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半空,惨白的光照在茫茫雪原上,晃得人眼晕。
风不大,但寒气像细密的针,扎进骨头缝里。
我坐在牧场边一块被风吹得露出黑土的坡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头,看着远处几个乌穆沁汉子在深雪里驯马。马蹄翻腾,卷起雪浪,汉子们的呼喝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
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壳子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朝鲁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惨淡的日光,在我身边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说话,只是把一个沉甸甸的皮酒囊,“咚”一声,扔在我旁边的雪地上。
酒囊是用整张羊皮缝的,油光发亮,带着一股浓烈的奶酒味。
我抬眼看他。
他穿着深蓝色的蒙古袍,外罩一件皮坎肩,腰束银带,脚蹬牛皮靴。
那张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冷冽,锐利,带着一股子草原孤狼的傲气。他抱着胳膊,目光扫过远处驯马的汉子,又落回我身上。
“汉人,”他开口,声音低沉,“我朝鲁,敬你是条汉子。敢一个人闯草原,敢跟巴根那头肥猪叫板,还敢下场子玩那达慕。”他顿了顿,下巴微扬,眼神里那股傲气更盛,“但明天那达慕的赛场上,我朝鲁,绝不会输。”
我伸手捡起那个沉甸甸的酒囊,拔开塞子。
一股辛辣浓烈的酒味直冲鼻腔。
我仰头灌了一大口。
滚烫的酒液像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赛场上见。”我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声音平静。
朝鲁嘴角扯了一下,那点弧度说不清是笑还是别的什么。他也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拔开塞子,伸过来。
“锵!”
两个沉甸甸的皮酒囊重重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酒液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雪地上。
“好!”朝鲁的声音带着一股草原汉子的豪气,“那就赛场上,用真本事说话!中原人,你的对手,只能是我朝鲁!”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眼神锐利如刀锋,扫向乌力吉部落营地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杀意,“至于乌力吉那个疤脸巴特尔?哼!一个空长了一身蛮肉的蠢货!明天,他一定会倒在我朝鲁的弯刀下!”
我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战意和那股子近乎狂妄的自信,嘴角也微微向上扯了一下。
“那就预祝你马到成功。”我晃了晃酒囊,又灌了一口,“不过……巧了,我这人也有个毛病,那就是……”我抬眼,迎上他那双冰刀似的眼睛,“不服输,不认输。”
朝鲁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他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不服输?不认输?中原人,勇气可嘉。”他摇摇头,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可这里是草原!那达慕大会,赛的是马背上的功夫,摔跤场上的力气,弓箭下的准头!这些,都是我们草原汉子从小在马背上、在风雪里、在猎场中,用血汗刻进骨头里的本事!你一个内地来的汉人……”他顿了顿,嘴角那抹轻蔑的弧度更深了,“凭什么赢?”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被酒液洇湿的雪地,声音低沉下去,“我有两个理由,必须赢。”
“第一,”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辽阔的雪原,扫过远处乌穆沁部落的毡包群,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为了乌穆沁的荣耀!为了巴图首领的颜面!为了所有看着我长大的额吉,阿布!为了跟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朝鲁,绝不能输!”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冰刀似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人灼伤:“第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重的分量,“你知道这次那达慕大会的彩头……都有什么吗?”
我看着他眼中那团炽热的火焰,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昨晚娜仁托娅那声闷闷的“哦”,还有她问起彩头时那复杂的眼神……瞬间在脑海里闪过。
“金刀。”我开口。
“苏鲁锭。”我又说。
“还有……”我顿了顿,“一瓶好酒。‘醉八仙’。”
“还有……”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一个美人。”
朝鲁脸上的肌肉猛地绷紧!
他眼中那团火焰“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金刀!苏鲁锭!美酒!还有……”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名字,“娜仁托娅!”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昨晚娜仁托娅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她问起彩头时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期盼……瞬间都有了答案!
“娜仁托娅……”朝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她是长生天赐给乌穆沁草原最明亮的明珠!是我朝鲁从小看着长大、护在身后的琪琪格!”他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草原头狼宣示领地般的霸道,“草原上,只有我朝鲁!配得上她!也只有我朝鲁!能护她一世周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警告:“你?一个中原人,配不上她。”他的目光又转向乌力吉营地的方向,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杀机,“巴特尔那个乌力吉的杂种狗?更不配!他敢动一下歪心思,我朝鲁的刀,第一个砍下他的狗头!”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远处驯马汉子的呼喝声变得遥远模糊。
我握着冰冷的酒囊,站在雪地里,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燃烧的孤狼般的男人。
他眼中那炽热的火焰,那对娜仁托娅近乎偏执的守护欲……
赢?
必须赢。
为了那瓶“醉八仙”。为了聚宝斋的谜题。为了瘸子张的执念。
可赢了之后呢?
娜仁托娅……她是彩头。
是这场草原盛会最耀眼的明珠,也是……最沉重的赌注。
娶她?
一个在风雪里策马奔腾、笑声像银铃、拔刀时眼神像刀子一样的草原姑娘?
我心乱如麻。
朝鲁看着我沉默不语的样子,嘴角那抹轻蔑的弧度更深了。
他以为我被他的气势震慑,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垮。
“怎么?怕了?”他嗤笑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傲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草原的规矩,认输不丢人。”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火焰和轻蔑的眼睛。
“怕?”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我李阿宝的字典里,没这个字。”
我举起手中的酒囊,对着他晃了晃,然后仰头,将里面滚烫辛辣的奶酒,一饮而尽!灼热的酒液如同岩浆般滚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感,也点燃了胸腔里那股沉寂的火焰!
“赛场上见。”我抹掉嘴角的酒渍,声音平静,却坚定:“朝鲁,你的对手,是我。”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己的毡包走去。
风雪重新灌满了耳朵,身后,朝鲁那如同燃烧孤狼般的身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