们小孩子却特别高兴,毕竟,那会儿我们并不兴年年过生日,只有像10岁这种“大生日”才吃得上蛋糕。
我妈的生日在吴美华前面,吴美华生日那天,她下班时总会特意拎着领来的蛋糕,走到厂门口等着我母亲,亲手把蛋糕递到她手里才肯走:“华妹子,快,拿回去给你两个女儿吃!”我妈连忙摆手:“给我干啥?你自己不也有两个孩子吗?留给他们吃呀!”这时,吴美华就会哄她:“别拘礼、别拘礼,我家两个孩子都大了,不爱吃蛋糕。再说,他们一吃就上火咳嗽,吃不得的。”
吴美华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吃蛋糕就上火,我妈并不清楚。但她明白,吴美华是心疼我们姐妹俩。她女儿小雨彼时上初三,儿子飞飞上初一,也没比我们姐妹俩大多少。
2.
等吴美华转了计件工,跟我母亲就更熟稔起来。两人同在针车车间,工位也搬到了一起,吴美华负责裁断鞋面部件,再把鞋头和鞋侧初步拼缝起来,我母亲做第二道工序,针车压线。
一次,吴美华发现我母亲一边踩针车一边掉眼泪,一问,原是早上我父母吵了架,父亲一气之下把家里的瓷碗全摔了。吴美华开导我母亲,劝她格局大一点,为这种小事伤心不值得:“我屋里那个也常跟我吵嘴,还会对打哩!但我早就习惯了,现在根本懒得为这些事烦心。”这话让我母亲有些意外——之前女工们聊天谈心,很少听吴美华提起丈夫,大家都还以为她夫妻关系和睦。
2012年的一天早上,吴美华悄悄跟我母亲嘀咕了一句:“那个‘炮打鬼(客家话,欠揍的人)’不知道死哪儿去了,都三天没进家门了。”我母亲随口应道:“两口子又吵架啦?别担心,他总会回来的。家在这儿,人还能丢不成?”吴美华安心了些,点点头说:“也是也是。”
就在吴美华老公失踪的第五天,兴德新闻播报了一桩重大刑事案件:两伙人在KTV喝酒,为了一个陪酒小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甲叫来一车混混围殴乙,乙被逼到巷子里无路可逃,甲带的一群人还动了匕首,最后乙因大腿根部失血过多而死。新闻播完,紧跟着又播了一则派出所的无名尸认领通告,照片打了码,仅仅能看出衣服特征。那天是周末,我照例来厂里帮母亲撕胶纸,女工们热火朝天地讨论那起案件,有人还爆料:“新闻只说大腿流血,其实啊,那人是XX被割了!”根本没人在意认尸通告。
母亲一直没怎么跟大家搭话,下班时,她突然语气沉重地跟我说:“吴美华的老公到现在还没回……你说,不会就是新闻里那个死人吧?”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赶紧朝地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口水,自责道:“瞧我这张破嘴!吴美华量大福大,肯定不会的、不会的。”
第二天,吴美华照常来上班了。母亲略带担心地问:“姐,老公回来了没?”吴美华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顾着忙手里的活儿。母亲怀疑她根本没看新闻,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到了下午,吴美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离开了,隔天更是连人影都没见着,也没请假——那时候满勤奖有70块钱,女工们都特别看重。
我母亲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吴美华的老公确实没了,是在纪念园山后喝农药走的。派出所说,人失踪那天晚上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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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吴美华又回到新辉鞋厂上班了。几个平时跟她关系不错的女工,不顾当地不提逝者事的忌讳,小心翼翼问起了事情经过。
没想到,吴美华说出来的因由,让人大跌眼镜:她丈夫跟她吵完架,自己气不过,跑去喝了药。要说发泄,他本来可以动手打人,但这一次,他偏偏选了最极端的方式,像是故意要让吴美华后悔。“别人家都是男人当家,俺家这个懦弱冇本事,一直是我撑着的。他觉得在外没面子,总觉得我压了他一头,心里憋着怨气。”
女工们听了,纷纷骂她丈夫太糊涂、太不负责任,简直白活这一场。但骂完,大家又都沉默了——人已经没了,再可恨也结束了,男人倒是解脱了,可苦了吴美华,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
吴美华后来跟我母亲聊天时说,葬礼上她没忍住,对着遗照大骂:“你个‘炮打鬼’,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男人?我看不起你!你死得好!扔下我们娘仨,你自己都投不了胎!”她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婆家,公婆本来就觉得儿子的死是因为跟她吵架,婆家人甚至当场就要动手打她。
除了婆家的指责,厂里也有不少闲言碎语。全厂7、8个部门上千人,了解吴美华为人的还好,那些不认识的,想法就跟她婆家一样,觉得她不该跟男人吵,“逼死丈夫,活该倒霉”。
舆论的压力对每个人的伤害都是平等的,不分有没有文化。吴美华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脸还是那张笑脸,只是再也看不到生机。原本爱说爱聊的她,话变得越来越少。
我母亲和几个关系好的工友,虽然不太会安慰人,但都把吴美华的状态看在眼里。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她身上,逼她开口说话,不想让她缩在角落。每月发生日蛋糕,她们领了之后都会默契地塞给吴美华。
3.
2012年农历年底,离春节只剩几天的时候,新辉鞋厂突然宣布重大改革:老厂房不用了,整个厂都要搬到嘉木村,那里有规模更大的嘉木工业园。
县里那会儿好多大路还没修,沿途尽是荒草。厂子搬迁之后,女工们要骑上20分钟自行车去上班。新工业园建得确实气派,比老厂房规范不少,且包吃包住。但免费住宿和餐补,并没有吸引太多女工搬进去。很多人宁愿每天多花时间通勤,也要回家——她们说要照顾孩子的生活和学习——其实大多数人家里有婆婆帮忙带孩子,她们中午赶回去也就能匆忙做顿午饭;至于辅导孩子学习,几乎谈不上,她们普遍文化程度都不高,初中毕业的都很少,我母亲能把名字写清楚工整,都被其他女工夸了好半天。吴美华小学三年级文化,女儿和儿子的中学课业她当然不会,可她依然每天骑车往返,风雨无阻。
多年后,当我读到一些关于农民工的研究时,才明白像我母亲和吴美华这样的女工,在社会学里被称为“过渡的一代”。她们的人生选择混合了两代人的印记:早期的打工经历保有着为原生家庭付出的责任感(母亲婚前打工的钱给舅舅盖了房),而成为母亲后,她们又展现出新生代工人才有的、对子女教育近乎焦虑的重视。她们几乎整个生命周期都在为家庭的生计和子女的未来而进行着高强度的劳动。
新车间的环境让女工们挺高兴的:风扇多了,还装了广播,每天放流行歌;大型饮水机可以接冷水、热水和冰水;新机器也让工作流程更方便了。但也是因为这些福利和新设备,大家的工资普遍被调低了,每个月得少拿约500块,这对要养家的女工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很多人不满,还集体罢工了一天,但没什么用——镇上八成以上的妇女都指望着进厂挣钱,就算她们不干,厂里也还是招得到人,要是去那些小鞋厂,工资只可能更低。管理层也在一边画大饼,说:“慢慢来,以后会调整的。”
吴美华发了愁:她有两个孩子要养,小学和初中属于义务教育,每学期只要200元左右的书本费;高中就不一样了,光学费就要800到1000,还得住校,另交住宿费。为了多挣点钱,她去找一个开理发店的表弟学得了几种简单的发型,之后每逢放假,她就在老厂房门口摆个小摊,帮人剪头。当时剪头,市价一般是“男头8块、女头10块”,她却只收5块。
我母亲为了照顾她生意,特意带我们姐妹俩去她那儿剪。那时学校里正流行“西瓜头”,我们那儿叫“波波头”,后脑的头发要打薄,长度齐耳,前面的刘海齐眉。吴美华一边帮我打薄头发,一边不停地夸:“歪呀歪呀,这孩子的头发真厚实啊,我都不舍得剪,养这么长不容易……”在她一声声夸奖中,我也迷迷糊糊觉得她的手艺应该不差。结果剪完,我们姐俩一看,感觉天都塌了——吴美华根本没把握对,后面的头发剪到耳朵中间,前面刘海却缩在眉毛上面,头发的确剪得齐,但跟“西瓜头”相去甚远,活生生成了“窝窝头”。我们姐妹立马哭了,根本没脸去学校,怕被同学笑话,来理发的大人一看我们这发型,转头就走。
尽管吴美华靠价格低吸引了不少人来剪头,但最后还是没挣到什么钱。没有回头客,大家还互相避雷。
理发干不下去,吴美华又不知从哪找了个进货渠道,下班后在嘉木工业园门口卖一种没听说过的早餐奶,15块钱一提。女工们下班路过,看到这么便宜的牛奶,总有人会停下来买一提带回去给孩子喝。
靠这个小副业,吴美华起初挣到了一些钱。但后来工业园门口的小摊越来越多,卖水果的、卖炸串的、卖衣服的,全都来了。园区领导觉得影响形象,整治了一回。一夜之间,厂门口的摊贩全都不见了。
这一年,吴美华的女儿小雨初中毕业,踩着分数线考进了兴德中学,但她却主动对吴美华说,她不想读了,想出去看看社会、闯一闯。当地小孩读完义务教育就外出打工的情况并不稀奇。小雨天生乐观又独立,学生时代留一个比寸头稍长一点的假小子头发,什么都不怕,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不愿被困在死板的应试教育里,也迫切想为母亲减轻负担。她把吴美华说得心软了,吴美华就答应了她。
4.
2015年,我们县启动了针对老城区危旧房、简易房的棚户区改造工程。我们的政治老师一次讲孝道时,特意举了一个他亲耳听到的例子——周末他去足浴店泡脚,听到旁边一对夫妻正在激烈争论怎么分老人的拆迁款,他越讲越激动,脸都涨红了,说那对夫妻太贪心、太没孝心。可我们孩子惊讶的点却是拆迁款居然能高达百万!不到一个月,我身边冒出了好多拆迁户,我有几个同学就住在那一带,他们中有些人的家本来已经破旧不堪。他们的父母都感慨,幸好没自己拆掉,不然就错过这笔横财了。
吴美华家有一栋四层自建房,是她丈夫生前和小叔子一起建的,房子不算旧也不算新,蓝色的玻璃窗还是千禧年流行的款式。房子在红十字会医院后面,拐两个小巷子就是。房子后面有一条小路,能直通昌荣花园小区。以前吴美华常跟我母亲抱怨,说她丈夫当年盖房子非紧贴着镇上最早的一批商品房。可直到居委会的人找上门,她才知道自家房子也被划进了棚户区改造范围。工作人员告诉她补偿政策,说江琴河对面正在建安置房,她家能分到一套100平左右的毛坯房,还有40万的补偿款。
自从吴美华丈夫轻生后,婆婆对吴美华的恨,也牵连到了两个孩子,婆家和吴美华母子三人就断了来往。吴美华的娘家明白有些心结永远解不开,但看着她婆婆年纪大了,常劝吴美华让两个孩子逢年过节送点钱和礼品去看看:“大人之间的恩怨归大人,你们俩终究是她的孙子孙女,血脉连着的,该尽的孝心还是要尽。”两个孩子听话,可每次硬着头皮去看婆婆(奶奶),都气得脸通红回来,礼品和钱也原封不动地被退回。飞飞作为孙子,每次被这么莫名其妙地骂一顿、赶出来之后,总是委屈得可怜,回家就跟吴美华发脾气:“明明知道婆不喜欢我们,为什么老叫我们去热脸贴冷屁股!”
那时,吴美华的婆家也听到了拆迁的风声,婆婆和小叔子直接对吴美华挑明,“房子和拆迁款没你的份”。理由是,房子是吴美华的亡夫生前建的,现在有这种好事,自然也该算在儿子名下。吴美华一听就急了,觉得这分明是欺负人。既不给房也不给钱,她带着两个孩子以后怎么过?难道只能去租房吗?
随后,吴美华家周围的房子上都被喷上了醒目的“拆”字,左邻右舍开始租房子、搬家。河对面的安置房才刚动工,得等两三年才能盖好。工作人员说,补偿金会先到位,只是具体数额还待核算。一下子涉及这么多钱,好几户人家都闹了起来。别家吵架,大多是夫妻、兄弟之间,像吴美华家这样婆家想全部吞掉的,确实有点极端。
吴美华的婆婆带着小叔子来闹了好几回。婆婆本来有两儿一女,大儿子没了,就什么都偏心小儿子。小叔子嘴上一点不客气,压根没把吴美华当嫂子。他说,这房子当年他干了不少活儿,搬水泥、贴瓷砖……但吴美华说,盖房子的钱可全是他们两口子自己出的。婆婆的态度也很坚决,她一直认为是吴美华把她好好的大儿子逼上了绝路,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没让吴美华抵命已经是天大的宽容。
吴美华在厂里上班时向来不爱跟人争,可这次不一样了,她身后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必须争。她也顾不得孝道了,亮出她那厚实的嗓音,一次次地讲自己的理:丈夫喝药是他自己一时想不开,平时磕磕绊绊那么多,怎么那次就过不去了?她为婆家生了一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丈夫虽然走了,可世上还留着他的血脉,证明他没白来一遭。
其他家的拆迁手续都陆续办完了,吴美华跟婆家还僵持着,居委会也调解不了,只好把她家放在最后处理。厂里请假特别严格,我母亲发低烧都不愿意请,不仅没了全勤奖,请假回来,落下一天的活,后面根本做不完。可吴美华为了房子的事,好几天都没去上班。
到了交证明的环节,婆婆又故意使绊子,不让吴美华办手续,工作人员也气得不敢说什么。看着婆婆那副“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的样子,吴美华被彻底激怒了,一把将婆婆拉到马路旁——那个红绿灯拐角有个辅导班,楼底下被人隔出了间小佛堂,镇上信佛的人每天都会来念经做功课,吴美华自知平时吃猪肉,不方便进佛堂,就直接跪在外头,不停地朝里面磕头,嘴里念念叨叨,诉自己的苦,骂婆婆把她往绝路上逼。当时除了我和堂姐堂妹上学路过,倒没什么人围观。她婆婆觉得丢人,跟她对骂,想压住她那股豁出去的疯劲。你推我搡之间,婆婆把吴美华衣服扯破了,丰满的胸脯露出一半。我堂姐看不过眼,赶紧拉我走。可吴美华根本不在乎丢不丢脸,她只想争赢。
婆媳闹得这么难堪,辅导班门口修鞋改衣服的老阿姨看不下去了,拿了件客人的外套给吴美华披上。小雨也赶来把妈妈拉了回去。几个站在婆婆那边的老阿姨虽然不喜欢吴美华,但还是帮忙劝住了婆婆。我母亲后来回忆:“从没哭过的吴美华,只有争房子这件事上掉了眼泪。她是真怕争不到,让两个本来就没爹的孩子再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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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吴美华大姑子的丈夫,主动出面调解了这件事。
她姐夫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嘴皮子倒挺溜,特别会哄丈母娘,他好好劝了丈母娘和小叔子几次,娘俩态度还真软下来了。我暗地里觉得,这事儿能成还有个重要原因:吴美华小叔子自己有房子,只不过不在拆迁范围里,她婆婆虽然没有收入,但她公公每个月能领2000多块养老金,人家一家日子过得并不差,那笔拆迁款和安置房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非要不可,只是眼睁睁看着肥肉落到吴美华嘴里,咽不下这口气。
最后两边商量完毕——安置房留给吴美华和两个孩子,40万拆迁款,吴美华拿20万,婆婆拿20万。吴美华对这个结果挺满意。
但吴美华一直没想明白姐夫为啥这么好心来帮忙,她婆婆也不能理解自己女婿的动机。我是后来很多年想起以前母亲跟朋友闲聊时提到的一件旧事,才觉得说不定有点关联:吴美华和婆婆一家都是廓头街的老住户,队里的人都互相知根知底。吴美华当年跟大姑子两人还是姑娘时关系就不错。那时大姑子已经和姐夫搞对象了,有一回,几个年轻人晚上一起去纪念园山顶看星星,吴美华在一旁睡着了,姐夫趁别人没注意,偷偷摸了一把她的屁股。吴美华一下子被吓醒了,可姐夫却一脸没事人的样子。那时还没出嫁的吴美华也不敢跟大姑子说,只知道那是她姐妹快要结婚的对象,怕闹出事,只好从此躲瘟神一样躲着姐夫,后来也是因为跟大姑子的关系好,才嫁给了自己的丈夫。
5.
房子的事一解决,吴美华高高兴兴回新辉鞋厂上班了。
搬到新厂之后,厂里的规章制度多了不少,还给女工们专门发了工服——春夏3套、秋冬3套。橘黄色的,既丑又不耐脏,但大家却挺满意。本地小厂对工人宽松一些,七月节、八月节、鬼节都会放几天假。但新辉鞋厂严格按法定节日来,好几次母亲来给我开家长会,都是穿着工服急匆匆赶来的。我自尊心强,总觉得这身打扮让人难为情,但等到家长们都坐下,我才发现一个班里有七八个同学的妈妈穿着跟我母亲一样的工服,也就不再那么排斥了。
新辉鞋厂的工服是均码,除非个子特别矮、特别高或者太胖、太瘦实在穿不了,才会给调换。负责后勤部的那几个外地员工总是趾高气扬,非常不情愿帮大家换号,通常都是不耐烦地打发女工们说:“自己去线上用针车改一下就好。”棚户区改造那一年,吴美华已经比当初我第一见到她时胖了一倍,工服勒得她喘不过气、青筋直冒。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去找后勤换,来回受了几次气,才勉强换到合适的。
不光是工服,还有吃饭刷卡、上下班要按指纹……这些看似普通的小规矩,像板栗刺一样,时不时扎女工们一下,让她们浑身不自在。新辉鞋厂因为招人容易,也开始挑三拣四:手脚太慢的不要,年纪大一点的不要,家太远又不愿住宿舍的也不要,返工次数多的最后也要被炒掉。鞋厂每天都在想尽办法提高效率,有些女工根本跟不上节奏。连我母亲也觉得又像回到了早年外地工厂的流水线上。
吴美华有点撑不住了。她本来就有甲亢,好几次手里拎着一筐鞋面,前一刻还在跟旁边的针车工打招呼,后一秒就“轰”一声直接晕倒。等人把她扶到旁边,没过几分钟,她又缓过来了。新来的男组长把这一切都默默看在眼里,私下打听当初是谁介绍吴美华进厂的,还去了解她的病史。他生了心思要把吴美华调走——那段时间他老是挑吴美华的刺,连旁人都看得出来是故意的。
没想到,吴美华自己先提了走人。她说,太累了,在厂里精神一整天高度紧绷,实在受不了。我母亲私下跟其他女工骂这个男组长:“这个短命鬼,之前想要咱们本地的干白莲,找不到地方收,还是吴美华忙前忙后下乡帮他弄到一点。现在倒好,忘恩负义!”
我母亲和几个工友问吴美华之后有什么打算,她说:“还是干老本行呗,大厂待不了就找小厂。”那时候,本地冒出了很多个体户开的小鞋厂,20来个员工,一般是接外地的代加工订单,冬天做夏天的凉鞋、高跟鞋,夏天做冬天的马丁靴、棉靴。这种货一般流向乡镇村集市和三四线城市低端鞋类批发市场,或是给拼多多一类的线上低价平台供货,偶尔会给一些品牌供货,比如巴布豆童鞋。小鞋厂的订单不是全套能包圆的,基本上一个鞋厂只参与一款鞋的某个流程,至于鞋下一步会去哪里、会怎么卖出,都不得而知。
辞职之后,吴美华进了一家刚开的小鞋厂,离家不到2公里,工作和在新辉学得差不多,她很快就上手了。工钱单价要等每批货全部做完、送出去之后才由老板定。刚开始吴美华心里也没底,怕工资低得离谱,没想到第一个月下来,在没加班的情况下,她拿到了2800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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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我妈怀上我弟,果断从新辉鞋厂离了职——大厂里面弥漫的强烈橡胶味和皮革味,对人身体实在不好。正当她发愁该去哪家小厂继续做工时,吴美华热情地发来了邀约。她说现在她在的这个隆盛鞋厂,老板虽然精明,但对厂里的事基本不管,日常运转大多靠她这个做品检的,她保证,我妈若去了,她一定会多加照顾。我母亲问了问地址,发现这家鞋厂离我们家也不远,于是还没实地去看看,就答应了下来。
相隔不到半年再次见面,两个女工姐妹十分欢喜,有说不完的话。新厂里大多数女工都不清楚吴美华的过去,她也不多说家里事,只偶尔提提女儿和儿子。要是有人问起丈夫,她就说年轻时得急病走了,别的再也不肯讲。吴美华告诉我母亲,她女儿小雨在外头渐渐混出了点名堂,认识了一位心善的好师父,正带着她做中药材生意;儿子飞飞在广东一所专科学校。我母亲听了,感叹吴美华总算熬到了轻松的时候,不必再操心儿女,只需挣点糊口的钱就好。
6.
鞋厂女工普遍有个难处——没时间买菜。她们一大早就要起床上班,去集市买菜既吵又费时间;等中午下班再赶去超市,都是别人挑剩的歪瓜裂枣,菜叶子蔫巴巴的,肉也不新鲜。我们的小县城里,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公公、老婆婆,会挑着畚箕到各个小厂门口卖菜。女工们图方便,你一把空心菜我几根茄子,让老人的菜卖得比集市上还快。晓得这条路子之后,越来越多的种菜卖菜老人加入进来,每天在县里各个厂区转一圈。女工们货比三家,也渐渐挑拣起来,品相不好的菜不要。
吴美华的婆婆也挑菜来厂里卖过。她种的南瓜个头很大,女工们往往指定切上一块,或者几个人合买一整个。头两次来隆盛鞋厂,婆婆并没发现吴美华也在这里做工,直到第三回,正开开心心收着钱的婆婆,一见到吴美华,顿时脸色一沉,把钱退给女工,连声说:“不卖了、不卖了。”然后利落地挑起担子就走。留在原地的女工们一脸不解,嘀咕着:“这老太婆有癫咪?卖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卖了……”
2018年,吴美华的公公去世了。婆家那边根本没通知她,消息还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让飞飞回来守孝。我母亲和吴美华的娘家知道后,都劝她让孩子回来一趟。白事没人叫也得去,何况飞飞还是长孙。飞飞知道后,倒没嫌从湛江赶回来麻烦,他就怕去了又被像小时候那样对待,觉得脸上挂不住。吴美华心里也想去送送公公,可又觉得自己没脸去。
飞飞还是特地从学校赶回来了。这次吴美华的婆家没人赶他走,长辈们反而耐心地教他出殡的规矩:长孙得捧着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下葬之后,儿孙要蹲在地上吃饭,不能上桌……婆婆自始至终没跟孙子讲一句话,但也没像从前那样摆脸色、说难听话。一家人默契地合演完这场戏,风风光光地把老人的葬礼办完了。
葬礼办了3天,飞飞临走时,婆婆突然塞给他3000块钱,说爷爷生前留下2万多,按习俗要分给子孙,这钱是长孙该得的。飞飞很意外,说什么也不肯要,可婆婆坚持让他收下。
这场葬礼,悄悄融化了婆媳之间多年的冰层。那以后,吴美华的婆婆来卖菜,也不特意避开隆盛鞋厂了。但吴美华还是胆怯,始终不敢上前买菜,每回看到婆婆出现在厂门口,她就悄悄躲到那堆半成品鞋材料后面,假装整理布条,眼神始终不敢往那边瞟。有不知情的工友还问她:“这婆子的菜种忒好,你怎么不去买点?”吴美华总是强装镇定,连连摆手:“不买啦、不买啦,昨天的菜还没吃完呢。”回回都是这一句。
有一天,她婆婆又来卖菜。老太太称了几根苦瓜给我母亲,然后压低声音,示意我母亲把另一个篮子里的半截冬瓜拿给吴美华。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吴美华拿到冬瓜,一时愣住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快步走向小冰箱,从老板给员工买的雪糕袋里抽出两根绿豆冰棍,追出去,悄悄塞进了婆婆的菜筐里。
再走进厂房时,一向坚强的吴美华竟当众抹起了眼泪。我母亲笑起来,别人问起,她却什么也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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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美华原来不懂网购,有回想买个喝水的杯子,小雨直接在网上帮她下单了一个。包裹直接送到家门口的驿站,拆开之后,她发现杯子质量比超市的还好,价格还便宜。当时厂里其他女工也大多不会网购,有姐妹想买个手提包,去白莲城商贸集市逛过,但那里的包又贵又土,吴美华就让小雨帮着在网上买了一个,才40块钱。到货之后,那个姐妹特别喜欢,还硬要塞给吴美华20块钱做辛苦费。
吴美华隐隐察觉到了其中的商机,便让小雨教会了自己网购,然后从网上批发一些便宜的女鞋、女包和日用品,带到厂里转卖。吴美华加价不多,女工们也愿意照顾她生意,就这样,她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厂里品检工作安排妥当之后,她还会骑着电动车,载着货去附近其他小厂推销。
7.
吴美华到隆盛鞋厂的第二年,飞飞大学毕业了。他有点眼高手低,怎么都挑不到满意的工作,最后干脆回兴德躺平了。那时候,我们县旅游业越来越热闹,江琴河新开了夜间游船项目,飞飞就去应聘当乘船讲解员,讲讲兴德的闽粤通衢、江琴源头这些故事。工资3000出头,活儿轻松,只要晚上上班。
飞飞白天睡觉,晚上上工,跟吴美华一天也碰不上几面。有一天,吴美华手机突然接连收到几条催欠款的短信,累积起来竟然有1600多块!她吓得满头大汗,怀疑自己在拼多多、淘宝上不小心点错了什么,拿到手机店一问,小伙计告诉她,是被人开通了“花呗”。吴美华第一个就想到是儿子干的,飞飞也痛快承认了——他开通了“花呗”,前后借了3万多,每个月还款都从吴美华的卡里扣,这么久以来,吴美华一直没发现。这件糗事在厂里被大家笑话了好一阵。我母亲也笑她:“这儿子都算计到自己亲妈头上来咯!”
吴美华只能苦笑,倒也没跟飞飞大吵,只是问他为什么偷偷借钱——她原以为飞飞没什么开销。飞飞见瞒不住了,只好坦白,借钱是为了买球鞋。“每天晚上在船上戴着‘小蜜蜂’讲得嗓子冒烟,也才挣3000多,哪够花?”飞飞很多高中同学大学毕业也才拿这么多工资,但再低也不愿意回老家,像他这样回来的,几乎是独一个,买贵一点的球鞋既是他的爱好,也能在同学面前充充面子,显得自己就算待在县城也没混得太差。
吴美华很快帮儿子还清了这笔债。她跟女工们吐槽:“俺费心费力卖了这么多女包女鞋,好不容易存到一点钱,我家这小子‘争气鬼’,几双球鞋给我造光了!”飞飞知道让吴美华操心了,一本正经安慰吴美华:“妈,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等儿子我以后给你找个不要彩礼钱的媳妇回来!”吴美华满脸鄙夷:“就你这傻不愣登的谁看得上你?有老婆就不错了,还想找不花钱的,这事我都不敢梦!”听得众人捧腹大笑。
看飞飞其他方面还算安稳,吴美华也没再多责怪。但她后来跟我妈说,经过这件事,她心里有点不踏实了。她觉得男孩子得有点担当、有点想法,不能整天这么浑浑噩噩。飞飞又养了一只猫,吴美华经常在厂里给女工们看照片:“你看我家这傻小子,还挺有本事,把猫养得这么肥!要是在以前,他都能去养牲畜啦。”
可惜猫养了不到一年就病死了,飞飞当着吴美华的面哭得像个孩子,满脸都是心疼和不舍得。他让吴美华把所有跟猫有关的东西都烧掉、扔掉,免得自己看了难受,吴美华有时帮他收拾房间,还看见他在偷偷抹眼泪。
也许是因为对那只猫感情太深,飞飞实在受不了待在这个满是回忆的家里,突然就决定要跟姐姐小雨一样,出去打工。
飞飞走了,吴美华心里反倒轻松了一半。她从来不爱拴着儿女,就像有时小雨说好要回家又临时变卦,她也没什么大反应,只在电话里温和地嘱咐:“你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妈不会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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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吴美华的清净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被鞋厂的一堆麻烦事打破了——老板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每次问,他都只说“在催了在催了”。直到2020年底,老板交完最后一批货,才坦白说他的货款也没收回来。
那时候厂里已经欠薪3个月,女工平均月工资差不多3500元,16个人,加起来就是近17万——还没算上一些住在附近、来做临时工的老阿姨们,她们一天也才挣不到70块。女工们直接把老板骂得狗血淋头。我母亲气得脸通红:“我女儿今年高考,马上就要上大学,还指着我交学费呢!你再不结钱,我就天天睡你家门口!”其他女工也纷纷附和——有几个女工之前一直瞒着丈夫被欠薪的事,就怕被老公和婆家说。
厂里的人私下盘算:老板娘手里还握着20万现金,而且老板的儿子儿媳都是本地公务员,但他们就是无动于衷。有个女工的孩子知道消息后,气得说要去法院告老板,可老板却一脸无所谓,“没钱”就是他的底气,就算告了也拿不到钱。
最后,大家“打平伙”,一起出去吃了顿散伙饭。吃散伙饭那天吴美华没来,她心里有愧,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姐妹们,跑去老板家替大家讨薪了,但作为老板最得力的干将,她也要不到钱。
我母亲通过工友介绍,很快进了另一家鞋厂。生活所迫,她根本停不下来。但还有不少人,每天都在为讨薪奔波。
到了过年,我母亲因为没拿到工资,被我爸狠狠说了一顿。大年三十,之前的工作群里,女工们也顾不上新年要说吉祥话的忌讳,还在一条接一条发语音催老板结钱。老板被逼得没办法,给每个人转了1000块钱,之后便再也没消息。有些女工转头埋怨吴美华,毕竟厂里大部分女工都是她招进去的。吴美华看着姐妹们等钱过年,心一横,用自己的存款也给每个女工转了1000块。我母亲虽然心焦,但觉得吴美华这样做太傻:“你自己充什么好人啊?万一那个死老板真就不发了呢?你不是亏得更惨?你怎么就确定他最后一定会给?”吴美华笑得比哭还难看,心里也很矛盾,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你们大多是我叫来的,现在几个月工资拿不到,我心里过意不去。”
好在2021年年底,老板主动找上门,挨个给女工们打了欠条,按了手印。又过了半年,终于把工资结清了,吴美华这才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
8.
2022年,小雨结婚了。丈夫比她大10岁,和自己家里不和睦,但很能干,条件也挺好,是和小雨一起做药材生意的。婚后,小两口直接在吴美华家的安置小区对面一楼买了套房。我母亲羡慕得不得了,去吃喜酒的时候,一个劲夸小雨是“女强人”,话里话外都在佩服她能在家对面买房。小雨只是淡淡笑着说:“我妈不容易,很多苦外人看不见。”
办婚礼前,小雨还担心亲戚们会议论她嫁了个这么大岁数的。吴美华一点也不在意,开导她说:“这有啥?当初我比你爸还大3岁呢,到现在还有人背地里说,我大3岁克死了你爸,我只当冇听见哦。别人的偏见是别人的局,你不入局,随他们乱说。”小雨安心不少,又忐忑小声地问:“那我结婚要不要叫婆来哦?”吴美华想了想说:“叫吧。她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有几年,能看你结婚也是好事。将来百年之后,也好把这消息带给你爸。”
结果婚礼那天,吴美华的婆婆因为身体实在抱恙,没能来,就托人包了1888块的红包给孙女。
我们老家办酒席一般分两种:一种是只请直系亲属,另一种范围广些,把街坊邻居也都叫上。吴美华的婆婆家过节办过几次酒,直系亲属的席从来没叫过她,但其他的席都会喊她。问起来的时候,婆媳二人会不约而同只淡淡说一句:“是我屋里人。”一个50多岁,一个快80岁,撒起谎来面不改色,镇定得很。
小雨收入不错,坚决不让吴美华再出去干活,每月还给她生活费。吴美华物欲本来就不高,自己也攒了些钱,再加上早年的拆迁款,早就可以提前退休了。她去跳了几天广场舞,觉得没什么意思——那群人大多是附近学校的退休老师、单位退休的公务员,或者孩子一直很有出息、从来没上过班的老阿姨,她感觉融不进去,就没再去了。她又偷偷跑去“客家风情商业街”卖了几次油炸糕,虽然没一个炸得成形,但味道挺好。结果被小雨知道了,狠狠说了她一顿,把她的工具和锅全扔了——小雨铁了心要让她在家享清福。
2024年,飞飞也结婚了。就像他以前吹牛的那样,他真娶了一个不用彩礼的姑娘。女孩是海南人,在银行做柜员,他们那边不兴彩礼,礼数也简单。女孩一身体制内的稳重气质,待人正派,自己也很有追求,飞飞跟她在一起后成长了不少,听说现在他自己也在努力,想考进银行工作。我母亲跟一起去吃席的女工们,都称吴美华家有了两员“女将”。
儿女的人生大事都办妥后,吴美华的姐妹圈渐渐变成了以前一起做工的女工朋友们。她们生活相近、话题投缘,哪怕多年不见,一联系还是那么亲切。听说我家买了新房,她特别兴奋,非要来看看。
小雨带她去烫了个小波浪卷,她从“菲菲公主”变成了“壮壮妈”,人也富态了不少。她陪我母亲聊家常,听她倒苦水,还像10年前那样劝她:“放宽心,想开点,日子就是稀里糊涂过下去的。”她给我弟弟带了几箱儿童牛奶,还偷偷塞给我母亲几个用深色袋子装的文胸。
我母亲有点意外,她却说:“这是我那乖儿媳给我买的,她说贴身衣物要买好一点的,这一件都要两三百呢!可她买小了,我穿不了,你正合适……”两个中年女人相视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吴美华说,她觉得越来越无聊,想找个伴说说话都难,特别想找点事做。正好我母亲厂里缺一个打杂的,不用踩针车,只做点手工、码码货,便问吴美华愿不愿意来。吴美华高兴得不得了:“我这个年纪再进厂,都快成老熟手了,到时候年轻人还得来请教我哩!”我母亲笑她:“那可不,时间过得好恐怖啊!刚进新辉鞋厂的时候,那个组长老是挑三拣四,嫌我们这不好那不好,现在我们都成厂里的老人了!”
结果吴美华只干了几天,突然不来了,她发语音给我母亲,语气歉疚:“我家小雨不让我来……真对不住啊,美华。”
(文中人物、地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