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霆舟心里的那股无名火,被她这番冷静的分析浇熄了大半。他重新启动车子,没再说要去洛家,只是车厢里的气压依旧很低。
回到家,沈知禾没去客厅,直接拐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工作间。
那是战霆舟前几天特意让勤务兵收拾出来的一间朝南的储藏室,采光极好。
那台崭新又金贵的缝纫机,就安安静静地摆在窗边的桌子上。
目光一转,却发现缝纫机旁边,多了一个巴掌大的原木小盒子。
她疑惑地拿起来,打开。
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卷卷颜色各异的丝光线和十几颗温润如玉的纽扣。
这些东西在这个年代,可都是有钱都难买到的好货色。
沈知禾哪能猜不出来放这些东西的人是谁。
这个男人……
嘴上说着跟她毫无关系,却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递上她需要的东西。
他不是不懂关心,他只是不会说。
但晚饭的时候,沈知禾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战明玥瞟了一眼她,阴阳怪气地开口:“嫂子,听说你今天在学校被批评了?”
沈知禾听到战明玥阴阳怪气的问话,心里翻了个白眼。
“算不上批评,只是正常的会议讨论。”
“是吗?”
战明玥显然不信,她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幸灾乐祸。
“我怎么听说,你是在学校里搞副业,被人当众给举报了?”
苏婉的筷子也顿住了,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沈知禾慢条斯理地用汤匙舀了一勺汤,吹了吹。
“嗯,是有这么回事。”
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战明玥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的话,被堵在了喉咙口。
战老爷子不耐烦地把碗放在桌子上,瞟了一眼她。
“吃饭就吃饭!哪儿来那么多话!”
“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战老爷子的呵斥让沈知禾松了口气。
她偷偷瞄了眼战霆舟,发现他正盯着战明玥看,那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沈知禾在心里吐槽,这男人护短的样子还挺帅。
战明玥吓得一哆嗦,瞬间噤若寒蝉。
战霆舟扫视了一圈,在自家妹妹不情不愿的脸上停顿片刻。
沈知禾做衣服的事情迟早会变成家中的大雷,还是尽早解释清楚的好。
想清楚后,他清了清嗓子,当着众人宣布。
“爷爷,妈,知禾在学校给同事做衣服这件事,是我建议的,知禾有能力,有手艺,做这个也能在学校里打通关系。”
“霆舟!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苏婉忍不住了,脸色难看得厉害。
沈知禾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丢人现眼就算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怎么能跟着一起瞎搅和?
战霆舟放下了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妈,现在国家政策,鼓励妇女同志发挥个人特长,积极参与社会生产,为国家做贡献。”
“知禾的手艺,大家都有目共睹。帮同事做两件衣服,既锻炼了手艺,又联络了同事感情,还响应了国家号召,怎么能叫胡闹?”
看着战霆舟一本正经讲大道理的样子,沈知禾突然觉得,这个年代的男人,虽然思想保守,但真要护起短来,还挺让人心动的。
这个念头让她赶紧喝了口汤压压惊。
打住打住,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苏婉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闭上嘴默默吃饭。
一顿饭吃得暗流汹涌,饭后,沈知禾在院子里找到了那个替她解围的男人。
夜风微凉,他一个人站在廊檐下,指间夹着一根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沈知禾走到他身后,轻声开口。
“谢谢。”
战霆舟吸了最后一口,然后将烟头摁在石栏上,“不用。”
他越是这样,沈知禾心里就越是堵得慌。
这个男人,总是在用最别扭的方式,行最温柔的事。
她鼓起勇气,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
“那台缝纫机……”
“朋友淘汰的。”
战霆舟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比刚才硬了几分,像是急于撇清什么。
“放着也是生锈,修修还能用。”
朋友淘汰的?
沈知禾只觉得好笑,这么明显的谎言,也就他能说出口了。
哪个朋友能淘汰一台崭新得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的蝴蝶牌缝纫机?还顺便配上了那么齐全又精贵的丝线和扣子?
这个男人的谎话,真是笨拙得可爱。
她没拆穿他,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嗯,我会好好利用它的。”
战霆舟终于回过身,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
“你只管做你的,其他人,其他事,我来处理。”
沈知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涨。
她一个从二十一世纪来的独立女性,本该对这种大包大揽的保护嗤之以鼻。
可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七十年代,这份笨拙又强势的庇护却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用,我能应付。”
战霆舟看着她明明感动得要命,却偏要装作一副不需要的倔强模样,感觉有些好笑。
“我知道你能,但有些事,交给我。”
沈知禾彻底愣住了。
“战霆舟……”
“算了,没事。”
她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狼狈地别开了视线。
战霆舟看着她,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体贴地没多问。
自从那晚在院子里交谈过后,战霆舟和沈知禾之间就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他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沈知禾却能从他偶尔投来的视线里,捕捉到几分关心。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冬日里揣在怀里的一只暖手炉,不烫,却足够驱散刺骨的寒意。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一周,直到战霆舟这天傍晚带回一份文件。
彼时,沈知禾正坐在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前,借着灯光赶制校长夫人订的那件红呢西装。
“知禾。”
战霆舟脱下了在外面御寒的军大衣,只穿着一件挺括的干部服,手里捏着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
沈知禾停下脚下的踏板,抬起头,“回来了?”
战霆舟“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她跟前,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了缝纫机旁的桌面上。
“恢复高考的通知下来了。”
沈知禾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她正捏着绣花针的手指一颤,针尖刺破了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一把就将它抓了过来。
展开的报纸,赫然是《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那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进她的眼底。
《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