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爽口鱿鱼
不知先生2022-11-23 09:065,582

“那是我第一次来南方。”他说,说到这里的时候,又用那只健全的手抹了抹嘴。

“山东不是南方。”我笑了笑,看向那只手它原本捏住的地方,床单已染上了淡淡的黄色。

我的纠正并没有起到作用,他的眸子深陷,沉静的淹没于回忆之中。

在威海港,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些远洋巨轮。

“你有没有离近了看过?”他望向窗外,“能挡住太阳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工作不过是从比拖拉机大点儿的蓝灰色小渔船里卸鱼,装拖拉机。

每次推车路过邮轮旁,他总是会尽量贴的近一些,抬头望着那遮天蔽日的甲板,幻想着自己在上面的神气模样。

“嗡——”他学了一声远洋邮轮的汽笛声,用那只手从左边一直划到右边臂展的尽头。

“你没有上去过,你不会懂的。”他得意的说。

我很想跟他说,早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便在蜜月与妻子坐过跨国游轮,应该是当下最大的型号之一。要开口,却又觉得无趣,我无法猜想第一次走出北方山村的他,那时刻的震颤,应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吧。

他说的那个码头我是去过的,印象中那里常年飘着鱼粉厂臭味。鱼粉厂便是用那些顺着网打捞上来,却没有商品价值的杂鱼烂虾制作饲料的地方。它们多数为了降低成本而建在码头的周围,你可以轻易的通过浓郁的腐臭味找到厂址,即便隔着车玻璃。

七零年前后,他已做上了冷库的二把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他为此拒绝了罐头厂生产线上,让人眼红的安全员。他讲的原因,是老爷们不赚有数的钱,而另一个他没说的原因,应该是那难以言表的味道,距离他的梦想更近了些。

也是在那两年,近海的产出越来越少,码头上讨生活的人们,开始打起各自的算盘。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当时日本韩国收鱼的价格,要比这里高出很多。

谁都明白,只是看谁先做,谁又能做得不被人知道。

刘文津还记得那个下午,他与一个大副坐在蓝漆木头渔船的船舱里,两个人生了一个小气炉子,里面下了面条、八烧、最后又续了一盘小个儿肉蛋饺子。

肉蛋饺子在锅里翻滚着,刘文津又起身,往里面续了一瓢凉水。

再坐下的时候,他感到后腰有些冷了。而对面的大副吃的尽兴,他将黑皮夹克丢在身后,只穿着紫红色的毛衣,在肚子上绷的很紧,上面露出一截发黄了的线衣领口。他两腮的肉颤动着,汗珠从鬓角流下来,被他用袖口盏去。

大副将第二枚肉蛋饺子含在嘴里来回颠趟着,吹出一缕热气,转身将手伸到皮夹克的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报纸团来。

刘文津接过,将报纸展开,里面是三块金灿灿的表芯。

大副成功将饺子咽了下去,也不多看,操本地话问道:

“要他弄么?”

刘文津笑笑,挨个检查了一圈,然后捡出其中一块儿,抬手递了回去。大副的眼睛从碗沿儿上探出来,狐疑的盯着他。

“拿着。”刘文津笑笑。

“去一边子去。”大副不理他,低头又喝了一口汤,碗放下后,略带痛感的嗔了一声,却见刘文津的手还举在那里。

“孩子上学用的着。”

大副鼻子嗤了一声,勉为其难般的接过,将蹲着的一条腿伸开,揣进了裤兜里。

“咋了?”

刘文津将手肘撑在膝盖上,贼咪咪的盯着他:

“上船。”

这事儿对大副来说倒是不难,那时的码头上,东北来的船员比比皆是。当然,即是收了东西,大副便托人给他调到了自己所在渔业公司的船队。刘文津仗着自己修过拖拉机,现学现卖,当起了渔船上的机工。七四年,渔业转型的第二年,刘文津成了威海第一批远洋渔船的“管轮”。

这是他为了自己船长梦,迈出的第一步。

第一次出远洋,便走了两个月。待回来时,他瘫倒在地面上,坐着愣了半个来小时才直起身子。

在他看来,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几年,也是他看来自己命不好的前半生,为数不多的报偿。

“你肯定受不了的,那个浪,”他用手比划了一条弧线,“比船都高,我什么都见过。”

而后事情便走向了“没好报”的一面,这些的开始,是他在码头上捡了一个女人。

 

“捡的?”我接了一杯水,回头看向他。

“就是捡的。”他将头微微侧了侧,似乎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

可我怎么会放过这个含糊的说辞,“怎么捡的?”

他迟疑了片刻,可依旧用笃定的口气说:“码头上捡的。”

“码头上还能捡到活人了,”我笑了笑,将茶包在杯子里上下拽着,“美人鱼啊?”

他这次许久都没有做声,黯淡的眼神痴痴的停滞着。我等了半天等不到一个解释,刚要放弃刨根问底,他却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就不是好来的,”他语气变得有些凶狠,“特务!”

得,又来了,我哑然笑笑。这个老头儿似乎特别爱招揽些间谍特务类的生平,看起来这养老院平日里放的电影该换换了。

我清了清嗓子,提醒到:“您不是说,不是克格勃——”

“我不是,”他的手用力攥紧了那块床单,“但她是,她就是,我前面说的都不对,但她真的是!”

算了,我放弃这毫无意义的辩驳。

他说从开始的时候,他便知道女人是是“台湾方面”派来的特务,是女人自己和他说的。那女人落了难,顺着海水飘到了码头上。他将这个捡回来的女人带回了家,为了掩饰那身份,他们便糊里糊涂的结了婚。

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女儿却不像他,他怀疑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种。还想再要个儿子,可妻子开始每日不见人,隔三差五才回家一次。有时他晚上推开卧室的门,就能看见女人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在屋子里发电报。

“嚯——”我极配合的拉了个长音。

配合下得了,心中还是难以克制的猜测起故事的真实一面:定是男人的通病,疑心自己女人不检点,又迟迟没有生出儿子,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摊上这么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总之,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两个人常常争吵,老刘为了躲清静,几乎住在了船上,一躺回来,便又上了另一趟出去的。

至于手的事情,要赖一个南方后生。他说那年拜船的时候,有个南方后生拿供果回去的时候拿了俩,这样盘里剩了一个。老刘觉得不像话,教训了几句,那个后生却说老刘就是针对他。两个人就这么撕吧了起来,后来俩果都掉海里了。

“我是最虔诚的,所以海龙王只收了我四根手指。”

过完年的第一趟船是去钓鱿鱼的,那趟出到公海上便起了大雨,他站在甲板上,看着突然就黑了的天,他不知不觉间就愣了神。

铁皮发出的巨大“吱呀”声让他迅速回过神来,他慌忙跑向那个绿色缆绳的绞盘,将错位的缆绳一把骤了进去。本来只需要把手赶紧抽出来就好的,可他的脑子里又一次闪过一片白光。

一股妖风吹来,绳子瞬间被抽紧,他眼睛看着自己的四根手指向下凹陷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

“啪,啪,啪,”他用那只好手点着另一只,数着数。

“啪。”他抬起头看向我,“四根筋,全断了,我眼瞅着断的。”

“你吃过鱿鱼么?”他用手指比划着大约三四十厘米的长度,“改刀,辣椒酱油烧热了一泼,贼盖。”

嗯,鱿鱼我自然是吃过的,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处夜市,都有拿着串儿卖力挥舞的“轰炸大鱿鱼”摊子。似乎所有客人都理所应当的认为,这里是海边,海边自然是有鱿鱼的。而他们并不知道的事,那是比他们还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印象里,这期间回家的次数,也就只有三五次吧。直到六十五岁时,他最后一次以“大副”的身份上了岸。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上岸时也穿着一件皮夹克,一阵风吹过来,他突然感觉自己和当初带自己上船的那个大副,像极了。

刘文津回到了他的家,他进了门,家里空无一人,他不记得家里是这个样子,他甚至说不清楚每一样家具的来历。他躺倒在床上,将窗帘拉死,睡了好几天。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不被摇晃着的睡眠了。

可当他醒来时,依旧只有这个空空的房间,他隐约记得,女儿好像哪次说过自己去了外面的城市。具体是哪里,到底有没有说过,他记不清了。

“真的假的,”我有些诧异,“就没过来看过你?”

“没有,”他赶紧摇了摇头,“连来这都是我自己收拾来的。”他得意的说,“诶不对,”他突然改口,“来过,来过。”他露出一抹坏笑:

“你不说我还忘了呢,他妈的,”他叹了一口气,“来了就推着我出去转悠,一不注意就把我往那山坡儿边儿上推。我还不明白么?他妈的,惦记我早点儿死呢。”

“嗯?”我不明就里,“推你怎么是惦记你死。”

“你哪懂,”他执拗的身子都颤了颤,似乎腿脚再好些便一屁股坐起来了。

“那是惦记我那点儿钱呢,妈的。等哪会儿旁边没人了,她就把我往前一推,到时候我存那点儿钱不就都归了她了。”

“啧,”我不禁心中一惊,本来女儿推着父亲散步,挺温馨一幅画面,没想到暗藏着如此凶狠的预谋。

当然,稍微过过脑子,我就判定这应该也是假的,这个岁数的老人们多多少少都会对子女有些怨言。事实上,比起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头儿,我更愿意信任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反正我是想好了,我就花钱雇着人伺候我,我不用她。我要死前儿钱没花了,我就往海里跳,她连个保险钱都别想拿到!”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了,但还是坚持将那只指指点点的手又一次伸起来,“我吃喝啦撒,都用最好的,这特护区,我就要住!我留给谁?”他又指向那台音响:“两千多买的,你看我给她留不留!”

“哈——”我重重的伸了个懒腰,这果然不是个好故事。我看他越说越激动,赶忙搓了搓眼皮,岔开话题:

“音箱啊,不错,那音箱。什么牌子的?”

“啊?”他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咧着嘴干笑了一下,“啊,你懂啊,啥牌子——我都忘了,你懂你帮我看看,反正挺好的,我听着挺好的。”

“哈,”我也只能哑然笑笑,“我也不大懂,反正听着是不错的。对了,您年轻时候,就这么唱么?”

“能唱,”他的半截胳膊在空中划着,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放下的迹象。“在厂里,一般个人唱不过我,我还能跳呢,”他用手往上一举,”那会儿我能托举,把那女的整个人拖起来,就拿手啊,拖得老高了,周围全是人拍照。“

“呦,那您年轻的时候可挺厉害。”

“你得练,”许是因为聊天缓和了关系,他摆出一份语重心长的姿态,“唱歌,跳舞,都得练。你知道为啥我唱的好,你知道那钓鱿船晚上,四五排的亮球子灯,晃的跟整个个大灯泡一样。你坐在仓里,也冷,也困,你就得唱,我一唱能唱一晚上。”

可能是夜已太深,我困顿的脑海中也渐渐有了那艘船。白色的,发着光的那艘船,在空无一人的海面上,如一只萤火虫般,缓缓向前行进着。依稀可见的海面下,是无数条本原始本能吸引来的,胳膊长的鱿鱼。甲板上,是一群在寒冷和孤独中驻守着的男人。其中坐在船舱里的那一个,他残了的一只手堆放在腿根上,正在用力的歌唱,那是这片天地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恍惚中,我好像也搞懂了他“有亮睡不着”的原因。我将头靠在椅背上,口中新送来的电子烟冒出好大的一片白色雾气,在寒冷的灯光里升腾着:

“唱些什么呢?那会儿也没这些歌儿吧。”

“那当然,那会儿我们唱的可花花了,”他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很久后才跟着说下去:“钓鱿鱼不能困,不困,那就得唱点儿荤的。妓女悲秋听过没?”

“没有。”

“小寡妇上坟呢?”

“没有。”

“名五更,九反朝阳?这都没听过?”

听见这几个词儿,我突然心中一动,打了一半儿的哈欠又咽了回去。

这是帽儿,我回过神,痴愣愣的看着床上这个沉浸在回忆里忘乎所以的老混球。

我咽了口口水,试探着轻轻问道:

“陈鸣秋唱的那个?”

“切,”老刘头儿,满脸鄙夷的神色,“他唱的那叫啥啊,他唱的那都不对我跟你说。”

我心里一阵窃喜,他果真顺着说了下去,我赶忙旁敲侧击起来:

“不对?拉倒吧,人家唱的不对,人家能拍电影,当男主角?”

“那拍电影的人懂什么?”他一抹嘴巴,“电影那都是瞎拍。他唱的那都是戏了,那不是正经的二人转。”

好么,合着这陈鸣秋里外不是人,北京人嫌他唱的不是京剧,老家人嫌他唱的不是二人转。

“是陈鸣秋拍的么?我怎么还听说,”我将头低了低,露出一脸嚼舌头根子的表情,“那陈鸣秋还挺摆谱的,拍电影他都不去,是派了个学生去的?”

“切,”老刘不情愿的提起半边嘴角,嗤了一声,“你知道啥呀,他那是装呢,切,装半天,最后不还是得上么?”

我心中暗爽:

“呦——真的么?打脸不打脸啊,那么摆谱,又那么灰溜溜的回去了?”

迟迟没有听见老刘的回答,我抬眼看去,却见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贼溜溜的看着我。

完,八成是看出我的意思了。

好在,他慢慢将头又转了回去,对着那盏烤的有些浑浊了的白炽灯叹了一声。

“倒也不是灰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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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板起,青衣一透袖,怒目圆睁,过板开唱:

“狂徒做事好大胆,不知廉耻与羞惭。污言秽语实可厌,犹如禽兽着衣冠。睁开眼,看一看,头上湛湛是晴天。再敢轻狂生恶念,定然将你送到当官。”

陈泰龙愣愣的站在台下,感觉自己的呼吸渐沉,脸烫烫的,像刚喝完了酒一般。

高衙内一甩脸,向着台下:

“好言相劝执意不听,哈哈,我要鲁莽了!”

临上去之前,陈泰龙又往台侧瞅了一眼,那个叫杜鹃的花旦仍不在。不知为什么,在那次将她截回来之后,他总爱偷偷看这个女人。他记得那天将她扛在肩头,软乎乎的胸脯贴在自己淌着汗水的脖颈上,双腿不停的踢蹬着。

在那一刻他没有感知到什么,可是事后每每回忆起来,又觉得有些什么。

西皮散板起,高衙内敞怀作势要扑:“天塌地陷我不管,娘子你与我度婵娟!”

不管了,陈泰龙闭上眼。

提气。

他能听见耳畔传来与锣鼓点儿混在一起的,震得人反胃的心跳,那分明已超越了人该有的频率,似虫鸣一般紧密。

踢袍。

这是他私下里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接下来台上发生的一切都注定会证明,他也可以成为那一束光,那个睥睨一切的角色。

“嘶——”他呼出一口气,再次向台侧望了一眼。

锣鼓声渐密。

“起呀!”

他腰一沉,奋力一跃,纵身翻上了台。

“好!”

他稳稳的站在台檐上。

他的心静下来了,他知道,这一跳,只在师父之上。

“好诶——好!”

他拉开山膀,静静的享受着。

直到他从许久未响起的鼓点儿中,听出了一丝端倪。

他茫然的睁开眼,舞台上和观众席上,甚至连那几位嘉宾的目光都朝向了半空之中。他顺着看过去,幽暗的房顶上一线银光闪过。

陈鸣秋一席素锦,随之轻飘飘荡下,而后一个飞旋落在舞台中央。

“林冲——来也!”

陈泰龙清楚的看到了那束光,从一双双眼睛中投射出,汇聚出的那一束光,直直的照在了师父的身上。

而他呢,甚至没一个人注意过,那里为何跳上来一个抢戏的杂役。

“好!”

方荷激动地将手舞起老高,几乎要冲到台上,扎进他怀里。

眼泪夺眶而出,她发觉自己真要被这个男人吓死了。而她也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答应她的一切都不曾变过,只是他更想用自己的方式。

一种只能属于他陈鸣秋的,永远不合乎“常理”的方式。

————————————

我的男主角,他回来了。

继续阅读:14.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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