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超人之殇
杰佛僧2025-07-07 10:375,108

   上回江湖救急,幸达春好歹给了台词,有理有据,秦昭只需要依葫芦画瓢。这一回,幸达春发布完任务,给出地址之后,直接音讯全无。

   总不能即兴表演吧?眼前浮现出竺亦纯的脸,和她被欺骗时单纯的表情。一路忐忑,秦昭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

   幸达春给的还不是他自己家的地址。

    

   敲门,门被打开,幸达春巍峨的身躯阻挡了视线。秦昭看不到屋内战场的现状,只从鼻孔里嗅到未散的硝烟,以及剑拔弩张的气息。

   幸达春脸上透着疲惫,傻乎乎地堵着门。秦昭俯下身去解鞋带,用余光观察阵势。沙发上躺着一副身体,是老人。

   秦昭率先打了招呼,“幸爷爷好。”

   幸遇良轻轻应了一声。不知是因为躺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显得中气不足。

   “不用换鞋。”幸达春说。

   “要换要换,帮我拿双拖鞋。”秦昭继续俯身。

   幸遇良穿着厚实的保暖内衣套装,灰扑扑的,没有精神气,斜躺在沙发的贵妃椅上看电视,电视里在放《新三国》。和在秦钢灵堂上那次见面相比,幸遇良的身体维度小了一圈,脸颊红红的,带着病态,看上去也瘦了一圈,脸皮虽然皱巴巴的,但下颌线清晰。他的嘴微微撅着,嘴角隐隐下垂,眼睛紧盯着电视,一动不动。秦昭晃了晃神。小孩子般的投入神情,和秦钢生前一样。最后,秦昭看到他的裤腿处延伸出半张膏药,紧贴在脚面上,另一只脚穿着袜子。

   幸达春给秦昭递上拖鞋,转身走到窗边,倚在窗框上。他的步伐并不拖泥带水,看不出重病缠身的痕迹。

   他点燃了烟,手法迅捷。

   “让你别再抽烟了!”幸遇良的回应更是迅捷。听到打火机的摩擦声,他斜眼看他,确认烟雾升起,冲他喊了一句。

   “好好好,不抽。”幸达春把刚点上的烟掐灭在防护栏上的花盆里。

   “别把烟头扔在我花盆里!”

   “你这就是个盆,哪儿还有花?”

   这一局,幸达春胜出。幸遇良喷出一腔厚重的鼻息,咳了一声,当作回应。

   阳台不像主战场,客厅才是。

   沙发一旁的地上,摆着几只快递箱,大小不一,拆开过,每只箱子里的东西都被取出一份。圆罐子是驼奶粉,准确说,是含驼乳固体饮料,驼乳含量尚不明确;红色小瓶是内服氨糖软骨素,准确说,只有葡萄糖,没有别的元素;蓝色小管是外用涂抹氨糖,准确说,外观上只有颜色看起来和正品一致,图片泛着马赛克的贼光。

   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秦昭。他顿时领悟到幸达春叫他来的原因。

   幸达春半天不招呼秦昭,幸遇良觉得失了礼数,坐直了身子,伸手招呼,“你是秦老师的孙儿吧?”

   秦昭连连点头,“见过,见过,在我爷爷的灵堂里。”其实不止这一次,在广场上夺回曲灵铃水桶包的英雄举动,英雄自己并不记得。

   “来,坐,喝茶。”幸遇良用手挨了挨桌上的电茶壶,壶身尚且温热。他捡出一只紫砂杯,给秦昭倒上半杯。

   秦昭一直在等幸达春的指令,他却只顾愣愣盯着窗外的风景,半边胖脸气鼓鼓的。一时没有他法,只能先听从幸遇良的指令。

   “谢谢爷爷。”

   屁股刚挨着沙发,幸达春的突发言论惊得秦昭又直起身子。

   “我让人家来给你科普。”幸达春慢吞吞踱了过来,走到秦昭身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坐在他一旁,把地上的快递箱子一脚踢开,看向幸遇良,摆开阵仗,对峙起来。

   没有对词,张口就来。秦昭一愣,立马给幸达春递眼色。

   幸达春没理会他,做出“引荐”的手势,持续张嘴输出,“人家秦昭在北京是干媒体口的,记者你知道吧。”手指向电视。电视上是满脸络腮胡的曹操,眯着眼,一脸老谋深算,“和你们那个年代的,叫什么——水均益——一个样。”

   自媒体也算媒体,公众号写手和记者倒也能产生关联,秦昭和水均益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幸达春的谎话真假掺半,无懈可击。只是他三言两语,把秦昭捧到高处,高处不胜寒,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文。

   “秦昭他们这帮记者,全国各地到处跑,天天写文章,报道各地的黑心作坊,为的就是保护你们这些老人的养老金,让你们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你倒好,背着我一箱一箱往家里买。”

   听了幸达春的话,幸遇良看秦昭的眼神起了变化,透着老辈对小辈的欣赏。但余光扫到地上的快递箱子,他的逆鳞再次被掀开,“我买东西是为了我的身体,我的健康,不是浪费钱!”

   “我还要说多少遍?你那些东西是假货!”幸达春不耐烦地说。

   “我还要说多少遍?”爷俩的不耐烦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能是假货?我从电视上买的,电视上写的电话号码!”他从桌子上拿起手机——黑红相间的老年机——郑重地按亮了屏幕,“闭路电视上看来的,哪个电视台不是官方的媒体平台?”

   还知道官方的媒体平台,算不上迂腐无知,然而他却不知道他用的是机顶盒,不是闭路电视。辛达春胸口涌起一口浊气,不知该从那句话着手挑刺。昔日他在秦钢的事情上指点江山,运筹帷幄,如今也陷入当局者迷的泥潭。

   死去的记忆再次攻击秦昭。幸遇良和秦钢说的是同一番话,受的是同一种骗。太阳底下无新事,这骗术是专业人士从心理学角度切入进来的,普通人基本无从反击。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想了想,撤离到战场外,俯下身子,捡起快递盒上立着的奶粉罐子,端详起来。

   主将无语,外援撤退,幸遇良抓住胜机,“没话说了?我看,你说那么多,也是为了自己。”

   “我为什么了我?”幸达春忐忑起来。

   “你也是为了我的养老金。”幸遇良风轻云淡。

   这“孝道”的帽子一扣,幸达春的身体仿佛矮了一截。他百口莫辩,既不能在这个话题上深入辩解,越辩只会越陷越深,也不能说看不上他那点儿养老金,还碍于秦昭在场,不敢随意发作。相反,幸遇良没有掣肘,他不知道他被确诊强直性脊柱炎的事,下手狠辣,丝毫不留情面。秦昭的在场反而助长他的声势。

   “我现在人废了,日子也不长了。你们一个个,把我盯得死死的,想锻炼也是错,买保健品也是错,错,错,错,只有一件事儿是对的,我早点儿走,都盼着我早点走……”幸遇良不住唉声叹气。

   爷爷当着外人撒泼打滚,而自己毫无办法。幸达春的膝盖火辣辣的,似乎又肿胀起来,骶髂关节也开始隐隐作痛。身上像是被蚂蚁爬过,瘙痒难耐,不止不歇。

   “幸爷爷。”

   援军虚晃了一阵,终于杀回来解救危难中的幸达春。秦昭拿着罐子回来,坐到爷俩中间,靠幸遇良近了些,“您看,这配料表。”

   在水均益那个年代,记者是刚毅勇敢的代表,要深入战地,从枪林弹雨中带回新闻。秦昭的声音温和,但幸遇良仿佛听到来自军队的命令。他不敢不从,从桌上拿起老花眼镜,凑到秦昭身边。

   密密麻麻的字印在罐身上,字体娇小,排列紧凑,行与行、列与列之间没有一丝留白。幸遇良的头不断前后摇摆,始终没找准距离,眼前是一片囫囵的黑。

   “您家有放大镜吗?”

   “有。”幸遇良从桌下的抽屉里翻出放大镜。

   “您看。”秦昭压着嗓子,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像新闻联播的男播音员,指着罐身上的字,尽量把指甲卡在两行字之间,不影响幸遇良阅读。

   “首先,它不是驼奶,是含驼乳固体饮料。再看这里,配料表上,写的不是生驼乳,是麦芽糊精、大豆蛋白粉、植脂末、果葡糖浆、食用香精……”

   听到这几个词,幸遇良如临大敌,眉头拧作一团,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停留在尴尬的神色上。

   幸达春在一旁观察出变化,身体上的痒痛处变少了些。他强压住起身舒展筋骨的欲望,生怕破坏秦昭新闻联播的进程。

   “它说里头含有的关键物质,全脂驼乳粉,成分上究竟占了多少,没写;复合维生素,标了ABCDE,具体含量是多少,没写;植物乳杆菌,有多少,没写,耐不耐高温冲泡,没写……”

   无须再往下多说,幸达春从爷爷脸上胜利的曙光。幸遇良的眼神已不单单停留在驼奶粉的罐身上,地上的氨糖、蛋白粉都被他的眼神打上了“伤身”的标签。

   幸遇良的眼神停在秦昭脸上,看水均益一般看他,喉头“哼唧”了几声。

   幸达春知道,那是投降的白旗。

   “这能退货吧?”幸遇良说。他没看幸达春。

   “只要你愿意退,我帮你退。”幸达春如蒙大赦。

   

   战争彻底结束,幸遇良意兴阑珊,往嘴里灌了几口温茶,狠狠咳了几声,电视机也没关,去厕所刷了个牙,回房间睡下了。

   幸达春全程没讲话,盯着他颓丧的背影,嘴角露着喜色。等他关上房门,他迫不及待地贴向秦昭,“你怎么知道,配料表能敲醒他沉睡的心灵?”

   秦昭喝了口热茶,声线还停留在播音员的角色里,“写东西的人,难免腰酸背痛,在北京的时候,有些同事不想把健康搭进去,会主动学习。我记得你提过,你爷爷会敦促你减肥,给你做芹菜汁。本身他就具备这方面的知识。他又长期在公园玩单杠,玩单杠的人,休息时间聊聊天,分享知识,你爷爷也会耳濡目染。麦芽糊精、植脂末这些东西,对于健身人士来说,是洪水猛兽。”

   幸达春会意地点头,摸着一边脸颊上的肥肉。他自身不具备这些知识,自然无法找到取胜之匙。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家庭问题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比起自家儿女,老人会更容易听信外人的话。在我家,黄鑫是外人;在你家,我是外人。”    

   “有道理。”见秦昭眼神有异,怕触及他的的伤心事,幸达春若有所思地点头,并不搭腔。

   脚边的垃圾桶里躺着从膏药上揭下来的废纸,还在散发膏药的腥香气,秦昭想起幸遇良脚面上的膏药,和进屋时并不顺畅的步伐,问幸达春,“爷爷的腿伤还没好?”

   幸达春翻了个白眼,“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年轻人也跑不了,人一老,恢复得更慢。眼看一切向好,再多歇半个月就万事大吉。但他不服,非要提前开练。大冬天的,穿着个背心就去公园拉单杠,别说年轻人,超人也扛不住啊。他去了两天,又扭脚,又感冒,一夜回到解放前。这几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开始搞邪修,买了那些没用的破玩意儿回来。”

   电视里还在播放三国的战场,兵荒马乱,乍一看杀得精彩,其实翻来覆去只有几个画面,用了一遍又一遍。

   “他天天看电视?”秦昭问。

   幸达春指指屏幕,“就捧着这个《新三国》,翻来覆去看,脑子都看傻了,‘徐州城是中原第一雄关’。”

   “这什么意思?”秦昭不解。

   “《新三国》里的台词。一句话,十个字,三个历史错误。”见秦昭不语,幸达春继续解惑,“徐州是州郡,不是一座城;徐州不是城,自然也不是关隘,更不可能是雄关;而且,三国时的徐州也不在中原。这些国产电视剧,是文盲搞文艺,坑害老年人。”

   秦昭笑了,“照你这么说,它不止坑老年人,也坑小朋友。我十几年前也看过,没觉得多难看。图个消遣罢了,别那么高要求。”

   “你去B站看拆解《新三国》的视频,那才是消遣,是我的下饭咸菜、快乐源泉。”

   “老看电视也不行。”秦昭嘴里泛起“啧啧”声。“他会帮你们带孩子吗?”

   “带啥啊带,我们老幸家,有一个算一个……”他指指自己,“包括我,没一个指望得上。”

   “那你还不对嫂子好一点儿?”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对她挺好的。”

   “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清楚。”

   幸达春的手又伸向烟盒,秦昭余光瞟到,拍掉他的手。

   “说不听?”

   幸达春赧然一笑,口中喃喃,“就这点儿爱好……”

   “你的爱好可太丰富了。相比之下,你爷爷是不是除了运动健身,就没有别的爱好了。”

   “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还不吃辣,说他是个四川人,估计没人信。”

   “奶奶走之后,也再没……”

   “没。他对女人也不感兴趣。”

   “不好办……“

   秦昭没记错,幸达春的奶奶去世得早,而幸遇良身材体魄、精神状态又无时无刻展露他的强大和自律,在“广场老超人”的盛名之下,他其实也是个孤寡老人,有寻常孤寡老人的喜怒哀乐。运动健身是他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支柱,事到如今,支柱被直接抽离,难免陷入空虚。

   秦昭郑重地看向幸达春,“爷爷伤好之前,你们多陪陪他,别让他感到空虚。老人一旦空虚,就容易掉进骗子的陷阱。”

   “陪!你看我现在,拖着病体不也照样陪他!”

   “你现在决定好了吗?怎么办?”

   “决定啥?”

   “别装蒜。你的病体,要怎么治?”

   “少爷让你问的吧?”

   秦昭冷哼一声,“我就不能关心你?”

   幸达春嬉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少爷刚刚解决了他爷爷的病,现在肾上腺素分泌过度,有劲儿没处使。我和他爷爷遭遇的情况不一样。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能全听他的,不能一概而论。”

   秦昭听了半天,还是没听出所以然来,“所以呢?又听你东拉西扯,没有正题。”

   “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幸达春站起身,伸展胳膊,扩了扩胸,又拍拍大腿。肉浪起伏,在他的裤腿上荡起波纹。他把声线压得很低,“我像癌症病人吗?”

   “鬼鬼祟祟。”秦昭用下巴指指幸遇良的房间,“没告诉他?”

   “报喜不报忧嘛。”

   “感谢你,还剩了点儿良知。”

   “我约了个中医,明天去咨询咨询,到时候我告诉你结果。”幸达春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快递,一阵心烦,叫秦昭帮忙把箱子抱到门口,当作垃圾,堆成小山。

   “不退货了?”秦昭问。

   “退啥?骗子还能给你‘七天无理由’?”幸达春的健康状态虽然看起来好了些,但一番折腾下来,他照旧气喘吁吁,扶着门把手,肚子上的肥肉挤在门框上,“我不留你了,这边搞定了,一会儿还得回家哄你嫂子,你说我这造的是什么孽。”他抱拳,“大恩不言谢,改天请你吃饭。”

   大门关上,秦昭面上播音员的气质骤然消逝,毫无胜利的喜悦可言,他轻抚着门边的垃圾山,“麦芽糊精、植脂末……我终于学会辨别真假驼奶粉了,终于能用这些知识和骗子血战到底了,可惜,用不上了。”

   “爷爷,我很想念你。”秦昭转身离开,掩着面。

  

  

继续阅读:45 曼妙之旅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春夏秋冬又一春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