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你,高长安,朕爱之。」语毕,一子落下,直扼我白子咽喉。
我绽开嘴角:「臣荣幸。」
「长安感遇明主恩,唯愿做陛下手中剑,报君意,为君死!」
轩明帝爽朗一笑:「哈哈哈哈,有此神器,朕何愁也?」
从宫里出来天色已晚。我回到高府,被告知蒋荣曦已等候我多时。
10
「王太师的事你都忙完了,怎的今日还回来这么晚?」
不知道是不是和阮昭相爱导致蒋荣曦分了心,明明我提点过她殿试的内容,她却只得了个孙山之名。
这半年来我确有任务在身,加上想要和阮昭拉开距离,就没有过多关注她,偶尔蒋荣曦想要约我去府上游玩,也一直以公务为由拒绝见面。
乍然间听到她这么说,倒真觉得生疏了很多:「还有些细节得交代清楚——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等很久了吧,下回我不在你留个信就成。」
蒋荣曦见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给我倒了杯热水:「该等的,谁知道我们高大人默不做声,竟做了如此大的事情,我可吓了一跳。」
寒暄一番后,蒋荣曦有些纠结道:「长安,皇帝的调令陆陆续续下来,我……我不想去地方。」
我一怔,大概猜到她为何而来。
蒋荣曦继续道:「咱们这些同年,大都留在京城超迁。郭梓妗在礼部,萧问水去了兵部,就连沈梦也进了大理寺。独独我调去地方……对了,你定下了吗?我印象中似乎没有?」
我没有回答,只是道:「阿荣,你应该知道的,唯有在地方历练过,才能更全面了解国事。」
蒋荣曦沉默片刻:「我知道,但是,此去不知几年,我难道要叫阮昭一直等我吗?」
阮昭、阮昭、又是阮昭!
「阿荣,你忘记你做官是为了什么吗?你的理想抱负呢!因为一个阮昭,便这样就丢了?」
蒋荣曦不解地看我:「长安,你生什么气?我想要和爱人在一起不对吗?阮昭是我所爱,他不愿与我分开,我自然要满足他。我早就想说了,你之前就暗暗言阮昭不是,你与我乃朋友,为何不喜阮昭?」
为何?
因为前世,你就是听信阮昭谗言,亲手杀了我啊!
我的居所从来都不对蒋荣曦设防,即便是大理寺。埋伏在案边的我见到她甚至是欣喜地站起相迎。我迎来的并不是友人的怀抱,而是毫不留情的一刀。
捅进我的心脏,转动一圈,搅弄一番。
蒋荣曦问我为何不喜阮昭,我也想问那个双目血红,嘴里辱骂我寒门子弟叫嚣我轻薄阮昭的蒋荣曦,为何不信我!
我压下愤怒,竭尽全力平静地说:「你可知,你口中无父无母的阮昭,是阮都统的嫡次子。」
与我的意料完全相反。蒋荣曦睁大了眼睛,她气道:「你调查阮昭?」
「高大人,你是查案查上瘾了吗!掀了王太师还不够,看谁都有罪是吗?真是好大的官威!你怕是忘了自己只是六品小官的女儿,若不是我给你书学,哪里可能蟾宫折桂,哪里有如今的风光!」
11
我悲哀地看着她。
良久,蒋荣曦小声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我是无论如何都要与阮昭在一起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当没我这个朋友吧。」
「……你可让蒋尚书运作一番。」
我不过一个小官,蒋荣曦自然不会想要我去轩明帝面前给她说情。她只是过来探探皇帝的口风罢了,毕竟她是女子为官,若皇帝当真十分看重的话,她只能去了再另想办法。
蒋荣曦听懂了,她道了声谢,离开高府。
我并不知道蒋尚书给她安排去了哪里。因为我即将去蒋荣曦所不愿去的地方了。
固潍县,一个穷苦之地。
一番官员动荡之后,轩明帝连着砸下两道惊雷:立女户。允许女子继承家业。
本以为没有了王太师等人的支持,轩明帝在朝堂便是一块浮木,谁曾想竟仍有官员赞同她。
双方争执不下。
有人提出,不若先在某个地方尝试一下,倘若成效不好,那便算了。
皇帝刚刚抄了这么多人,血性和脾气还在呢,真僵持下去未必能讨到好,于是赞同了这个各退一步的提议。
至于派谁去,自然是我这个许诺了他们一堆好处、结果却只得到金银财宝、最重要的官位被皇帝截取、只能把火发到我身上来的倒霉蛋了。
——让高长安这个祸害就此离开京城吧。
暗处的一张张嘴如是说。
我在或窃喜或担忧或嘲弄的目光中跪下:「臣,领旨。」
12
我离京那日,是个清朗天。
萧问水在城门处等我。远远瞧见我一人一马一包袱,她不禁笑出声:「高县令呐,如此清贫可是不行的哟。」
我也笑了:「带多了反而累赘。」
我知道,她们没有来等我是因为太过忙碌,萧问水来却并非她清闲,只不过是过些时日她也要离开罢了。
我们注视良久,萧问水率先抱拳施礼:「愿君此去一帆风顺。」
我看着她明亮的眸子,打了一躬:「愿君平安。」
萧问水和我们不同,她爹是武将,反而少了些女卑的观念,对萧问水的教育只是没有她的哥哥们那样严厉而已。
这样的萧问水,本就该是翱翔天空的鹰。
我们紧紧相拥,萧问水在我耳畔道:「我给你准备了十个护卫,别推辞。」
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甚是仓促。我侧目,只见一群人奔跑而来。
「赶上了!」
这六人来得匆忙,在不远处停下时累得气喘吁吁。
萧问水说起风凉话来:「你们呀,身体真不行。」
大家轰然笑出声来。
「珍重!」
「再会!」
我在她们的目送下离去。
蒋荣曦没有来,但我已经不会为她而难过。
我在前行的道路上遇见了同路人。
她们每一个都很好。
13
萧问水说我清贫,其实不对。
轩明帝暗中给了我十二箱白银,为避人耳目,将会陆续送到固潍县,也成为我最大的底气。
至于萧问水给我的十名护卫,我只留了两人在身边,命剩下八人提前去到固潍县打探情报。
我自己走得并不急。沿途城县很多,每每路过,总要听一听民愿。
即便我看到的是压迫,是野蛮,是愚笨。
我在夜间咬着笔将这些全部记下。这一路的风景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有发出悲号的口。
我终于来到了固潍县。
县城很小,不过环境很适合养蚕缫丝,临近的几个县恰好也有这方面的需求,之间合作并不密切,主要是因路途崎岖难以沟通协作。
故而,我在制定了立女户和继承家业方面的条款之后,便立刻投钱去修路。这两条政令引起的不满很快消失在了建设之中。有眼见的人自然是无条件支持,没有眼见的人也在我「上工一日得钱三文」的奖赏中争先恐后。
前两个月我每天都会去现场,保证钱花在刀刃上,也保证每个出力的百姓都能拿到钱,后来步入正轨,我便把事情安排给护卫。
我忙得连轴转,需要完善的条法太多,需要归档的文书也太多,县内时常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也得亲自去看,这时候倒觉得从京城带的人太少了。
14
一晃四年。
这四年里,我扶持县内行当,给女子立身谋家之所;修筑学院书舍,令女子也可读书;以金钱诱之,使县中诸多女子成户。
固潍县百姓安居乐业,成了人人向往之地。
安如林带了几个女孩与我告别。我没有选择县内德高望重的老者,而是选择连考数次不中的秀才安如林作为院长,并收作徒弟教导。
并非我不安排女子做老师,实在是最初的固潍县中有学问的女子只我一人,真忙不过来。
我压了安如林两年,就是为了等她们考中秀才,与安如林一同参加乡试。
想当初,这些孩子念书还是我挨家挨户送钱拉来的呢。如今一个个长大了,就像是在等待春雨的笋。我挨个摸了摸她们的脑袋:「好好考,但是也别有负担。」
没过多久,我接到了升迁的调令。这是轩明帝即将拉开改革的征兆。
我要回京了。
担任户部侍郎兼中书令。
全县夹道相送,老人妇女哭得不成样,他们中的多数我都能叫上名字。我望着他们,只觉得暖风中自己也含了热泪。
15
再见轩明帝时我发现她眼下已有了细纹,皇帝威仪更甚。她看见我,立马从训斥官员的盛怒中脱离出来,继而一笑:「长安,与朕同去御花园赏花吧。」
轩明帝走在前,边走边说:「一年前,朕听闻了一个故事。固潍县一男子欲将女儿嫁给鳏夫,女儿不从便殴打致其伤残,那女子忍无可忍,将他状告衙门,县令查实缘由之后,按律法收押男子入狱。」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很多人讨论。一直以来,妻妾和女儿作为男人后宅的所有物是没有人权的,随意买卖者数不胜数,不要说是打伤,即便打死,那也是人家后宅家事,从没有官府插手的先例。
我上任之后,曾以金钱奖励的方式诱这些男子去让家中妇女成户,他们自然是愿意。男人们不会想到,一旦立了女户,女儿就不再是所有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是和他们一样的,有尊严的人。
「长安,你做得很好。」
固潍县的成功引得百姓神往。谁都想要过好日子,有些人迟迟等不到改革的落实,甚至举家迁到了固潍县。随着大众的呼声越发高昂,各地知府也顶不住压力,只能纷纷上书朝廷。
我看着轩明帝从一簇月季中选了一株含苞的摘下,用腰间匕首剔去枝刺,别到我耳畔:「明日,朕之肱骨便可一展宏图了。」
「臣愿为陛下驱驰!」
在与郭、萧、沈几人密切联系后,一张铺了三年的网逐渐收拢,以我们为首的大改革浩浩荡荡展开。
16
轩明帝给了我极大的权利,凡请求无不应,一道道政令下去,让好容易维持现状的保守派惊惧交加,弹劾我的奏折多如雪花,通通被轩明帝堆在案边不作处理。
上有皇帝支持,下有民愿纷纷,这些人还妄图发动兵谏阻挠改革,被我们的线人提前发现,由萧问水领兵直接抄家。
鲜血染红了地砖,萧问水看着贪官污吏金子铸的床板,直骂其:「国之蛀虫尔!」
郭梓妗倒了杯茶让她消消气:「多抄几家,国库就丰盈了。」
萧问水咕噜咕噜喝下去,水杯重重放下:「有人衣不蔽体,有人骄奢淫逸——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如此。」
我说:「会好的,会越来越好。」
「对了,长安,有个好消息。你猜猜今年的状元是谁?」
郭梓妗既然这么问,那肯定是我认识的人。固潍县的那些小家伙们,资质最好的一个——
「周瑾?」
「猜的太准,没意思。」郭梓妗微微一笑。
「看来过几日我府上要摆席了。」
「哈哈,我等一定来!」
种子已经生长了,未来会有更多的张瑾、王瑾、李瑾。
让我们这些人多做些吧!
把一个平等的、富饶的、强大的大衍,交到她们手上!
17
改革之势越盛,还有阻拦者,也在铁证之下贬谪。
其中就包括了蒋荣曦的父亲,户部尚书蒋然。
蒋然调令下来那日,正是我任户部尚书的日子。蒋荣曦来高府寻我,我本不欲见她,奈何她竟在门口生生等了三个小时。往来宾客众多,我无法,只能请她入府。
「高大人,求你救救我父亲,他年纪大了,去到巴蜀之地当真受不住啊!」
蒋荣曦面容憔悴,眼底青黑,想来是担忧蒋然所致。我叹了口气:「蒋然收受官员玉器银两、私下买卖官职,过往案例中枉杀忠臣八人,证据确凿,不得不罚。」
别说她父亲了,我自己的父亲都安排到了犄角旮旯里眼不见为净。要不是他胆子小没真犯过事,搞不好得陪着蒋然同去。
蒋荣曦脱口而出:「那就让我替父亲前往巴蜀!」
我眯着眼没说话。
说白了,如今形势不好惩罚女官,否则即便蒋荣曦自己还算干净,凭蒋然做的那些事,她也是要贬谪出京的。
蒋荣曦明白了,她苦笑两声:「高长安,我们一同长大,又在同一年高中。而今一人独揽大权,一人半生渺茫。哈哈,这是什么命运!」
我缓声道:「如果有命运一说,阿荣,你本该是我这边的。」
蒋荣曦怔愣了,半晌,失魂落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