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空难得放晴,海风潮湿温凉,一切都恰到好处。
因为林夏彻底错过了比赛,夏曼芳对这个女儿失望至极,甚至因此一病不起。
确切地来说,她是在称病不起。
她在变相逼着林夏给林岳鸣打电话,以此试探林岳鸣的态度。
林岳鸣肯回来固然好,说明他没有下定决心放弃自己。可倘若他不肯回来,她也要林夏亲耳听到,这个父亲的绝情,她必须要林夏清楚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个母亲和她是一起的,她要林夏愧疚,要林夏永远不能背叛自己。
林夏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几乎耗尽自己所有的耐心,才把夏曼芳哄好,提醒她装病就要有憔悴安详的样子,或许能博得人一时的怜悯。夏曼芳这才把眼底的戾气收敛了些,换回一副楚楚可怜的乖巧模样。
林夏动作轻柔地给她喂了水喂了药,仔细地掖好被角,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自己这个脆弱的母亲,确定她没什么大碍后,才悄然退出房间。
林夏一步步走下楼梯,外面天色已经暗去,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夏曼芳可从未这么照顾过自己,大概只有林岳鸣偶尔回家的时候,她才会支开保姆,守在床前坐一会儿,可是她的眼神全部都在林岳鸣身上。而林岳鸣不是看不出夏曼芳的小伎俩,可是他会叮嘱林夏懂事些,妈妈的身体不好,让林夏不要累着妈妈,而言外之意,林夏也懂,那就是她更不能麻烦本就工作辛苦的爸爸。
于是后来,林夏病得再厉害,最多也就是叫保姆帮她熬点粥,再后来有了周媛媛,就是她笨手笨脚地照顾自己。林夏记得自己冷得发抖的时候,是周媛媛紧紧抱住自己,用身体给她取暖,周媛媛会拍着胸口说自己身体好,让林夏放心大胆地把感冒传染给自己,林夏就会好起来了。
可惜后来,她们都长大了。如今偌大的客厅,也只剩下林夏一人了。
现在的周媛媛对自己来说,算什么呢?
想到周媛媛,林夏呼吸隐隐一滞,现在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周媛媛不要再那么愚蠢——警方的问话她应当能应付过去吧?毕竟她们已经提前对过许多次证词了。
林夏赤脚踏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从脚底瞬间传来的寒冷,让她的大脑一点点跟着冷却下来。
其实事到如今,相比自己的处境,林夏更担心周媛媛——周媛媛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虽然林夏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是她在脑海里还是忍不住地回想,如果那天,不是自己一时兴起,不是她故意去刺激许力和汪梦柔,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林夏以为自己看淡了人心,可是不代表她愿意闹出人命。
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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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整个别墅也随着黑暗昏昏欲睡。
没有开灯,林夏坐在窗前,垂手轻轻搅动着鱼缸里的清水,惹得几尾金鱼来回游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静静看着外面的光影渐次摇曳,如若昏沉梦境。
男人悄然出现在她身后,如树样挺拔,只是身上的气息倏忽变得陌生而遥远。父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好像,他们真的很久没见过了。
“我妈说她病得很厉害,爸,你要去看看她吗?”林夏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林岳鸣,而是逗弄着那几只无聊的金鱼,就好像此刻的恶作剧一样,根本没有半分认真。
林岳鸣到底是体面人,还是找了个尽量合理的借口:“厂里有点急事,我得先找份文件。”
林岳鸣说着就快步往书房走去,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林夏他总有几分心虚,不想面对,就只能逃避。
“爸,你说,人可以有第二次机会吗?”林夏忽然转过头,对着林岳鸣嫣然一笑。
男人怔了怔,他没有说理所当然的宽慰的话。
对于林夏这个女儿,他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他一度以为林夏被养得太过骄纵,可是当林夏一夜间长大后,他在感知到这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女儿已经越来越像自己,甚至面对她通透的目光时,他竟然偶尔会有些发怵。
停顿半晌,他经过思考后给出了一个答案:“有时候,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当然前提是,那人肯懂些分寸,不然舍了便舍了。”
他的语气中暗含警告。
林夏抬起手,水滴顺着指尖落在鱼缸中,荡起一圈清浅的涟漪,随即了无痕迹。林夏低声说:“如果,那个人是我呢?”
林岳鸣怔了怔,一时间不说话了。
“你看,人总是这样——说着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来宽慰别人。”林夏轻蔑地笑了笑,一副早就了然的样子。
林岳鸣胸口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他都没有质问过林夏为什么会错过那么重要的比赛,林夏这是在责问自己吗?明明他已经给了她那么多,她竟然还不肯知足,到底是随了她那个贪心的妈。
“林夏,你到底想要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冷得不像话。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此时这对父女,好像俨然站在了最远的彼端,哪怕他们有着最相似的面容、最相似的神态。
林夏重新走到钢琴前,曼妙的钢琴声响起。她对每一个琴键了如指掌,对所有的琴谱倒背如流,黑暗中,她不需要眼睛。
“爸,我学钢琴,就是为了能弹给你听,我想成为你的骄傲……可是,好像我做不到,一直都做不到,像你那么优秀,怎么办呢?我还是你的女儿吗?”林夏的声音娓娓道来,不知道说给林岳鸣,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飘忽着,好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林岳鸣逃避了林夏的问题,只是试图宽慰道:“没关系的,计划可以照旧。”哪怕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除了那个答案之外,其他所有的话语都是避重就轻的徒劳。
林夏固执地期盼着,以前,父亲从不会让她的期待落空。
是啊,明明曾经,她那么相信自己有这个世界最好的爸爸。
小时候,父亲会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给她当最帅气的骏马;后来哪怕他再忙,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她带最精心挑选的纪念品;还有每年她过生日,都能雷打不动地吃到一碗长寿面……
想起从前,她硬着的心肠软了下来,只是再看向父亲时,那张陷入黑暗中的脸,竟在月光照耀下缓缓长出獠牙。
是父亲变了吗?还是,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自己在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林夏的手剧烈地抖动着,终于还是乱了琴音。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终于轻轻呢喃了一句:“如果,我以后弹不了琴了。爸,你还坚持要我出国吗?”
“夏夏……”他这一声无奈终究是轻了去。
那瞬间难得的真情,却很快被林岳鸣掩饰了过去。他向来是个理智的人,已经决定好的事情,自然不会再为谁而改变,所以最后那丝心软,还是生生被他斩断了。
林夏心中不免生涩。一直在猜想,一直在忐忑,这一刻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了。”
灯光亮起,她的眼中已然恢复一派平和,看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