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来来往往
不知先生2023-03-04 17:348,893

  那是我人生中不多的,被他人的阴郁填满的一天。不肖我去再说什么,泰龙演林冲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好容易零零散散聚起来的众人,当下便又散了。这不需要任何解释,一场败局已然做定,每往前再走一步都只是对错误的延续,而人在越贫瘠的年代,也往往是越理性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与他们两个人就那样坐在我和鸣秋哥当初挤通铺的厢房中,面面相觑的发着呆。方荷靠在墙角,口中呼出的白气在昏暗中久久没有飘散开。

  “怎么会这样呢?”她盯着手指上的烟,咬住了嘴唇,“他们答应过的,他们答应过的。”她一遍遍的重复着。

  “杨家班老早就算是市属团了,”我尽可能的维持住场面的安定,将他们心中那些不愿说出口的话搬到台面上来:“这两年也着实混的不赖,应该是早已经有了安排的吧。”

  “可他答应过的,”她瞪红了眼睛,不依不饶的,“早说要安排杨家班的林冲,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他们要是先演了,谁还看后面的,谁还信后面的。”

  “人家也是说过的,”鸣秋哥搓了搓脸,仰身躺倒在炕上,“况且咱们的事儿,人家也没说撤摊子,只不过这钱我们凑慢了。”

  “所以谁有钱谁就先拍么?”方荷恨恨的看过来,可这话我们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本就没有错,于梨园行里问这个,倒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

  鸣秋哥就那样倒着,静静的看着月亮,屋中除了满满的压抑外,空空荡荡,静的能听见方荷唇边烟卷燃烧的声音。

  “陈家班这块牌子我扛到了今天,也算是可以了吧。说到底,嗨,我也明白他们怎么想的,”他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我们,顷刻又转回了身,“毕竟人家都说了,自己才是正经东西。”

  方荷刚要反驳,没想到他又兀自说了下去:“可是我就不明白啊,你们说,正不正,倒不倒,生不生,丑不丑,这一切——就那么重要么?”他摆动了下脖颈,叹了口气,“咋从没有人跟我讲过,唱戏只能是那样的。我最近总会想起当年在地头儿唱戏的时候,人家开心,我也开心,这不就挺好么?可现在我也乐意唱,也还有人听,怎么就不行了呢?把人逗笑了,便是我的罪过么?”

  这些话狠狠的堵住了我的喉咙,我低着头,搓了搓鼻子。转头看向方荷那边,她已将烟熄了,双手抱着膝盖,短发垂落在手腕上,眼神中只剩下清清的一湾哀伤。

  “不想了,不想了。”鸣秋哥坐起了身子,手撑在床沿上,“人生在世有过那么几年,也算是值了,等把几处该的钱要回来,”可能是嗓子眼的干涩,他咳了起来,好容易稳住了胸腹,声音便沙哑了许多,“等把那几处钱要回来,就干脆离了这儿吧。这地方咱们爷们儿吃不动了,换些别的事情干干,说不定也是好事。”

  他说罢脚尖点地下了炕,看着我们两个,脸上恢复了往日里的和煦。

  我知道他是有意劝慰我们的,但我们俩却还是只能挤出个差不多的虚假表情来回应。他见没甚成效,干脆回到炕头上躺好,嘴里嘟囔般哼哼到:

  “大宋江山传世袭,徽宗继位裹龙衣。国家大事他不理,他呀他不理呀——躲在后宫摆宴席。呵,”他突然笑了笑,“也没准儿回去唱二人转倒是不错。”

  他话说的轻松,只是这房间里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愿意回应他。他就那么躺倒了,毫无声息,像睡着了一般。夜深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陪着他们靠下去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可刚要起身,我又听见了那个墙角传来断断续续,强压着的哭泣声。这声音把我又按回了座位上,于是三个人就这样心怀鬼胎的,直到东方见白。

   

  转天的时候,鸣秋哥已经收拾起了房子,见我醒了,他喊我俩去找拉杆子的伙计一起,将几笔该的戏钱要回来。

  “跟他们讲,陈家班要走了。能给的给,不能给的,就算了吧。留个人情,往后——”他话停在这里,手中的活计却没停下,顿了顿才继续说:“那话咋说的来着,山水有相逢啊。”

  我俩就这样溜溜绕着四九城转了一天,大多数的园子听说我们要先结钱,都面露不快,可当我们说清缘由后,又做出连连不舍的样子。最后的一家便是吉祥园了,作为老东家,孟老板自然稍有些不自在。他来来回回的叹着气,好像心有不甘的连连搓着坠着袖扣的手,只等我们将茶水喝的都快饱了,他还在不依不饶的问:

  “就这么走了?”

  我笑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么多年了,吉祥园也算是被陈家班带火的,他人要是按常了算钱,孟老板怎么也应该多些意思。

  “是啊,不好干,还是算了。”我将杯子放在桌上,脑中偶然又想起了那个被我拿走的。

  没想到方荷又搭腔:“孟老板舍不得我们啊,那不如再留我们演段日子?”

  孟老板自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瞬间脸遍红了,局促起来,我心说方荷这样有些胡闹了,刚要解释,却听见方荷又跟上了下一句:“哈,哪怕一场呢?您今天晚上园子是空着的吧?”

  “今天?”孟老板没听明白,狐疑的皱起眉头:“今天这周一啊,园子自然是歇着的,也卖不出座啊。”

  “不卖座,”方荷翘起一边的脚尖叠到另一边腿上,用手撑着下巴,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样子:“您就说给不给我们就是了。”

  虽不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可看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不忍打断她。终于,孟老板还是“痛快”的点了头,而戏钱,便也一分没有多给。

   

  那晚我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了吉祥园旁金鱼胡同的那处侧门前。门果真是虚掩着的,我见四下无人,便推门走了进去。后台静悄悄的,绕过了幽暗的后墙,我走到上场门前,撩开帘子向台前望去,依旧是没有人来。我轻轻走到台子上,看着已与我们没什么关系的这一方天地,甚至感觉空气中的味道都有些陌生了。

  “入相”口的帘子也被掀了起来,方荷偷摸将脑袋伸出来,看见我在,微微吓了一下,而后笑着抬起手,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她转身回去,自顾自走到台沿儿前坐下,四顾张望着。我又在台上溜达了一圈儿,却迟迟没有看见鸣秋哥,于是也走到她身旁坐下。

  “鸣秋哥呢?怎么还不到?”

  “我特意让他晚些,”她凝神望向那个包厢的方向,“我有事儿和你说。”

  “嗯?”我隐隐感觉到气氛中的一丝蹊跷,“方小姐——什么事儿啊?”

  “五子,”她低头整理着裙摆的褶皱,“你想好了么?如果就这么散了,你会去哪儿?”

  我摇摇头:“我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了,我家在这,媳妇的工作也在这儿,孩子也在这。我哪儿都去不了,等着宣传队里再待上几年,我就转二级工了。”

  她听完没有说话,我只好又开口问到:“那方小姐你呢?”

  她还是没有回答,而是转回头看着我的眼睛,“那你说鸣秋呢?”

  我想了想,低下头,“鸣秋哥——他还是会唱戏的吧,可能——回去吧?”

  她将头扭向另一侧,又呆呆望向那个已久无人气的包厢,呼吸声中多了丝复杂的阻塞。

  “要是说——他不用走了。五子,你会帮我照看好他么?保着他,就像你们原先那样?”

  “不,不用走了?”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抬手轻轻拽了拽膝盖处的褶皱:“我和家里说了,十万块钱,他们能出。只是——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方小姐,”我吃惊的嘴巴半天没合上,“你这——可是,”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不喜欢的那个声音在心底里偷偷的嘀咕着,这一切本应该是就这样认了命的,我已经早早做好了另一种生活的打算,可我能说什么,说她做的不对?然后看着事情向着那个方向走去么?而且,我有评判对与不对的资格么?这本就是他们的游戏。

  “可是你回去了,那三年的事情,怎么办呢?”

  “无所谓了,”她急急地打断我,脸上是故作镇定的笑容,“你真的觉得我们能在一起么?其实人生的选择有那么多,为什么偏要去走一条最困难的路呢?我早就想明白了,最好的年华同他一起过了,我不后悔。而往后呢,有没有他,其实没那么重要吧。”

  我看着她佯装镇定的松弛,心里反到惴惴不安起来:“你这么做,他便会去拍那电影么?即便他咬紧牙拍了,没有你,他也未必会开心吧。若是叫我选的话——”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么,那天你们第一次上夜奔,我在人群里站着,看见他从廊桥的阴影下走出来。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清晨时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我那时就认定了,就是他,也认定了他,就要像我想的那个样子。”

  “那,你还能回来么?”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安静的咬着嘴唇。这答案我心中是隐约知道的,宣传队中,每天最不缺的便是各种时事的“新说法”:苏联专家撤走后,上面对于他们这些当年“帮错人”的华侨势力防微杜渐,方荷家中提出这场交易的原因,多半也是为了她自身的安全。所以,她若是离开了,这几年怕是再难被放回来。

  果然,面对我的问题,她沉默了。只是那么空洞洞的望着,好像望久了就能想明白这件事一样。但那眼神中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失望,刚才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只是这台上的虚妄演绎一般,不攻自破了。

  “所以,今天晚些时候,送我去车站,好么?”她终究还是低下头,声色惨然的恳求到。

  “嗯。”我点点头,脑中还尚未平静下来。

  “在这之前,先不要和鸣秋讲吧,我想同他再唱一出戏。”

   

  未等我心中拿定主意,鸣秋哥推帘走了进来。

  “呦,你们到了?”

  我回头看向他,他已经换上了那身许久没见过的素面裤褂,参差的胡渣在那场灯照耀下颇显颓唐,可口气中依旧是那份强撑住的轻松。

  我顺着台沿儿跳了下去,只身走入到幽暗当中的茶桌旁,坐下,如同当年只身混迹于这四九城中时一样,盘腿儿依靠着桌子,看向台上。

  鸣秋哥在台上也四顾转了一圈儿,他走到那处当年我们设计的机关旁,蹲下身子,小心的将上面盖着的台布掀起来,露出底下的电门。按下去,瞬间那处定点的追光便亮了。

  “还在。”他自顾自说到。而后便淘气一般来来回回的按着,每次亮起,便将他连同着纷纷杂尘,整个笼于光晕之中,方荷坐在台沿儿前的躯体也被扫出了一个雪白的轮廓。每次按下,两个人便又重归于一体的黑暗之中。

  “鸣秋,”方荷轻轻的长吸了一口气,声音中略带疲倦,“咱都要走了,你还差我一出戏呢。”

  “好啊,”鸣秋哥直起身子,走到台前,“今天你来点,”他说着从方荷的身侧跳下去,转回头望着她,“我来唱。怎么样?想听什么?”

  方荷抬起头望着他,缓缓笑了,那是我许久未见的,恬静,带着希望的、真的像个十七岁女孩儿般的笑容。她就这样歪着脑袋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看穿了,看透了,若能从瞳孔中伸出一只手来,她定是要将他抓进去的。

  鸣秋哥被盯的有些别扭,于那能将人灼伤的眼神中顾自傻笑的侧过身子,比了个撩袍的架势,口中轻呵一声,跃到了台上。

  “百劈宝刀出魏邦,千年古物世无双。好比那龙泉利器锋刃宝,一道青光冷似霜。 我等候多时心内闷,陆兄尚未至书房。不觉抬头仔细看,诶嘿——只见这阴沉沉一座大厅堂——”他手于腰间比了个端带的架势,踢起脚尖迈起方步,“这太尉平日里,倒是威风的紧啊——”

  “好——”我扯着嗓子喊,喊完却又不自觉心虚起来,边鼓着巴掌,边又扭脸又看了看四周。

  “好什么好,”方荷冷哼了一声,直将鸣秋哥的下半句词儿给噎在了嗓子里。

  方荷背身冲着他,幽幽说:“你说这林冲,是聪明人,还是傻子?”

  鸣秋哥愣在台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对。他放下脚尖,走到方荷一旁,蹲下身子,将手肘撑在膝盖上。

  “咋了?要不,我给你唱个帽儿?”

  “不要,”方荷倔强的扭过头,而后用手掌撑着站起,走到帐幕边背过身子,“怎么轮到你来挑戏了,说话不算话的东西。”

  话听着有些刺耳,可鸣秋哥也只是低头沉吟了片刻,又拿出那副混不吝的架势,坐到了方荷刚才所处的台沿上:

  “那你说,唱什么?”

  方荷用手指拨弄着起起伏伏的幕布,似无心般小声说:

  “我要你陪我唱牡丹亭。”

  我看着前台后台,绕来绕去的两个,这感觉好像一出戏,只可惜我已经知道了故事的结尾,却还有个演戏的不明白。

  “牡丹亭?”鸣秋哥回头望过去,却也只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脊背,半晌,他点点头,苦笑一声:

  “得令——啊。”

   

  只等到周边尴尬的有些令人想笑,那个略带着干涩与胆怯的声音,才飘飘摇摇从那个背影处飘散开: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

  她的声音轻轻的颤抖着,与平日里假小子般的性格判若两人。我想她这些词儿是偷偷背了许久的吧,那这次的选择,她又是什么时间动的心思呢?

  “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

  鸣秋哥翻身坐起,立于另一侧,卖派着仰头顺着唱了下去:“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他唱罢一透袖,转身朝着方荷拘束的背影缓缓走去,直走到她身后,施礼道:“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

  姐姐,我噗嗤一声乐了。可不想待到方荷转过头,却是强撑住的殷红眼眶。

  “柳郎,”她突然停了戏腔,低眉哀叹到:

  “我生晚了。”

  我的笑容于脸上褪去,鸣秋哥却未听出话中之意,捏着嗓子抱拳叫板到:“诶——姐姐——是我生晚寮啊——”

  方荷看着他,若有所思的咬了咬嘴唇,而后笑笑,侧身迈开了步子,声音也变得晴朗起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鸣秋哥迈着方步,一步一步的跟在后面,见方荷口中停了,又起到:“原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有了他的提醒,方荷眯着眼睛眺望向那两根楹联,“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是我印象里第一次听见她唱戏,唱的虽一般,但那一字一字咬着的劲儿,分明透着一股遗憾。可惜身后的男人却未能察觉,这让我不禁担心起来,明日清晨那个结果到来后,我真的能如方荷所说的,将他照顾好么?为何命运偏偏挑了我来见证这一段凄苦情,我明明连自己都还没有顾好。

   

  一阵轻微的触动声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台上两个人也熄了声。我连忙起身,摸着黑向深处走去,果然,廊道拐角处,站着一个同样瘦瘦小小的影子。

  “美惠,”我压着声音喊到:“你怎么来了?”

  她果然蹑手蹑脚的从阴影中探出身子,见是我,才踏实的走到这边。

  “听说——你们要走了,我想来看看。陈家班那边没人,我就想,你们会不会是在这里。”

  “美惠来了啊,”鸣秋哥从我身后走过来,边说着边将外衣罩上,“唉,这些日子添麻烦了,也没帮上你什么。”

  “没有没有,”美惠摇摇头,“您们给的已不少了。”

  鸣秋哥整理了下衣角,“客气了,”又转回头对我说:“诶,五子,方荷说让你陪她去买个东西,等着呢。”

  “诶,”我点点头,转身向里面走去。

   

  那天晚上我守在胡同内的园子后门,不多时,方荷却只提着一个箱子从胡同的另一端走了过来。

  “您这是——去哪儿了?”我有些狐疑她神秘的举动。

  她见我看到了,倒也大方:“我去丢个东西。”

  “什么东西?”

  “帽子,”她得意的冲我比了个眼神,而后将箱子放在地上,“就他唱帽儿时候用的那个。”

  “怎么丢了啊,”虽心有不解,我还是顺从的将箱子拎了起来。

  “留着也没用,”她又小心的左右望了望,“睹物思人,徒增些难过罢了。倒不如留给有用的人。对了,鸣秋回去了?”

  我含糊着“嗯”了一声,伴着她走到了胡同口她叫来的那部胜利20前,将箱子放了进去。她坐上,而后瞥了瞥一旁的空处:

  “送送我吧。”

  我于是也上了车,夜幕下这辆圆鼓鼓的车子反射着路灯的昏黄,向着前门的车站驶去。

  “您怎么回去呢?”

  “没事,”她短促的回答,发现了自己答错了问题后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先坐火车,再倒船,三天就到了。”

  “嗯,嗯。”我局促的点点头,“那,究竟还能回来么?”

  “嗨,谁知道呢,”她爽朗的笑了笑,“都说不准的,前些日子他们还有人找我,说是加入什么民革什么的,以后在这边会有发展。我也不懂,总之,还是先回去吧,回去了,一切就好说了。”

  好说了?我心中叨念着这三个字,怕是不会有她想的这么容易吧。

  “你们也不用劝我啦,”她将头扭向车窗的一侧,“我都明白的。我爱的确实不是他,只是那个戏里的角儿。他如果不能在台上那么飞扬跋扈的出彩,就只剩下个俗人,那可真就太没意思了。所以我也罢,那顶帽子也罢,都是拖累的羁绊。放下了,他唱的坦荡了,我才是真开心。”

  她就这样盯着窗外划过的,那些我们熟识的街道,自说自话着,分明都是轻巧的说辞,那个执拗拧着的身体却愈显得僵硬。

  “呵,倘若他真的对我恋恋不舍啊,”她扬起一边眉毛,呼出一口气,“那他等电影拍好了,也不是不能来找我,到时候我再看看要不要见他。”

  她孩子气一般说着,每个字都轻飘飘的,可我分明在那边车窗的倒影中看到了一滴眼泪从她面颊上划过。

  她偷偷用手蘸蘸,果然再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

   我一动不动的与他这样面对面坐着,无声之中房间里正生长着一颗巨人的豌豆。一个见证者,和一个记录者,在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它再次用力的伸展出藤蔓。

  “是哪家港口呢?”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手拄在膝盖上。

  “什么?”

  老葛轻抬了下眼皮,他好像对我岔开话题的位置,总是不大满意,只好又皱着眉头将思绪刨开,陷入更深层的回忆当中。

  “是烟台港么?”我迫不及待的给出了自己的推测。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摇头说:“不是吧——不是。我记得是天津,怎么会是烟台呢?”

  “哦,哦。”我点点头,心中痒痒的还想追问,却又怕被听出毛病。只好打住。

  算了,到现在为止已经又有了些突破了。起码现在我俩都知道了,那顶帽子方荷没有丢掉,我甚至比他更清楚它去了哪里,我爷爷,应该就是那个“有用的人”。有一瞬间我想赶紧将“两个方荷”的事情丢出来,听听他的看法,解开我心里最大的好奇,但又怕干扰到他口中故事的全貌,我只好将握着手机的手,死死按在了兜里。

  还是先追着他们的事情听下去吧:

  “所以,电影既然拍了,陈鸣秋又怎么会死呢?”

  “对啊,”老葛微微晃动了下腿弯儿,将裤管儿上的一粒灰尘弹掉。“就因为电影拍了,所以他才死了。”

   

  ————————————

   

  鸣秋哥一直没弄明白,电影厂要不要拍他的电影,跟他火不火,有没有钱,都没有多大的关系。真正要命的,恰恰就是那个正不正,生不生的问题。我还记得隔天早上我把方小姐的事情和他说的时候,他脸上的诧异和紧随其后的痛苦。他就那样闷声坐着,用手指轻轻的揉捏着那个本已打好的包袱,我从未见过那么凝重的喘息,我连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末了他才点点头,迟钝的重复着:

  “拍吧,拍。”

  那天我们果真接到了电影厂打来的电话,给我们约下了下个月便启动的拍摄计划。客套的挂完他们的电话,我扭头看着颓唐倒在椅子上的鸣秋哥。蓝莹莹的月光照在他背脊上,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

  “五子,你说我们这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说实在的,我很不想在那时回答他这个问题。他曾经告诉我人生要怎么拼,怎么闯,怎么不择手段的成为人上人,可他此刻酸红着眼眶的模样,又像是个为情所困的蠢男孩儿一般。难道你之前所教与我的一切都只是随口说的么?你现在要告诉我那时的自己还没想明白是么?

  即便他是真心问的,我心里的回答,也不会说出来。因为我在那时所幻想的一切中,已经没有他了。我甚至私下里暗暗的想过,如果没有遇见他,我的人生会不会是个更好的模样。

  再来接他去小关影棚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块青石板上,孑然一身的背着手等我。我走过去,看见那双深陷的眼窝,和鬓边突然白了的几撮头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

  他回身,又望了一眼里堂挂着的陈家班匾额,然后冲我笑了笑,轻松的向前迈起了步子:

  “走吧。”

   

  待到进了棚子,他便又回到了那个原来的陈鸣秋,连勾脸的时候都坐的正正经经的,似乎还是那个桀骜不群的腕儿一样。

  不过与以往不一样的是,现在他每当认识一个剧组里的工作人员,都会认真的和人家握手,认真的说:

  “我是陈鸣秋,陈家班的陈鸣秋。”

  即便他口中的陈家班,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至于每一处动作,表情,他都忧心忡忡的向身边每个人问询自己演的如何。他总会在等待的时间里长久的注视着那台闪着灯的机器,仿佛里面装着个人一般。

  三个月后,他的《野猪林》拍完了,那会儿再看他,那股强撑着的不羁便不攻自破了。他的腰板又弯了些,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一圈儿。

  杀青的那天晚上,他在同春园请全组的人痛快的喝了一场。饭桌上他频频举杯,整整来回打了三圈儿,那是那几年当中我见他最开心的时刻,在他死前的那几年当中。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借着酒劲,偷偷问他方小姐的事情他怎么想的。他突然像多年前那样,用手环过了我的脖子,将我紧紧箍着。

  “咱爷们儿,就快出来了,等电影上了,一切就真的好起来了。”他冒着酒气味儿的嘴巴还是没把之后的话说出来,可我们都明白他心中的意思。毕竟算着时间,海那头的方小姐,已经过完了十八岁的生日。

   

  那是一颗重新躁动起来的心吧,当年栽植于陈家班旧宅里的那株蔷薇,终于要开花了。在等待剪辑的日子里,他没事就会梳着个油头,溜达巷口的那处共用电话外等着,连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一身考究的。每逢碰见熟人,他都会急切而细致的将电影的事儿反复念叨好几遍。

  可就像我说的,他被这两重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但凡自己好好静下心想想,他就该明白,人生这条路,绝不会按照他所期盼的走向延伸。是倒着的、是丑儿、是站在正确事务对立面的,便不该有这样的期盼。

  英雄戏也许可以笑着唱吧,可惜这世上不需要一个扮丑儿的英雄。

  所以那通电话确实是打来了,电影厂的人说,剪辑的并不顺利,预计出来的要晚一些。这些含糊的说辞让他猛然有些警醒,他还想追问,但电话再打过去,便接不通了。

  他觉出事情蹊跷,而说来可笑,他第一个想联系的人,竟还是方荷。他找遍了很多与国外有关的场所,可无奈当时中斐尚未建交,连一通电话,一封信都过不去。

  我知道那段时间他等的心焦,可媳妇恰在那时患了产后风,每天骨头缝疼的下不来床,照顾孩子的事儿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直到有一天,我拉开窗帘时,满大街的海报都换成了一个英姿飒爽、顶盔掼甲的年轻男人。那上面写着新上的电影名叫《夜奔》,而主演的名字,叫“杨泰龙”。

   

  我终于明白了电影厂在拖什么,我骑上自行车赶到了鸣秋哥门前,喊了几嗓子,却没人应声。我顺着那条老巷子走到北大街上,前面的一片闹嚷让我再次见到了他。

  他正被人群推搡着轰出一家新开的影院,那用力撕扯着的身影再没了往日的风度,像个泼妇一样红着眼眶大声吵嚷着。

  “凭什么!”

  “不行!就不行!”

  被他惊到的观众侧着身子从里面出来,小心的躲避着这个“疯子”。虽然只过了三年时间,我猜那里面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曾经是谁,即便是把当年的我拉过来,我怕是也不敢相信的。

  重新丢到街上的他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双手握紧,口中发着含糊不清的,颤抖着的狠音。他愤怒的望向身边的每一个人,像一个被人推倒在泥坑里,刚爬起来的孩子。

  我忘记了那天他的哭声是什么样子了,我耳朵里面的鸣叫已经压住了一切,只有那个眼神还历历在目,那种想要把天地撕裂,想要咬碎石墙一般,疯魔的眼神。当那目光扫到我的时候,我将头低下了,有一股奇怪的力气拉扯着我,死死的攥着,让我迈不动步子。是怯懦么,还是之前他们告诉我的理智与成熟呢?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早该看清这操蛋的人生的,不是么?

  他又再次跑动起来,撒呓症般癫狂的向着街对过的另一家电影院冲过去,片刻后,那里面也传来了人群惊叫的声音。

  我推着车子,咬着牙转过身,向着家的方向骑回去。

  应该是那天起吧,陈家班,真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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