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是和谈!
没有一个人提起和谈。
只有俘虏才明白俘虏的处境,她们都不祈求和谈,为什么偏偏官家、为什么宋国的诸多文臣武将会寄望于和谈?
甚至那两个昏君。
难道男人的思维和女人有天大的差别?
她缓缓地问天薇:“公主,这次是官家派我前来议和的……”
“议和?九哥为什么要议和?跟豺狼一样的虏人怎能议和?”
天薇的眼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完全不同于她这样年龄的深沉的痛恨,忽然一把掀开自己单薄的露肩的女真衣服,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大小伤痕,都是鞭打或者针刺的:“要是能议和,我们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花溶看着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低声问:“是金兀术折磨你?”
她惨然摇摇头,流泪说道:“是王君华和四太子府的其他侍妾打的……其他侍妾欺负奴是宋人,王君华是发雌威,不敢折磨虏人女子,只敢拿奴出气……虽不是四太子亲自动手,可是,也全是拜他所赐……”
虽不是四太子动手,却全是拜他所赐!
“姑娘,你若还能回到宋国,请劝我九哥千万不能议和,只能励精图治,议和救不了我们,要强大的军队才能救回我们……”
“公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奴身为大宋公主,也只能一辈子在异乡被人役使。姑娘,你若能回到宋国,异日若听得奴的死讯,可焚烧数陌钱纸,为孤魂营求冥福……”
花溶听着她绝望凄楚的声音,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天薇行了一礼,转身快速走了出去,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牛油蜡烛的yin影里。
花溶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好一会儿,屏风后面,一人站立,面色苍白,正是金兀术。
他的声音淡淡的:“花溶,夜深了,你还不休息?”
花溶声音也淡淡的,自顾地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去,茶早已冷了,发散出一股浓郁的奶腥味,她低低说:“这茶,终归跟南方不一样。”
金兀术没有做声。
“四太子府邸可有盘茶?我想喝一杯自己熟悉的茶,可好?”
“哦?”
金兀术愣一下,立即大声吩咐:“来人,拿茶具……”
两名仆妇立刻拿了团茶和一套茶具快步上来,放在一张案几上。花溶看得分明,这茶叶是上好的龙凤团茶,而茶具是钧窑出产的上品,尤其茶杯,是玉一般晶莹的玫瑰红,映着盘底的金龙,在牛油蜡烛下发出夺目的光彩。
两名仆妇打水来,正要操作,花溶站起身走过去:“你们退下罢,我来……”
两人依言退下,花溶坐下,金兀术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
此时,她穿着太子府准备的一身简单的女装,头发高高挽起,身上是淡黄色的南朝衫子,只一双纤手伸出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胳臂,拿着木勺,在茶水里翻飞。
这还是金兀术第一次亲眼目睹南朝女子是如何煎茶。
一排精美的杯子摆开,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在她的搅拌下,他也不知道是眼睛看花了还是其他原因,只觉得她的纤手翻飞时,水花里形成五颜六色的图案。看得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并不是自己眼睛花了,而是真的有一只鱼形的图案出来,在水蒸气里,仿佛跃龙门一般。早知道南朝煎茶手艺高明,没想到竟能达到如斯地步。
他情不自禁地在她对面坐下,脸上那种冷淡的神色也去掉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那些逐渐变成透明的绿色的沸水……
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不再有任何的战争,任何的硝烟,任何的派系斗争,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广阔草原,看着春暖花开,听着鸟语花香,生活那么宁静,人生也那么宁静……
“四太子,请喝茶……”
直到一双玉手伸出来,端着玫瑰红的茶杯递到他面前,他才猛然惊醒。
下意识地去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透过晶莹的杯子薄胎,将热量全部传到手心里,很快,手心就变红了。鼻端,是一股浓郁的清香,跟北国的奶茶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明明是心里渴望已久的,真捧着这杯茶了,却如捧着一个巨大的石块,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手一翻,茶杯摔在地上,变成一堆粉红色的碎片。
“金兀术?”
他勃然大怒:“花溶,你这是在同情本太子?还是藐视本太子?”
花溶看着地上的那堆碎片,端起另一杯,自己喝了一口,缓缓站起身:“四太子,这次我出使金国,多亏有你庇护,才暂时得以保全,大恩不言谢,感激之言,花溶就不必多说了……”
她要走了,这个女人要走了!别人是割袍断义,她这是煮茶绝情!
一杯茶了结二人的恩怨?
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连张弦和刘淇二人都替她救不出来了。
所有的大言不惭都变成了可笑的谎言,曾经搜山捡海的四太子,力能扛鼎的四太子,如今,已是毫无权势的软禁阶下囚。
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了。
“四太子,告辞了!”
他没有做声,眼睁睁地看她站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
此时,月在中天,星光稀疏,远处的山坡上有野鸟扑棱着翅膀飞过。金兀术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忍不住,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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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燃尽了它的炽热的火焰,崎岖的山路被晒得又白又硬,树木苍翠,叶色深浓,整个大地完全是绿油油的。清凉的露水滴在喘息的大地和绿色的山顶之上,慢慢地,半个月亮爬上来,满天的星辉交织,天空,变成黑白两色,白的云,黑的云,变换着不停跑来跑去。
密林里,有夜莺的歌声和各种虫子的叫声,一队夜行人快马加鞭,马衔片,蹄包裹,悄无声息地绕道越过金国边境,直奔燕京。
一马当先的正是岳鹏举。身上已经被汗水所浸透,此时,他心里如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日前,才探得消息,金国发生大乱,宗望已死,所有使节团成员被大太子宗翰扣留。
他内心深处,本来就不赞成妻子出使金国,可是,君命难违,这一去,焉知不是狼窝虎穴?他这些日子多次衡量,虽然金兀术海上战败,可是,宋金的力量对比并未发生根本变化,金国依旧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如此,即便和谈,又会有几分诚意?
只怕是白白葬送了宋国的大批礼物和一众使节团的性命。
他强烈地担心着自己的妻子,又怕边境发生巨变,立刻知会吴玠,留下老成持重的于鹏驻守,亲自率军前往。
在燕京的城北,所有人下马,趁黑夜行。探子的地图显示,宗翰府邸在北,而所有宋国使节就关押在他北地的行宫,尚未转移。
月光照在众人身上,他们全是清一色的金军战甲便装,是当初在海战之时缴获的。随从者还有一名契丹降将查茨。查茨多年降金,金军为保存实力,每次大战前,总是契丹人和其他汉人军队充当先锋,折损多少也不心疼。查茨曾两次被岳鹏举的军队所俘虏,得他饶恕性命,后来就死心塌地跟在宋军中。他精通女真话,更熟悉燕京的大街小巷,是以岳鹏举带了他一起上路,以备出其不意。
按照查茨的提示,众人停下。岳鹏举吩咐下去:“你等先分散等候,以焰火为讯号,我且和查茨一起去大太子府邸探询……”
他的重要下属王贵立刻说:“不可,岳相公不可亲自去冒如此大险。”
此时,对妻子的担心已经超越一切,还谈什么冒险?他一挥手:“众人听令,只管按照计划行事。”
“岳相公……”
他一挥手,王贵知道没法再劝,只好率领人马往后掩护。
远远地,花溶能看到密密的帐篷下,还亮着星点的马灯。此时,周围的人还未完全睡去,夏日里,到处都是牛羊的叫声和飞禽的声音。
她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嘴边,吹的正是那曲《蝶恋花》。
无人前来!韦太后并不曾如约前来。
她继续吹奏,怕韦太后不曾听见。可是,她依旧不曾前来。
她心里慌乱,待要上门,却又不敢,韦太后的四周,一定被宗翰布下了伏兵,自己前去,正好是自投罗网。
等到半夜,她终于忍不下去,大着胆子悄然往帐篷靠近。可是,才到半途,她已经看见黑暗中有人影闪过,正是女真军,严密监视着韦太后。这些都是宗翰派出的,他一思虑,这是抓住花溶的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
花溶不敢再靠近,转身,往回路赶。
走到半路,忽然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小哥儿……”树林里,一个人影窜出来,拉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